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古莱·瓦西里耶维奇·果戈理·亚诺夫斯基(1809年4月1日—1852年3月4日),笔名果戈理(俄语:Гоголь,英译Gogol),俄国批判主义作家,代表作有《死魂灵》(或译:《死农奴》)和《钦差大臣》。1809年,果戈理生于乌克兰波尔塔瓦省密尔格拉得县素罗庆采镇。孩提时期的果戈理就对戏剧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果戈理从小就把文学看做是为人类服务的高尚事业,为此曾不断试笔,但未获成功。1830年春,《祖国纪事》杂志正式发表了他的中篇小说《圣约翰节前夜》。1831年5月,他同仰慕已久的普希金相识,结下了深厚的友情。这为果戈理走上文坛奠定了最初的基础。1831年至1832年间,果戈理相继出版了《狄康卡近乡夜话》第一、二部,作品给他带来巨大声誉。1835年相继出版的小说集《密尔格拉得》和《小品集》,迈出了创作的新步伐,标志着果戈理从浪漫主义向现实主义的过渡和跨越。《密尔格拉得》中包括《旧式地主》《塔拉斯·布尔巴》《地鬼》和《两个伊凡吵架的故事》等4部中篇小说。1835年写出的剧本《结婚》,揭示了婚姻问题上的等级观念和金钱关系。1836年正式发表的讽刺喜剧《钦差大臣》。1842年5月正式出版小说《死魂灵》。1852年,果戈理烧掉《死魂灵》第二卷的手稿,不久后去世。外 套(短篇小说)果戈理在司里……但最好不要指明在哪一个司里。再没有什么比各种各样的司、团、办公厅,总而言之,再没有什么比各种各样的公职人员更爱发脾气的了。现在每一个人都认为,只要能犯到他头上,就是凌辱了整个社会。据说,不久以前,上面收到一个县警察局长递交的呈文,是哪个县的我可记不清了。他在呈文中明确地陈述,国家的法制正濒于毁灭,它的神圣的名字只不过徒有虚名而已。为了加以证明, 他在呈文后面附了厚厚一卷浪漫小说。小说中每隔10页就出现一次警察局长的尊容,好多处把他写成一个十足的酒鬼。因此,为了避免发生任何不愉快的事情,最好还是把这里要讲到的司叫做某一个司吧。且说,在某一个司有某一个官员任过职。这官员算不上一表人材, 而是矮小的个子,脸上有些麻子,头发有点发红,看样子眼睛有点近视,前额微秃,两颊布满皱纹,面色灰黄,似有痔疮……有什么办法呢!这只能归罪于彼得堡的气候。至于他的官衔(因为我们这里必须首先报出官衔)那是一个所谓的终身九等文官。众所周知,这种官员都是各种各样的作家笔下尽情取笑和奚落的对象。这些作家有一种值得称颂的习惯,那就是善于挤兑那些不会咬人的人。这个官员姓巴什马奇金。从这个姓氏的发音即可看出,它是由鞋子(①俄国有一种鞋叫。amMakH(巴什马基)演变而来的;但是在什么年月,什么时候,怎么从鞋子演变而来的,就不得而知了。爷爷、父亲、甚至内弟和巴什马奇金全家老老小小全穿靴子,只不过每年钉两三次鞋掌罢了。他的名字叫阿卡基•阿卡基耶维奇。读者也许会觉得这个名字有点古怪,是熬费苦心想出来的。您可以相信, 决不是挖空心思找来的,而是自然而然水到渠成,无论如何也取不到别的名字了。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阿卡基•阿卡基耶维奇是在子夜出生的,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那天是3月23日。现已故世的母亲是一个官员的妻子,一个贤惠的女人,已经为孩子受洗礼做好了应有的准备。母亲躺在门对面的床上,右首站着教父伊万•伊万诺维奇•叶 罗什金,是个不可多得的好人,在参政院当科长;还有教母阿林娜• 谢苗诺夫娜•别洛布留什科娃,警官的老婆,一个具有罕见美德的女人。他们给产妇提供了三个名字任其挑选:莫基亚、索西亚或给孩子起个苦难圣徒的名字霍兹达扎特以资纪念。“不行,”母亲想,“全是些这样的名字。”为了使她满意,大家把日历翻到另一个地方,又出现了三个名字:特里菲利、杜拉、瓦拉哈西。“真是活遭罪啊,”老太婆说, “都是些什么名字!说真的,我可从来没有听说过这样一些名字。要是瓦拉达特或者瓦鲁赫倒也罢了,可偏偏是什么特里菲利、瓦拉哈西。大家又翻过一页,这回出来的是帕夫西卡希和瓦赫季西。“得了, 我明白了,"老太婆说,“看来他命该如此。既然这样,还不如让他叫他父亲的名字呢。他父亲叫阿卡基,那就让儿子也叫阿卡基吧。”阿卡基 •阿卡基耶维奇(①阿卡基耶维奇是父称,意即阿卡基之子。俄罗斯人有子承父名,孙承祖父名的习惯)就这样起定了。孩子受了洗礼。这时他哭了起来, 还做了个鬼脸,好象他预感到要当九等文官似的。事情的来龙去脉就是这样。我们这样交待,为的是让记者明白,这是顺其自然而来的,不可能给他起别的名字。他是何年何月到司里任职,是谁给他安排的职位,这一点谁也记不起来了。不管换了多少任司长和各种长官,人们总见他坐在同一个地方,摆着同一个姿势,干着同一个差使,始终是一名抄抄写写的官。常此以往,人们便以为,他一出世便是这样一副模样:身穿文官制服的谢顶翁。司里的人对他毫不尊重。他进门的时候,门卫不但不往起站,甚至对他不屑一顾,就象一只普通苍蝇飞过接待室一样。长官们对他冷淡而专横。有一个副科长经常把一叠公文径直往他鼻子底下一塞,甚至不说一声“请抄一遍”,或者“这一份卷宗倒是挺有意思的”,或者说一两句文明官场上常说的好听话。而他接过来,眼睛只看着公文,也不管给他公文的是谁,这个人有没有这样的权力。他接过公文,立即就动手抄写。年轻的官员们,极尽他们在办公室学到的说俏皮话的本事,都来嘲笑他,挖苦他。他们当着他的面编派他的各种故事,编派他那70岁的女房东,说这个女房东经常打他;问他什么时候和她结婚;他们还把碎纸撒在他的头上,说是下雪了。但是,阿卡基•阿卡基耶维奇连一句话也不回答,似乎他面前连一个人也没有。这甚至毫不影响他的工作:尽管别人如此打扰,他却不会抄错一个字。只有当玩笑开得实在让人无法忍受,当他写字时推他碰他,妨碍他工作时,他才说一句:“放了我吧,为什么要欺负我? ”在这句话里,在说这句话的声音里,包含着一种异乎寻常的东西。从这句话里可以听到对怜悯的乞求,以至于一个就职不久的年轻人本来想学别人的样子,也来取笑他,可突然象被刺痛似的停住 了。