刊载于《特区文学》2025年第一期
同声部分
如果有朋友与我年龄相近,且在2000年前后也住在劳动公园附近,那么对我接下来所讲的几件事情也许还有印象。第一,公园施行免票政策之前,对面拐角处开了一家冷饮店,生意不错,花生沙冰卖得最好,酱汁丰富,上面撒着不少坚果碎。每到周末,都有学生在此集聚,大呼小叫,互相抄着作业。其中一位不怎么说话的,叫韩家勇,平头,长相周正,画画不错,没学过但有点天赋,校服的袖口上常年盘踞着一艘巡洋舰,仰角,好像人在海中,茫然无措,而巨船逐渐迫近。他平时爱听张信哲,骑坤车,穿大一码的旅游鞋,在五十三中上学。那一届里,他算是有点名号,挺敢下手,虽然没干过什么大事儿。自称他爸吸过毒,放出来后,人就找不到了。他妈信教,这我们倒是见识过,总在自行车把上挂个红绸兜子,顶上摞着菜,底下藏了一沓黄色小册子,还给过我一本。他妈在街上喊他时,把家的音念成假,假勇啊假勇。韩家勇听到喊声,斜去不看,等他妈走到近前,更不耐烦了,就给一句话,你赶紧回去吧,赶紧的,我们待着呢。他妈还想说点什么,也没说出来,冲着旁边的点点头,遛了几步车,走了。这时,韩家勇往往有点难为情,讪笑着,像要讨好谁,请求大家不将这个秘密讲出去,买了杯沙冰给大家分。秘密是什么呢?他妈买菜?那不至于。我后来觉得秘密可能藏在那本小册子里,想要翻一翻,发现早被我妈扔了,非法出版物。过了一阵,韩家勇不念了,不是因为学业跟不上,坦白说,他的成绩不是最差的,也不是家庭条件,义务教育,人人平等。而是因为帮他妈运毒,两人一起被抓了。他妈上班赚钱买毒品,让他给他爸送过去。就这么回事儿。第二,公园西门有个金龙舞厅,老板是哥俩,大龙和小龙,大龙贪财,小龙好色,生意主要是大龙在管,但很少露面。小龙负责看场,打扮时髦,一缕头发跟烧焦了似的,弯成一定弧度,泛着金黄,总在舞厅门口站着。形单影只,往那儿一杵,点着根烟,看起来十分忧郁。有的女的本来在街上走得好好的,看见小龙在门口,不知怎么就拐进去了。什么时候出来也不知道。舞厅门前有棵柳树,树干结了不少疤,看着不太健全,一半枯败,另一半正常,如被剃了阴阳头,夏日经过,在枯败一侧,于死叶之间,往往垂有数只尺蠖,大小不同,屈伸各异,迎风摇荡。2003年,舞厅死了个人,不是大龙,也不是小龙,而是放出来的韩家勇。他也没死在舞厅里。有人在里面把他给捅了,韩家勇捂着肚子跑出来,途经那棵柳树,风一吹,有只尺蠖从衣领里掉了进去,在脊背上蹿。他顿觉不适,伸手进去想抖落出来,结果出来一只,还有一只,又来了一只。他在地上打着卷儿,一会儿收紧身体,一会儿放直。尺蠖是学名,我们也管它叫吊死鬼。韩家勇打了个激灵,俯身弓腰,烦躁地褪去上衣,玩儿命摔打着,同时半扭过头,另一只手还往后背上挠着。有个路过的小孩儿,手里拿着一柄棕色塑料军刀,在旁边看了一会儿,说道,你出血了。韩家勇低头,看了眼自己的肚子,血捂不住了,直往外涌,说了声我X,就倒了下去。尺蠖还在地上爬,小孩儿挥刀,嘿哈地喊着,往它们身上剁,将之一一斩断,黏液满地,大雨洗刷不去。第三,在学校时,韩家勇有个对象,叫小可,比他小一届。说是对象,也不确切,可能双方有那意思,但没发生过什么,顶多是放了学送一送。小可住我家楼上。我在门口遇见过她和韩家勇一起。她说,你走吧,一会儿该碰上我妈了。韩家勇双手拄在车把上,嬉皮笑脸,不说话,也不离开。小可说,明天还能见着呢。韩家勇还是不走,小可锁好车,自己上了楼。还有几回,我见到此景,急忙从窗边跳到地上,跑到门口,蹬上球鞋,开门下了楼,跟小可走个顶头碰。她看我一眼,没说话,我亦不问候。听见她进了屋,我去院儿里晃了两圈,出去一看,韩家勇也没了,这才回去。当然,最后这件事儿没几个人知道,也不重要,要说的也不是这个。我想说的是,韩家勇死后没多久,有天夜里,金龙舞厅起了一把火,烧得挺透,什么也不剩,因为是在晚上,客人不多,又都比较精神,眼睛都瞪着,所以跑得也很快,无人遇难。此后,再经过时,只有一堵黢黑的墙,上面存有火苗蹿动的浓淡印迹,白天看见了,晚上就想尿炕。偶尔有人用粉笔在上面写写画画,几只动物围住一个裸女,不知是何用意。过了半年,舞厅重新开张,音响升级了,墙刷白了,牌子也挂了新的,老板没换,还是大龙经营,不过生意大不如前。小龙不在了,有人说走了,去南方了,也有人说进去了,就是他当年捅的韩家勇,躲了一段时间,还是没跑了,法网恢恢,疏而不漏。至于那场火,可能跟韩家勇有关,也许是他妈放的,为了给儿子报仇,或是他奶,岁数大了,又听不见,不太需要承担责任。这都说不好。舞厅门口的柳树砍了,只存一截低矮的树桩,有小孩儿经过时,总会双脚踩在上面,平举双臂,停上那么一小会儿,风吹过来,虫豸隐匿,夏天要过去了,舞厅里放着张信哲的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