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69届初中生》的来信 陈丹青 《69届初中生》我一口气读完了。你写作时总是非常忠实而单纯,以至你不太像个作家而探到某种作家的境界。可惜我没看过同类题材和同辈作家以如此规模写的这类小说,无法比较。否则,我或许应该说,这是三十年来写农民和青年最没有教条、最自然主义的一部作品。(别人对这篇东西怎么说?)但是从文学、小说的角度说,这不是一篇长篇小说,而是一篇写得很长的,介于回忆、自传、小说之间的东西。你或会说,为什么非得像长篇或中篇呢?是,是不一定非得“像”,体裁永远不应该成为框框,真正的创作应该将体裁运用得最活,但把握体裁,运用好某种体裁独有的语言,是写作的根基,否则你走不远,走不深。你对长篇的结构、层次、脉络,不知是有意不去深究还是能力不够,总之,这长篇只在长,多在陈述和描绘,缺乏内在的严密的逻辑力量,所以感情发挥得不够深沉,主题也烘托得不够。由于材料、语言实在好,所以竟也成篇,但以这样好的材料成长篇远可以铺得开来,再长,再细,明暗曲折,浩浩荡荡,致精微,通广大,才就有了类似油画、交响乐的效果,有了长篇小说应有的气象,经得起细嚼慢咽地品味进去。否则你干嘛写长篇呢?现在则通篇有点像放大的连环画,因为其中每有精彩处,都因架构的不森严,与通篇叠扣得不密实贴切,只能做短篇中的妙笔来欣赏。例如雯雯回沪,见一老妪过马路,篮中一尾鱼,鱼上一根葱;又如火车一开,那送她的江北青年立即低头点烟,等等这类细节都写得才华横溢。但作为长篇中的细节,则用笔太过传神简练一些,缺少分量,像陀思妥耶夫斯基,每将三二尺内事,乃至小姑娘行于街头,大学生杀人前后上下楼梯等细节写得那样冗长。托尔斯泰写人在车中的思索,对话中时空的扩展。能写到如是充实,这才是真正长篇的手笔,长篇的厚度和重量,才写得大,写得深,且行笔如是从容。“69届”中某乡下老太死后一段,写得很有点长篇的味道了,场面调度,人物罗列,心理和言行的穿插,主角的主观视觉和感受,都有铺开的架式,但由于不出自自觉,还嫌不够。你对于短篇的驾驭能力,倒俨然已是一位资深作家的样子,比前两册集子老成多了。由短篇练出来的启承转合,接衔联转,你都很有一套,在长篇中用得也还滋润自然,但因为你长篇中大块的停下来,吃牢人物场面层次硬写的章节太少,不见对比,埋在叙述之中,只成些许小机关,不是大块剪裁的手法。像托尔斯泰的铺垫功夫到家,衔接跌宕就显得经济,痛快,举重若轻。法国人也自认不如俄国人、英国人懂长篇,结构的法度似不严密,但实则很有经营功夫。我总觉得我们同辈人应减少创作量,在学术上多下点功夫,基本问题先得过关。否则,你看书店那一本本长篇新作,能说出有几本将来留得下来的吗?固然,19世纪长篇的写法是太老了,甚至长篇这个体裁也愈不适合当代,渐趋式微。但中国一切落后,倒也有落后的好处,就是从前的艺术从所谓内容到形式,都还有真价值有待我们开发利用。“69届”中,将我们这一代各时期“痛”“痒”集于一册的,恐怕你是第一个。一会儿爱吃牛肉汤,一会儿爱穿军装拍照,等等,已触到人性、时代、心理、讽刺的深度。可惜都点滑过去,略见闪光,照得还不亮。倘捏在鲁迅手里,这些少年的通例会写成阿Q式或朝花夕拾式的东西,具有经典性。插队期间写得最好,引我万千感触。队长送走要饭的妻女,独自回家,“一天烟囱不冒烟”,几笔带过,沉痛苍凉之极,又归于无奈之感。行前乡人聚合托带东西,半夜赶车回上海去屋顶看表哥放鸽子,招工时一个人在昏黑中走回队里,小县城生活的百无聊赖,水灾后书记队长骂“妹孙养的”,那个看《牛虻》忆情郎的骚妇,还有初到队时有一次进城回队,遇雨而不识旧路,一乡村知识青年递伞同行(这一段特别有种说不出的意味,恐怕只有我们才理会)。这些刻画,都是着骨着肉,难得一见的好东西,是独特的,落实的,又是正牌的人道主义文学,是那些新派作品不能比拟的。回城后愈写愈差,安排、经营愈见勉强,最后一行真该打,我做编辑一定把你所有小说的最后一句删去。短篇看得很痛快,你能观察并写出一些很难写进作品的当代特征。如那先学提琴后又放弃的小姑娘,这里有某种不具永恒价值、但在中国这段历史时期却特别典型的侧面生活写照。《窗前搭起脚手架》很有意思,那爱唱的小邓,着笔极少,活灵活现,一笔是一笔。《舞台小世界》也好,但辛辣无奈的深一层意思,写得还欠着力。《迷宫》也不错,你对某—种人物似总能保证写活,又不见斧凿。有阳光的落地窗,好脾气,病时一人在窗前暗影里等等,都见你文学的秉赋,完全知道要抓什么。尤善写荒唐背后依然善良、无知的类型,你有一种独具的讽刺的文学招牌:一种轻声轻气的,独白似的,女人的讽刺语调,可贵的是这讽刺中透露的宽厚和无为态度。(我很讨厌那种不诚恳的,又剑拔弩张的讽刺笔调,背后是促狭的人格)你的中篇却有太多的善良和抒情,以至流于些微肤浅造作(不自觉的),但你的体验即使肤浅,也都生动真实,你的观察和思路的涵量却不够大。像《流逝》的主角让当初的曹禺或夏衍来写就得心应手。我们是红领巾一代,起初的教育单纯得可憎,这单纯你竟保留到现在。我们一代中老市井之残余新市井小民你是写得妙的,因为你几乎不用观察和想像。另外,中篇中写到的孩子,弄堂生活,因篇幅一多,女人气女作家气重些,我不太爱这味道。软,有点甜,有点廉价的天真。听说《流逝》要拍成电影,天保佑别拍成小布尔乔亚伤感气,这种像糖精似的伤感气弥漫在七八年以后的各种创作中。我对此太敏感,嗅到就要骂人。我还是喜欢粗糙有力的东西。又,你想过吗?如果不熟悉我们69届,或今后谁都不知何所谓“69届”的后人,读你的书,会怎样? 1985年6月3日 纽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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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先生的正式身份是画家,而从这篇文章看来,陈先生比大部分小说作者,更懂写小说的艺术。由此可见,当前写作者缺乏的并不是虚构的能力,而是写的能力,所谓审美上达到一个高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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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给王安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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