从此以后,在这个年轻人的眼前,仿佛一切都变了样,好象成了完全不同的样子。一种神奇的力量使他对已经相识的同事产生了反感, 在此以前,他还把这些人当成是体面的上流人物呢。后来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在最愉快的时刻,他的脑海里总会浮现岀一个额头上秃了一块的矮个子官员的形象,以及他那一句令人心痛的话:“放了我吧,为什么要欺负我? ”在这句令人心痛的话里可以感觉到另一句话:“我是你的兄弟。”于是,这个可怜的年轻人用一只手捂住自己的脸;以后在他的一生中,他多次看到在一个人身上竟有那么多毫无人性的东西, 在温文尔雅、知书达理的上流社会,天啊,甚至在世人公认为高尚而正直的人身上竟然隐藏着那么多残暴粗野的东西,他有许多次竟忍不住战栗起来。恐怕难以找到象他这样忠于职守的人了。说他办事勤奋努力,尚嫌不足;不,他把自己的爱心都倾注在工作中了。在那里,在这种抄抄写写的工作中,他仿佛看到一个变化万千、其乐无穷的世界。他的脸上常常流露出喜悦之情;有几个字母成了他的宠儿,只要一写到这几个字母,他便不能自持:又是眉开眼笑,又是挤眉弄眼,又是噘嘴绷唇,仿佛从他的脸上能看到他笔下写出的每一个工工整整的字母。如果按他勤奋的程度论功行赏的话,也许连他自己也会大吃一惊,说不定会当上五品文官。可是,正如他那些爱说俏皮话的同事们所说,该挂勋章的地方他只挣了一个皮带扣,屁股上倒坐出了痔疮。那倒不能说,他从来没有被重视过。有一个司长是个好人,想对他多年的工作奖励一下,便吩咐给他一个比普通抄写工作略微重要一点的差使,就是要他根据现成的公文草拟一封公函给别的办事机关;要做的事情只不过是改变一下行文的台头,再把一些动词从第一人称改为第三人称而已。可这倒使他忙得浑身冒汗,不断擦着额头上的汗珠,他终于说:“不行了,还是让我干抄抄写写的差使吧。”从此,他就一直干抄 抄写写的行当了。除了抄写之外,对他来说好象任何事情都不存在。他根本没想过自己的衣着:他的文官制服已不再是绿色,而成了一种褐红泛白的颜色。他的领子又窄又矮,这样一来,虽然他的脖颈不长, 可伸岀领子之后就显得非同一般的细长,就象住在俄国的一些外国 人,把10个一盘的石膏小猫顶在头上叫卖,那小猫个个摇头晃脑煞是有趣。他的制服上还总粘着些什么东西:不是一根碎干草,就是一段棉线头。此外,他还有一种特殊的本领,他在街上走到人家窗口的时候,正好赶上人家从里往外扔垃圾,因此,他的帽子上总是顶着西瓜皮、香瓜皮之类乱七八糟的东西。他一生中从来没有留意过每天街上发生的事情,而他的年轻同事却是非常注意的。众所周知,那些年轻官员一双滴溜溜的眼睛,其敏锐程度甚至可以看到对过人行道上某个人裤脚下的踩蹬带崩落下来——这时其脸上总会露出狡黠的笑容。而阿卡基•阿卡基耶维奇即使朝什么地方看的话,他看到的也是自己用清晰工整的笔法写出来的一行行学,除非不知从何处突然窜岀一匹马,马头触到他的肩膀,鼻孔一扇,一阵风吹到他的脸上,这时他才能醒悟过来,发现自己不在字里行间,而是走到了马路的中间。一回到家里,他立刻坐到桌旁,匆匆忙忙地大口喝汤,就着葱头吃一块牛肉,根本食而不知其味,甚至把这时上帝送到他嘴边的一切东西连苍蝇一股脑儿吞下肚去。觉得肚子发胀了,就从桌旁站起来,拿出墨水瓶,抄写带回家的公文。如果没有这种事情可干,他就出于自己的乐趣,有意给自己抄下一个副本,特别是遇到公文的妙处,当然,不在于文笔之美,而是由于写给某个新贵或某个显要人物的话。甚至在这样的时刻:当彼得堡灰色的天空完全暗下来,所有官员按照各自所得官俸的多少和各人癖好的不同吃饱喝足之后,——当司里写字的沙沙声已经停息,忙忙碌碌一天之后,自己和别人必须办的事情都已办完,好管闲事的人把不必要揽在自己头上的事情办好,一切都安静下来之后,——当官员们忙着将公余之暇用于享乐的时候:爱热闹的上戏院,有的上街把看风流女人戴什么宽沿大圆帽当作乐趣;有的去赴晚会,恭维某个顺眼的姑娘,小小官场中的明星;最常见的是,有的人干脆到三层或四层楼的同事家里去,那家有两个不大的房间,外加一个前厅或厨房,家里摆设一些大家追求的时髦玩意儿,象灯具或省吃俭用花了很大代价买来的小东西,——总而言之,当所有的官员分别到朋友家的小屋里玩一种惠斯特牌,捧着杯子喝茶,啃着廉价面包干,从长烟斗里吞云吐雾,在发牌时讲着一些从每个俄国人望眼欲穿的上流社会传来的流言蜚语,甚至当无话可说时, 便再一次闲聊关于一个司令官的说不完的奇闻——说的是有人向他报告,法尔科内(①法尔科内(1716—1791)法国雕塑家,1766—1778年在俄国工作,在彼 得堡创作了彼得大帝纪念像(《青铜骑士》)雕塑的纪念像上的马尾巴被砍掉了——总之,甚至当大家都去尽情消遣的时候,阿卡基•阿卡基耶维奇却对任何消遣无动于衷。谁也说不岀,什么时候在什么晚会上看见过他。他抄到心满意足之后就躺下睡觉,一想到明天的日子,脸上便露出了笑容:上帝明天又让他抄写什么东西了。一个年俸为400卢布而能乐天知命的人就这样一天天过着平静的生活,也许会一直平静地生活到暮年, 如果不仅仅在九等文官,而且在三等、四等、七等以及一切文官的生活道路上,甚至那些既不给任何人出主意,也不接受任何人的主意的文官生活道路上不布满各种各样灾难的话。在彼得堡,每个一年挣400卢布或将近400卢布薪俸的人,都有一个大敌。这个敌人不是别的,就是我们北方的严寒,虽然有人说它非常有益于健康。早晨八点一过,正当满街都是去司里上班的人的时候,严寒便开始不分青红皂白,剌骨钻心般扑向每个人的鼻子。那些穷官员们全然不知把鼻子往哪里藏。连高官显贵都冻得脑门发疼,涕泪交流,可怜的九等文官有时真是束手无策。摆脱困境的办法,只能是裹着单薄的外套,尽快地一溜小跑穿过五六条街,然后在门房使劲地跺脚,直跺到把所有在路上冻僵了的履行职务的能力和才干融解开来为止。最近以来,阿卡基•阿卡基耶维奇开始觉得脊梁和肩膀火辣辣地疼,虽然他在路上竭尽全力跑完那段该走的路程。他终于想到,毛病别是出在外套上吧。回到家把外套仔细看了一番,他发现有两三块地方,正是在脊梁和肩膀上,已经磨成了稀麻布:呢面磨得透了亮,里子也破得稀稀拉拉。这里需要交代几句:阿卡基•阿卡基耶维奇的外套也是官员们嘲笑的对象;外套这个高贵的名字甚至也让人剥夺了,都管它叫长袍。它确实也够奇怪的:领子一年比一年短(① 这种外套是俄国19世纪流行的一种大衣,领子从肩膀上披下来,一直达到腰部,又叫大披肩领外套), 因为把它剪下来补到别的地方去了,而且补钉补得又笨又难看,没有 一点裁缝的手艺。阿卡基•阿卡基耶维奇看出了问题所在,于是决定把外套送给裁缝彼得罗维奇修补。这个裁缝住在一栋房子里从后楼梯上去的第四层,虽然只有一只眼,满脸都是麻子,可是缝补官员和其他人的裤子和燕尾服倒是手艺挺不错的,不过,非得在他没有喝醉酒和脑子里没有胡思乱想的时候才行。关于这个裁缝,当然不应该多费笔墨,但是因为已经有了这样的习惯,就是小说里每个人物的性格非得说清楚不可,所以毫无办法,我们只好把彼得罗维奇在这里交代明白。他本来叫格里戈里,是某个老爷的农奴。后来他领到了自由证(①解除农奴身分的证明),从此他每逢节日就开怀畅饮,起初过大节才喝,后来就不管三七二十一,只要日历上有标着十字的东正教节日他都照喝不误。从此他就得名彼得罗维奇(②东正教会的大节日之一叫圣彼得节,彼得罗维奇的名字可能是由此而 来,意为彼得之子)。从这方面看,他倒是忠于祖先的习惯的:每逢和老婆吵架,总是骂她不信教的臭婆娘,德国娘们儿。既然我们已经提到了他老婆,那么也得说上她两句。但是,很遗憾,她的情况我们 知道得不多,仅仅知道彼得罗维奇有一个老婆,竟然戴着包发帽(③包发帽,18-19世纪女人所戴,通常结在下顏下,当时已经过时), 而不是扎着头巾。至于她的容貌,好象无法夸口。只有一些近卫军(④近卫军一享有特权的精锐部队,最早出现于法国(15世纪初),以后相继出现于美、瑞典、俄、普等国。俄国彼得大帝于1687年建立近卫军,作为他的御林军)士兵与她相遇时,才往她包发帽下面瞧上一眼,翘翘胡子,发出一声怪叫。通往彼得罗维奇家的楼梯,说句公道话,到处是污水和污垢,散发出一股刺激眼睛的酒味,众所周知,彼得堡房屋所有的后楼梯上都离不开这股味。阿卡基•阿卡基耶维奇从登上楼梯起,就开始盘算彼得罗维奇会要多高的价钱,并拿定主意最多只能给他两个卢布。门敞开着,因为女主人正煎着一条什么鱼,厨房里烟雾腾腾,连到处乱窜的蛛螂也看不见了。阿卡基•阿卡基耶维奇穿过厨房时,女主人竟然没有发觉他。他终于走进里屋,看见彼得罗维奇就象个土耳其总督似的,盘腿坐在一张没有上过漆的大木桌上。他赤着一双脚,这是裁缝坐着干活儿的习惯。首先映入眼帘的,是阿卡基•阿卡基耶维奇早已见惯的一只大拇指,畸形的指甲又厚又硬,真象个乌龟壳。彼得罗维奇脖子上吊着一槌丝线,两只膝盖上铺着一块破布。他已经穿了三分来钟针眼,还没有穿上,所以对光线这么暗非常生气,甚至对线也生了气,嘟嘟環環地说:“还不进去,母老虎,你折腾得我好苦,真是个坏蛋!”阿卡基•阿卡基耶维奇觉得,真不该在彼得罗维奇生气的时候来。他喜欢在彼得罗维奇有点醉意的时候,或者象他老婆说的“独眼鬼,灌了一肚子黄汤”的时候来找他做活儿。在这种情况下,彼得罗维奇总是肯让点价,并一口答应下来,甚至每次都要购躬道谢。事后,他老婆也的确会哭哭啼啼找上门来,说丈夫喝醉了酒,因此少要了钱。不过,往往是再给10个戈比,事情也就了结了。可现在,彼得罗维奇好象是挺清醒的,因而,他的脾气就特别倔,不容易说话,真是撞到他枪口上了,鬼知道他会怎样漫天要价啊。阿卡基•阿卡基耶维奇心中有数,因此象俗话所说的,刚想要“打退堂鼓”,可是已经来不及了。彼得罗维奇眯起他那唯一的眼睛,直盯盯地瞧着他,于是阿卡基•阿卡 基耶维奇不由得说了一句:“你好,彼得罗维奇!”“祝您好,先生,”彼得罗维奇说,并用独眼斜着瞟了瞟阿卡基• 阿卡基耶维奇的手,想看清楚能从他手中捞到什么好处。“我上你这儿来,彼得罗维奇,这个……”需要说明的是,阿卡基 •阿卡基耶维奇表达一件事情的时候,爱用大量的前置词、副词以及根本没有任何意义的语气词。如果所说的事情使他非常为难,他往往连个完整的话也说不出来,以致于总是这样开口:“这实在是,完全那个……”便没有了下文,连他本人也忘了个干净,以为话都说完了。“到底是什么事?”彼得罗维奇说,一边用他那只独眼把他的制服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从领口到袖子、后身、下摆和扣眼,所有这些东西都是他非常熟悉的,因为这是他亲手做的活儿。这就是裁缝的习惯,是他与人一见面必然做的第一件事。“我就是那个,彼得罗维奇……是件外套,呢子的,你看,别的地方都很结实,就是有点脏,所以看上去好象旧了,其实它还是新的,只不过有一个地方有点那个……在脊背上,你看,还有一貝肩膀上磨破了一点,就是这个肩膀有点,你看,就这么些,费不了多大工夫的 "。彼得罗维奇接过长袍,先把它摊在桌子上,细细看了好久,摇了摇头,伸手到窗台上拿一个镶着将军像的圆形鼻烟盒,究竟镶的是哪个将军,那可看不清了,因为将军的脸被手指抠了个坑儿,后来在上面贴了一张四角形的小纸片。彼得罗维奇吸了吸鼻烟,双手把长袍撑开,对着亮光仔细看了一遍,又摇了摇头。然后把它里子朝外翻过来, 又摇了摇头,再一次打开将军像被纸片贴住的鼻烟盒盖儿,往鼻孔里塞了些鼻烟,盖上盖子,把鼻烟盒收起来,这才说道:“不行,补不成了:这衣服穿烂了。”一听这话,阿卡基•阿卡基耶维奇心里扑通一跳。“为什么补不成,彼得罗维奇?"他几乎用小孩子央求人的语气说 道:“总共不过是肩膀上破了一点,你总有一些碎布头吧……”“碎布头倒是能找到,有的是碎布头,”彼得罗维奇说:“可是缝不上去啊,东西完全朽了,针一碰,它就酥了。”“酥就酥吧,你一下子把补钉补上去就行了。”“补钉叫我往哪儿补?!挂都挂不住了,破得太厉害了。说起来是呢子,可风一吹就碎了。”“还是给补一下吧,这是怎么,实在是那个!……”“不行,”彼得罗维奇坚决地说:“毫无办法,东西完全不中用了。您还不如等冬天一冷,用它做一些包脚布呢,袜子可不暖和。袜子是德国人发明的,为的是多给自己赚钱(彼得罗维奇喜欢一有机会就挖苦德国人几句)。可是外套嘛,看来您非得做一件新的了。”一听到“新的”两个字,阿卡基•阿卡基耶维奇顿时两眼发黑,屋里的东西一个劲儿的直在他眼前打转。他看清楚的东西,只有彼得罗维奇鼻烟盒盖子上脸上贴着小纸片的将军。“怎么做新的?”他说,仍旧仿佛是在做梦似的,“我可没有做它的钱啊。”“对,做新的。”彼得罗维奇说,他平静的语调中透出几分残酷。“哦,要是一定要做新的,那可怎么那个……”“您是说,要花多少钱?”“是的。”“得花150多个卢布。”彼得罗维奇说,同时意味深长地闭紧了双唇。他非常喜欢装腔作势,喜欢使个手段突然把人难倒,然后斜着眼睛看,看那被他难倒的人听了他的话后脸上会出现什么怪模样。“一件外套花150卢布!”可怜的阿卡基•阿卡基耶维奇喊了起来,恐怕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喊叫,因为他与众不同的地方是说话 一向轻声轻气。“是啊,”彼得罗维奇说:“那还得看做什么样的外套。如果领子上缀貂皮,风帽衬个绸里子,那就得花200卢布了。”“彼得罗维奇,劳你的驾,”阿卡基•阿卡基耶维奇用恳求的声音说。他没有听清,也不想听彼得罗维奇说的话和他装腔作势的那一套。“随便补一下吧,只要能凑合一阵就行。”“不行,肯定白费劲,还要白糟蹋钱,”彼得罗维奇说。阿卡基•阿卡基耶维奇听他说完之后就沮丧地走了。彼得罗维奇在他走后还站了好久,耐人寻味地紧闭嘴唇,没有去干活儿,心里觉得很满意,既没有毁了自己的声誉,也没有糟蹋自己的手艺。走到街上,阿卡基•阿卡基耶维奇恍恍惚惚,好象是在梦中。“这事情是怎么搞的,”他自言自语地说:“我实在没有想到,事情会成了那个……”他沉默了一会又说:“怎么会是这样!竟然是这种结 果,我可实在没有想到会是这样。”这之后又是一阵长时间的沉默。然 后说:“这么多,真是,太意外了,那个……万万没有……这步田地!” 说完这句话,他没有往家里走,而是昏头昏脑朝相反的方向走去。路上一个满身是灰的扫烟囱工人碰了他一下,蹭了他一肩膀黑。一大团石灰从一幢正在修建的房子顶上掉下来,撤了他一身。他对此毫无察 觉。后来,直到他撞到了一个岗警身上,才稍微清醒了一点,而且还是多亏岗警朝他喊了一声。那岗警刚刚把手中的戟放在身旁,从一个角状烟盒里往长满老茧的手心上倒鼻烟,就被他撞了。岗警朝他喊道:“怎么往人脸上撞,你不能走人行道吗?”他这才回头看了看,转身朝家走去。回家以后,他开始凝神思索, 清楚而真切地看出了自己的处境,于是便不再语无伦次,而是深明事理地、坦诚地,就象和一个能谈知心话的朋友一样,自问自答起来:“噢,不行,”阿卡基•阿卡基耶维奇说:“现在不能和彼得罗维奇说:他现在那个……大概挨了老婆的打。我最好是星期天早上去找 他:他星期六睡了一夜之后,就会斜着眼睛看人,而且睡得时间太长, 他要喝点解醒酒,而老婆不给他钱,这时候我只要那个,把10戈比往他手里一放,他就好商量了,外套那时候就那个……”阿卡基•阿卡 基耶维奇暗自盘算着,振作起精神,一直等到下一个星期天。这一天, 他远远地看见彼得罗维奇的老婆出门去了,就径直向他家走去。彼得罗维奇在星期六过后,那只独眼果然斜视得厉害,奪拉着脑袋,一副睡眼惺怯的样子。但是,尽管这样,当他一知道他的来意,就象鬼推了他一把似的说:“不行,请您做新的吧。”阿卡基•阿卡基耶维奇立即塞给他10戈比。“谢谢您,先生,我一定为您的健康喝一杯,”彼得罗维奇说:“外套的事就请您别再费心了。这一件根本不中用了。新外套我一定好好地给您做,我们一言为定。”阿卡基•阿卡基耶维奇还想要说修补的事,但彼得罗维奇不等他开口就说:“新的我一定给您做,请您尽管放心,我一定尽力。甚至可以做成时兴样式的,领钩用镀银的。”阿卡基•阿卡基耶维奇这才看出,新外套是非做不可了,一下子心凉了半截。这可怎么办?该用什么,用什么钱来做呢?当然,一部分可以指望将来过节的赏金,但这笔钱早就预先支配停当了:该添置一条新裤子,鞋匠换皮靴头的旧帐要还,还得向女裁缝定做三件衬衫和两件不便于见诸笔端的内衣,总之,所有的钱都要花光,即使司长大发慈悲,不是给40卢布赏金,而是给45或50卢布,那剩下的也还是微不足道,用它来做外套那真是九牛一毛。当然,他知道彼得罗维 奇有个漫天要价的怪毛病,鬼知他会突然开多大的口。有时连他老婆也忍不住喊叫起来:“瞧你,发疯了,真是个傻瓜!有时一个钱不要也给人家做,可现在你鬼使神差要那么多钱,把你卖了也抵不上这个价儿。”当然,他知道彼得罗维奇收80卢布也会接活儿做,但是究竟从哪儿拿这80卢布呢?一半钱还是能找得到的:这一半想必已经攒好了,也许还会稍微多一点,可是另一半从哪儿拿呢?读者应该先知道, 这头一半钱会从哪儿来。阿卡基•阿卡基耶维奇有这样一个习惯:每 花一个卢布,就另外将一枚铜币(①铜币一俄国货币单位,1657-1838年发行面值为2戈比的铜币, 1838-1917年发行面值为半戈比的铜币)放进一只上了锁、盖上剜了一个投币孔的小箱子里去。他每过半年査看一次积攒起来的铜币数,并把它们换成小银币。他很早以前就开始这样不间断地储蓄,几年下来积攒的数目已经超过了 40卢布。因此,一半钱已经到手了。但是,上哪去张罗另一半呢?上哪去张罗另外的40卢布呢?阿卡基•阿卡基耶维奇想啊想,终于决定,至少在今后一年之内应当缩减平时的开支:取消每天晚上的一顿茶,夜里不点蜡烛,如果需要做点什么,就去女房东屋里借借光;上街的时候,在石子路和石板路上迈步要尽量地轻,尽量小心,最好是踮起脚来走路,这样一来鞋底就不会磨得太快;尽量少让洗衣女工洗内衣,为了避免穿脏,每天一回家就把它脱掉,光穿一件缎纹棉布长衫,这件长衫是很早以前做的,总也舍不得穿。说老实话,起初他对这种种限制有点难以适应,可后来不知不觉就习惯 了,而且还过得挺顺当;他甚至养成了晩上不吃饭的习愦,而用念念不忘新外套的办法从精神上补充营养。从此,他的生活仿佛变得充实起来,仿佛他已结了婚,仿佛另外一个人来到他的身边,仿佛他已经不再是孤单一人,而是有一个可心的终身伴侣同意和他过一辈子 ——这个终身伴侣不是别人,正是那件絮着厚厚的棉花,衬着磨不破 的结实里子的新外套。他变得有了点朝气,甚至性格也坚强起来,好象一个人明确了自己人生目标似的。疑虑、犹豫,总之,一切动摇不定和优柔寡断的特点,无意中从他的面部和行动中一扫而光。有时他的眼睛里冒出火花,头脑里甚至闪现出最果敢最大胆的思想:要不要真的在领子上加一块貂皮。这种念头几乎弄得他魂不守舍。有一次他抄写公文差一点出了差错,吓得他几乎“哎呀”一声大叫起来,赶忙在胸前画了个十字。每个月当中,他至少去彼得罗维奇家一次,和他谈谈外套的事:最好在哪个店里买呢子,选什么颜色,出什么价钱。虽然不免有些担心,但每次总能满意而归,因为他心里想着,把一切买办齐全,做成外套的那一天终究会到来的。事情的进展速度竟然比他预料的要快。岀乎意料之外,司长发给阿卡基•阿卡基耶维奇的赏金不是40,也不是45,而是整整60卢布。他是否预先知道阿卡基•阿卡 基耶维奇需要一件外套,还是偶然的巧合,但不管怎样,他反正是多得了 20卢布。这样一来,事情的进程就加快了。再稍微饿上两三个月,阿卡基•阿卡基耶维奇就真的要积攒够80卢布了。他那一颗向来很平静的心开始激动了。当天他就和彼得罗维奇一起去了几家铺 子。买了上好的呢子一这是不足为奇的,因为这件事情他们半年之前就已经想过了,而且很少有哪个月不到铺子里去打听一下价格,因此连彼得罗维奇也说,没有比这更好的呢子了。做里子的料他们选了一种细棉布。这种布结实耐穿,照彼得罗维奇的话说,它比绸子还要好,而且看起来比较漂亮有光泽。貂皮他们没有买,因为的确太贵了,而是买了铺子里仅有的一张好猫皮,从远处看人们总会把它当作貂皮。彼得罗维奇整整忙了两个星期才把外套做好,因为好多地方都需要接线,否则还会早几天完工。彼得罗维奇收了 12卢布的工钱—— 再少是无论如何也不行的,因为全都是用丝线缝的,每条接缝都缝了两道细针脚,而且彼得罗维奇把每道针脚都亲自用牙齿咬了一遍,把疙疙瘩瘩的地方咬得平平整整。这是在……很难说是在哪一天,可能是阿卡基•阿卡基耶维奇一生中最隆重的一天,彼得罗维奇终于将外套给他送来了。他是一大早送来的,正好是阿卡基•阿卡基耶维奇要去司里上班的时候。这真是雪里送炭的恰当时机,因为严寒已经来临,看样子还会加剧。彼得罗维奇把外套送来了,好裁缝都应该这样做。他脸上显露出一种意味深长的表情,那是阿卡基•阿卡基耶维奇从未见过的。他好象充分意识到自己完成了一件了不起的大事,突然 间在自己身上向人们展示出一种明显的标志:什么人是只能缝缝补补的裁缝,什么人是专门缝制新衣服的裁缝。他从一路用来包外套的巾顿中将它取了出来。巾帻是刚从洗衣女工那里拿来的。他随后把巾帻叠好,放进口袋以备日后使用。他把外套拿岀来之后,用双手托着,十分自豪地向它看了看,然后灵巧地披在阿卡基•阿卡基耶维奇的腐上,左右抻了抻,又用一只手把后襟往下扯了扯,然后把前襟撩到阿卡基•阿卡基耶维奇的前身。阿卡基•阿卡基耶维奇象上了年纪的人一样,想穿上袖子试一试。彼得罗维奇又帮他套上袖子。穿好一看,袖子也很合适。一句话,外套合体称身。彼得罗维奇不失时机地说:他只是因为没有挂招牌,又住在小街上,再加上与阿卡基•阿卡基耶维奇是老相识,这才工钱收得那么便宜。要是在涅瓦大街上,光工钱一项就得向他要75卢布。阿卡基•阿卡基耶维奇不想和彼得罗维奇理论这件事,而且也害怕听彼得罗维奇吹得那么耸人听闻的高价。他跟他结清帐,道过谢,就穿着新外套上司里去了。彼得罗维奇跟在他身后走岀来,站在街上,久久地从远处看着外套,然后专门从另一个方向,抄近路从一个弯曲的小巷绕过去,又跑到大街上,以便从另一个角度,即从正面再把自己做的外套端详一阵。与此同时,阿卡基•阿卡基耶维奇怀着过节的心情,欢天喜地地走在街上。他一分一秒都感觉到身上穿着新外套,甚至有几次心里高兴得禁不住笑了出来。这外套确实有两大好处:一是暖和,二是美观。他根本没有觉着走了多远,怎么一眨眼的工夫就到司里了。他在门房脱下外套, 上上下下把它看了一遍,拜托门卫加以待别关照。不知怎么,司里的人一下子都知道阿卡基•阿卡基耶维奇有了一件新外套,那件长袍再也不复存在了。大家立即跑到门房来看阿卡基•阿卡基耶维奇的新外套。大家祝贺他,恭喜他,他起初只是笑一笑,后来甚至感到很难为情。当大家拥到他跟前,七嘴八舌地说,穿新外套应该设宴庆贺一番,至少也得给大家办场晚会的时候,阿卡基•阿卡基耶维奇全然无所措手足,不知该怎么应付,回答什么,怎么借故推托。过了几分钟, 他才涨红着脸,十分天真地辩解说,这根本不是新外套,这算不了什么,不过是件旧外套而已。终于有一个官员,而且还是一个什么副科长,好象是为了显示他一点也不傲慢,甚至愿意和下属交往,便说:“这样吧,我来替阿卡基•阿卡基耶维奇举办个晚会。今晚略备茶点,请诸位到舍下一聚。说来也巧,今天是鄙人的命名日。”官员们自然立即向副科长表示祝贺,欣然接受了他的邀请。阿卡基•阿卡基耶维奇本来推托了几句,可是大家都说,这很不礼貌,简直是不识抬举。这样一来,他就再也无法拒绝了。不过,他后来想到, 可以趁此机会晚上穿上新外套出去走走,心里也着实高兴。这一整天阿卡基•阿卡基耶维奇就象过盛大节日似的。他陶醉在无比幸福的心情中回到家里,脱下外套,小心翼翼地挂在墙上,又把呢子和里子翻来复去欣赏了好久,然后特地把旧日那件破旧不堪的长袍拿岀来比较了一番。他瞅了长袍一眼,不禁哑然失笑:真是天壤之别啊!随后他在吃饭时,一想到长袍的那个样子,他就笑个不停。他高高兴兴地吃一顿饭。饭后,他什么公文也没有抄写,趁天还没黑,舒舒坦坦在床上躺了一阵。然后,怕耽搁了事情,便穿上衣服,套上外套出门去了。那位请客的官员究竟住在什么地方,遗憾的很,我们说不上来。我们的记性越来越糟,彼得堡的一切,所有的街道和房屋,在脑子里混作一团,很难理出个头绪。但不管怎么说,至少有一点是确切的,即这位官员住在城里最好的地区,因而离阿卡基•阿卡基耶维奇非常远。阿卡基•阿卡基耶维奇先要走过几条灯光暗淡的偏僻街道,但是,离那位官员住的地方越近,街道就越热闹,住家越来越多,灯光也就越亮。路上的行人多了起来,可以遇到穿着华丽的太太,可以看到一些男人的大衣上有海狸皮领子。四周装有木栏杆,钉有桐钉的简陋雪橇式马车越来越少,相反——见到越来越多的是戴着红天鹅绒帽子的车夫,赶着漆得程光瓦亮、铺着熊皮毯子的雪橇马车在街上奔跑;还可以看到装饰着公山羊饰物的四轮马车在街上急驰而过,车轮碾得 积雪吱吱作响。阿卡基•阿卡基耶维奇看到这一切觉得非常新奇,因为他有好几年晚上没有上街了。他怀着好奇的心情在一家商店灯光 明亮的橱窗前停了下来,对着里面的一幅画看了看:画上画着一个漂亮女人,脱了鞋露岀一只很好看的赤脚,在她背后,从另一房间的门里有一个长着络腮胡子、嘴唇下面留着漂亮的西班牙式胡子的男人正在探出头来眺望。阿卡基•阿卡基耶维奇摇了摇头,笑了一下,便 照直向前走去。他为什么发笑呢?是不是因为他遇到的东西虽然完全不熟悉,但每一个人对它仍然保持着某种鉴别力,还是因为他像其他许多官员一样想到:“噜,这些法国人!有什么好说呢!他们想干点那个什么,就真会那个……”也许,他连这个也没有想——毕竟不可能钻到人家的脑子里,不论人家想什么你都能打探得到。他终于来到副科长的寓所。副科长的日子过得很阔绰:楼梯上点着灯,他的住房在二层楼上。走进门厅,阿卡基•阿卡基耶维奇看到地上摆着一排排套鞋。在这些套鞋之间,在房间的中央,放着一个茶炊,嘘嘘作响,冒出一团团蒸气。四周墙上挂的尽是外套,还有斗篷,其中甚至有几件海狸皮领子和天鹅绒领子的。隔墙传来喧哗声和谈话声。当屋门打开,仆人端着放有空杯、凝乳罐和盛面包干篮子走出来时,声音就突然变得清楚响亮起来。看来,官员们早已到齐,已经喝过了第一杯茶。阿卡基•阿卡基耶维奇自己把外套挂好,走进屋子, 于是,蜡烛、官员、烟斗、牌桌同时在他眼前一闪,从四周传来的高声谈话和移动椅子的声音震得他耳朵嗡嗡直响。他尴尬地站在屋子中央,考虑再三,不知该如何是好。但是,大家已经看到了他,喊叫着欢迎他,并马上拥到门厅去,又仔细看了看他的外套。阿卡基•阿卡基耶维奇虽然有点不好意思,但毕竟是个老实人,看到大家都夸奖他的外套,不能不感到高兴。后来,自然而然,大家便把他和他的外套都撤在一边,依旧回到了牌桌旁。所有这一切:喧哗声、谈话声、一大堆人, 都使阿卡基•阿卡基耶维奇感到不可思议。他简直不知道该干什么, 不知道该如何举手投足。他终坐到了打牌人的旁边,看人家打牌。他看看这个人的脸色,又看看另一个人的表情,过了不一会儿便打起了哈欠,觉得枯燥无味,况且早已过了他平时睡觉的时间。他想向主人告辞,但人家不放他走,说是一定要为他的新外套干上一杯香槟酒。过了一个小时,晚饭摆上来了,有凉拌菜、凉切牛犊肉、酥皮大馋饼、从点心铺买来的小馅饼和香槟酒。阿卡基•阿卡基耶维奇被人逼着喝了两杯酒。喝过酒之后,他觉得屋里变得欢快起来,但他总念念不忘已经十二点,早就应该回家了。为了避免主人挽留,他悄悄地走出 屋子,在门厅找到他的外套——原来它掉在地上;他心疼地把它捡起来抖了抖,把粘在上面的小绒毛去掉,穿在身上,下楼来到了街上。街上的灯光仍然很明亮。几家小店铺的门还开着,这就成了仆人和各色人物不下班的俱乐部;另外的店铺已经关了门,但从门缱里还露出长长的一线亮光,说明里面还有人,也许谁家的男仆、女仆还在这里闲谈,倒害得他们的主人不知道他们躲到了什么地方。阿卡基•阿卡基 耶维奇喜洋洋地走在路上,甚至不知为什么,突然跑了几步,跟上了一个女人。这个女人象闪电一样从他身旁走过,浑身的动作给人以一种不同寻常的感觉。但是,他立刻停了下来,又象从前一样慢慢向前走去。甚至他自己也感到惊讶,刚才不知从哪儿来了一股灵活劲。不久,又来到了那几条僻静的街道,这几条街连白天都不热闹,更不用说夜晚了。现在它们变得更加荒僻,更加冷清:路灯没有几盏,显然是灯油发得少了。前面是一些木头房子和木板墙,可一个人影也没有。街道上只有积雪在闪闪发亮,还有低矮破旧的小房子投下凄凉的黑影,这些小房子都关上护窗板进入了梦乡。街道在前面断头了,再往前是一片渺无边际的大广场,看上去真象可怕的沙漠,广场对面隐隐 约约能看见一些房屋。远处,天知道在什么地方,一个岗亭里有微弱的灯光在闪烁,仿佛在天尽头似的。阿卡基•阿卡基耶维奇的愉快心情,不知怎么一到这里就荡然无存了。他一走上广场便不自主地感到害怕,真好象他心里预感到什么不祥之兆似的。他回头看看,又向四周瞧瞧:周围真象一片茫茫大海。“不,还是不看为妙,"他这样一想,便闭起眼睛向前走去。当他睁开眼睛,想看看是否快到广场尽头的时候,突然看到在他 面前,几乎在他鼻子跟前,站着几个长胡子的家伙,但究竟是什么长相,他却未能看真确。他两眼发黑,心口怦怦直跳。“这不是我的外套吗I ”其中一个人抓住他的领子雷鸣般的喊叫。阿卡基•阿卡基耶维奇刚想喊“救命",另一个家伙已经把一只有他脑袋那么大的拳头顶在了他的嘴巴上,说了一声:“看你敢喊!"阿卡基•阿卡基耶维奇只觉得有人从他身上把外套剥掉,又用膝盖撞了他一下,他便仰面朝天倒在了雪地上,什么也不知道了。过 了几分钟他苏醒过来,站起身子,但已经一个人也没有了,便喊了起来。可是他的声音并不想传到广场的尽头。他陷入绝望之中,不停地喊叫着,跑过广场,直奔岗亭。岗亭傍站着一名岗警,依着长戟,似乎好奇地在张望,想知道是什么鬼东西喊叫着从远处向他跑来。阿卡基 •阿卡基耶维奇跑到他跟前,上气不接下气地嚷道,说他只願睡觉, 什么也不管,连拦路抢劫也看不见。岗警回答说,他什么也没看见,只见两个人在广场中间把他喊住,还以为是他的朋友呢;他说在这里骂人也是枉然,不如明天去找派出所长,所长会找到抢外套的人的。阿 卡基•阿卡基耶维奇狼狈不堪地跑回家,两鬓和后脑勺上仅有的几根头发完全散乱开来,半边身子,胸前和两条裤腿都沾满了雪。房东老太婆听见一阵可怕的敲门声,急忙从床上跳起来,只穿了一只鞋便跑来开门;为了庄重起见,用一只手在胸前按住衬衣。可是一开门看见可卡基•阿卡基耶维奇的这副模样,不禁向后倒退了几步。他把事情经过讲完之后,她惊讶得两手一拍,说应该直接找警察分局长,说派岀所长就会招摇撞骗,答应了办事,便牵着鼻子愚弄你。最好直接找警察分局长;说她还与他相识,因为从前在她家当过厨子的芬兰娘们儿安娜现在在警察分局长家当保姆;还说他乘车路过她家门口时,她常常看见他本人,说他每个星期日都到教堂去做祈祷,总是乐呵呵地看着人,可见他应当是个善人。 基耶维奇垂头丧气、踉踉跄跄地回了自己房间。至于这一夜他是怎样熬过去的,凡是多少能设身处地为别人想一想的人,就不难想象得出。他第二天一大早就去找分局长,但回话说分局长在睡觉;他十点钟去找,又说还没有起来床;他午饭时间去找,可前厅里的文书们无论如何不放他进去,一定要让他说清楚,为什么公干,有什么要事,出 了什么事情。阿卡基•阿卡基耶维奇终于生平第一次被惹得发了脾气,斩钉截铁地说,他必须面见分局长本人,说他们不敢不让他进去, 他是从司里来办公事的,只要告他们一状,他们就会吃不了兜着走。文书们再不敢强嘴,其中一个便乖乖地进去禀报。分局长在听取外套被劫的经过时,脑子里转的念头却出奇的古怪。他不去注意案情的要点,反而对阿卡基•阿卡基耶维奇盘问起来:他为什么这么晚才回家,去没去过、到没到过不正经的地方.直问得阿卡基•阿卡基耶维 奇尴尬难耐,也不知外套一案能否得到应有的处理,就离他而去。这一整天他都没有去办公(这是他生平唯一的一次)。第二天,他脸色苍白,穿着那件更加凄惨的旧长袍在司里露面了。外套被劫的原委终于感动了许多人,虽然还有些官员竟然在这种时刻也不放过机会来取笑阿卡基•阿卡基耶维奇。大家立刻决定为他募捐,但是凑起来的钱着实可怜,因为官员们即使没有这件事也已经付岀了不少额外的开 支,比如认购司长的肖像画,响应处长的建议订购一本什么书,因为处长是该书作者的朋友——因此,捐款的数目微乎其微。有一个人忽然动了恻隐之心,决心至少要帮助阿卡基•阿卡基耶维奇岀个好主意,于是劝他别去找派出所长,因为即使所长为了博得上司长的赏识,可能设法把外套找到,可是如果他提不出合法的证据,证明外套属于他,那么外套还得留在警察局,他最好去见一位大人物,只要这个大人物给有关人士写个条子,打个招呼,案子就会办得顺利。阿卡基•阿卡基耶维奇无法可想,只好下决心去找那个大人物。大人物究 竟担任什么职务,负责什么工作,直到现在也不得而知。需要说明的是,大人物不久以前才成为大人物,在这之前还是个小人物。其实,与其他更大的人物相比,他的职位也算不上大。但是,总有那么一些人, 别人眼里的小人物,在他们看来已经是大人物了。况且,他还千方百计抬高自己的身份:规定他来上班时,下级官员应站在楼梯上迎接他;任何人不得直接见他,一切都得按严格的程序办理:十四等文官要向十二等文官报告,十二等文官向九等文官报告,换句话说,就是要逐级报告上去,这样才能将公事送到他的手里。就这样,在神圣的俄罗斯人身上,一切都沾染上了模仿的习气,任何一个人都会戏弄人,每个人都爱充当上司。甚至听说有一个九等文官,被派到一个小小的办公室当主任,他一到任就给自己隔出一个单间,把它叫做“主任室",还在门口设了几个穿红领子、镶金银边饰服制的听差,让他们握着门把,给每个进来的人开门,尽管“主任室"内仅仅勉强容得下一张普通的写字台。大人物派头十足,气度不凡,但却不学无术。他的办事方法主要是严格。“严格,严格,再严格,”他平常总爱这么说,而且说到最后三个字时,总要意味深长地盯住对方的脸。虽然这样做并没有什么必要,因为组成整个办事机构的十来个官员,即使他不来这 一套也怕他怕得要命:远远地看到他,就放下手里的公事,肃立恭候, 一直站到他从房间里走过。他平时和下属谈话总是声色俱厉,不外三句话:“你们好大的胆子?!知道你们和谁说话吗?知道站在你们面前的是谁吗?"然而他的心地还是善良的,待同事很好,乐于助人。但是, 将军的头衔完全把他弄糊涂了。自从得了将军的头衔,他便如堕五里云雾,昏昏愦愦,根本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如果遇到和他职位相当的人,他倒还象个人样,循規蹈矩,在许多方面甚至并不愚蠢;但是,只要在社交场合遇到一个级别只比他低一级的人,他的表现就糟糕极了,就变得默默无言。他的这种情况尤其使人觉得可怜,甚至他自己也觉得,他可以将日子过得更好一些。从他的眼神可以看岀,他非常想参加人家的有趣谈话,和人家交往,但是另一种想法阻止了他:这样做是否太过份,是否会不拘形迹,是否会有失身份?这样一考虑,他就自始至终沉默沉下去了,只有偶尔才哼哈两声。这样一来,他便赢得了“最枯燥的人”的称号。我们的阿卡基•阿卡基耶维奇正是来见这么一位大人物的。他是在最不利的时间来到的,这个时候虽然对大人物非常凑巧,但对他却很不凑巧。大人物正坐在自己的办公室,与一位刚来不久的老相识,几年不见的儿时朋友兴致勃勃地谈话。这时有人进来禀报,说有一个姓巴什马奇金的人来求见。他拿腔拿调地问:“他是个什么人?”回禀说:“是一个官员。”“噢,他可以等一等嘛,现在没有时间,”大人物回答。这儿应当交代清楚,大人物完全是在说谎:他有的是时间,他跟朋友早已把话题谈尽,早就谈到长时间默然相对的地步,只是相互拍拍对方的大腿, 说上一句:“是啊,伊万•阿布拉莫维奇!”“是的,斯捷潘•瓦尔拉莫维奇!”尽管如此,他还是让那位官员等着,以便向他的朋友,早已赋闲在家、久居乡间的人显示一下,官员们要在前厅里等候多久。最后,再也无话可谈,尤其是沉默的时间也太长了,坐在极其舒适的活动靠椅上抽完一支雪茄烟,他好象突然想起来似的,终于向拿着公文站在门口的秘书说:“对了,那不是,好象有个官员还在那儿站着。告诉他可以进来 了。”他看见阿卡基•阿卡基耶维奇一副谦恭的样子和一身破旧的制服,就突然对他说:“您有什么事?”他的音调一字一顿,而且非常生硬。这种调门还是在他未得到现在的职位和将军头衔的前一个星期,特地在自己的房间里独自对着镜子学起来了。阿卡基•阿卡基耶维奇先已望而生畏,这时更有点手足无措,费了九牛二虎的劲才使舌头听自己使唤,话语中比平常更多加了些语气词“那个”。他说原有一件崭新的外套, 现在被人毫无人道地抢去了,他来求见他,是请他设法讲个情,给警察总监或其他什么人写个条子,把外套找回来。不知怎么,将军觉得这种做法太放肆了。“您怎么,好我的先生.”他继续一字一顿地说:“不知道规矩吗?您来的这是什么地方?不知道办事的程序吗?这件事您应当先把禀帖呈报办公室,禀帖交给科长,科长交给处长,然后转给秘书,秘书才能把它交给我……”“可是,大人,”阿卡基•阿卡基耶维奇尽量鼓起仅存的一点点勇气说,同时感到已经浑身汗湿。“我斗胆来麻烦大人,是因为秘书们那个……都不可靠……”“什么,什么,什么?”大人物说:“您哪儿来的这么大胆子?哪儿来的这种想法?年轻人竟然反对起长官,反对起上司来了,真是狂妄之 极!"大人物似乎没有注意到,阿卡基•阿卡耶维奇已经是50开外的人了。所以,如果他可以称之为年轻人,除非是相对而言,就是和70 岁的人比较。“您知道吗?这是在和谁说话?懂吗?懂吗?我问您呢。” 说到这儿,他一跺脚,嗓门抬得老高,即使不是阿卡基•阿卡基耶维奇,换了别人也会不寒而栗。阿卡基•阿卡基耶维奇吓得呆若木鸡, 身子一歪,浑身一颤,怎么也站不住了;要不是看门人立即跑过来将他扶住,他准会扑通一声摔倒在地。他几乎一动不动地被别人架了岀 去。而大人物这时一脸得意的样子,很满意他那装腔作势的一套竟然超岀了预料的效果。一想到他的话居然能使人失去知觉,就更加陶醉起来。他斜眼看了看他的朋友,想知道他对此事有什么看法,竟不无满意地看到,他的朋友也心神不定,甚至也开始感到了恐惧。怎么从楼梯上下来,又怎么来到了街上,阿卡基•阿卡基耶维奇已经一点也记不得了。他的手脚都麻木了。他一生中还从来没有被一位将军如此厉害地申斥过,而且是一位素不相识的将军。他在满街呼啸着的暴风雪中走着,大张着嘴巴,不时从人行道上滑了下来。风,按照彼得堡的惯例,从四面八方,从所有胡同向他吹来,转瞬间就吹得他得了咽喉炎。他勉勉强强走到家,已经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他浑身肿胀,倒在了床上。一顿好骂有时竟然如此厉害!第二天他发了高烧。由于彼得堡气候的慷慨相助,他的病情发展之快,超出了人的预料。大夫来了之后摸了摸脉,什么办法也未能想岀来,只是开了一张敷药的方子,这也仅仅是为了让病人不致于得不到医疗上的恩惠罢了。但医生又立即告诉他,一天半以后他非完蛋不可。之后医生对女房东说:“老太太,您不必白浪费时间,现在就替他定一口松木棺材吧,柞木的他也买不起。”不知阿卡基•阿卡基耶维奇是否听到了这些致他于死命的话, 如果他听到了,是否对他产生了震撼心灵的影响,他是否惋惜自己苦命的一生——这一切都无从知道了,因为他一直在说胡话,发高烧。一幅比一幅怪诞的幻像不断在他眼前出现:一忽儿看见彼得罗维奇,他在向他定做一件装有抓贼暗器的外套,他总觉得这些贼就躲在他的床底下,他一会儿一叫房东来,甚至叫她把贼从他被窝里拖出来;一忽儿又问,为什么他面前挂着旧长袍,他的新外套哪里去了;一忽儿又觉得他站在将军面前,一边听着申斥,一边唯唯诺诺地说:我错了,大人;最后,他终于破口大骂起来,骂的话语不堪入耳,使得房东老太婆在胸前画起了十字,因为她从未听他这样骂过,尤其是这些话都是紧接着“大人”之后骂出来的。以后他就完全说起胡话来了,叫人一点也听不明白;只知道他杂乱无章的话语和思维,翻来覆去总离不开那件外套。可怜的阿卡基•阿卡基耶维奇终于咽了气。无论是房间,还是他的东西,都没有封存,因为一来没有继承人,二来留下的遗产很少,也就是一束鹅毛笔,一刀白公文纸,三双袜,两三个裤子上掉 下来的扣子,以及读者已经熟悉的长袍。谁得了这些东西,只有天晓的。老实说,连讲这个故事的人对此也不感兴趣。阿卡基•阿卡基耶维奇被抬岀去埋了。彼得堡失去一个阿卡基•阿卡基耶维奇,就好象那里从来不曾有过这个人似的。一个谁也不保护、谁也不珍惜、谁也不感兴趣、甚至连一只普通苍蝇也要钉在大头针上放到显微镜下仔细观察的自然科学研究者都不屑一顾的生物,消失了,隐没了。这个生物顺从地忍受同事们的嘲笑,没有做出任何不同凡响的事业就进了坟墓,然而,毕竟在他命赴黄泉之前,光明的使者曾化作外套闪现了一下,使他可怜的生命在一瞬间充满了活力;后来,难以忍受的不幸同样在一瞬间降临到他的头上,就象突然降临到许多帝王和世界统治者的头上一样……他死后不几天,司里派了一个门警到他家里来,送达叫他立即上班的命令,说是上司要他去;但门警不得不空手而归,报告说,他再也来不了。对于“为什么”的质问,他的回答是:“不为什么,他已经死了,大前天就埋葬了。”司里的人这才知道了阿卡基 •阿卡基耶维奇的死讯。第二天,他的位子上便坐上了一个新来的官员,个子要高得多,写出来的字母却不是那么工工整整,而是过分地 歪歪扭扭。但是谁会想得到,阿卡基•阿卡基耶维奇的故事并没有到此结束,而是命中注定还得在死后轰动几天,以报偿他默默无闻的一生呢?可是,事情果然是这样发生了,于是,我们贫乏的故事便意外地有了一个离奇的结局。突然间,整个彼得堡传遍了一则消息,说是在卡林金桥边以及更远的一些地方,每到半夜就有一个冒充官员的死人岀现,在寻找一件失窃的外套,并且以外套失窃为借口,不问官职和身份,从所有人的肩上剥掉各种外套,有猫皮的、海狸皮的、棉的、浣 熊皮的、狐狸皮的、熊皮的,一句话,凡是人们能想象出来用以蔽体的各种毛皮,他照剥不误。一个司里的官员曾亲眼目睹过这个死人,并立即认出他就是阿卡基•阿卡基耶维奇;但是他被吓坏了,立即拔腿就跑,因而未能看仔细,只是看见那人远远地伸岀一个手指威胁他。从四面八方不断有人提出控告,说是由于夜里外套被剥,如果光是九 等文官倒也罢了,甚至一些七等文官的脊背和肩膀都受了冻。警察局 发出了无论如何要抓住死人的命令;不管是死是活,严惩不贷,以儆 效尤;但事情只落得功亏一赛,未能如愿,原来是,某一街区的岗警在基留什金胡同作案现场,正当死人从一名从前吹过长笛,现已退休的音乐家身上剥一件粗呢大衣时,本来已经死死抓住了死人的衣领。他抓住死人的衣领,大声叫来另外两名同事,把罪犯交给他们抓住,而自己仅用了一分钟的时间将手伸到靴子里,从里面掏岀一个用桦皮制的扁形鼻烟盒,想清爽一下一生中冻伤过六次的鼻子;可是,鼻烟大概是连死人也受不了的那种。岗警用一个指头堵住右鼻孔,左鼻孔 还未来得及吸完鼻烟,死人却使劲打了个喷嚏,溅得他们三个人眼睛上都是鼻涕。正当他们伸手擦眼睛的时候,死人已经无影无踪了,甚至连他们也不知道,是否真的抓住那个死人。从此之后,岗警对死人产生了很大的恐惧感,以至于连活人也不敢抓了,只是远远地喊叫几声:“喂,说你呢,走你的路吧!"以后,死官员甚至越过卡林金桥,开始在那一边出现,使所有胆小的人惶惶不可终日。但是,我们把一个大人物完全忘在脑后了,此人恐怕的的确确是将原本真实的故事蒙上离奇色彩的根源。首先应当说句公道话,在可怜的阿卡基•阿卡基耶维奇挨了一顿骂走了之后不久,这位大人物产生了一种类似怜悯的感觉。他并不是毫无恻隐之心的人,他的内心也容易产生许多善意的冲动,虽然他的官职常常使他难于表露出来。来访的朋友刚一走出办公室,他甚至牵挂起可怜的阿卡基•阿卡基耶维奇来了。从此以后,受不了上司斥责的、脸色苍白的阿卡基•阿卡基耶维奇,几乎每天都浮 现在他的眼前。一想到他,他就惶恐不安,以至于丄星期后,他甚至想下决心派个官员去找他了解一下,他现在怎么样,是否真的该帮他点忙。当他得到报告,得知阿卡基•阿卡基耶维奇已经得热病暴亡的消 息后,他甚至非常震惊,受到良心的谴责,一整天闷闷不乐。他想散散心,忘掉不愉快的印象,于是就到了一个朋友家参加晚会。他在那里遇到的都是上流社会的人物,最称心的是,那里的人几乎都是一样的官衔,因此,他可以不受任何拘束。这时他的情绪产生了惊人的作用。他潇洒自如,谈笑风生,和颜悦色,总之,他一晚上过得非常愉快。晚饭时他喝了两杯香槟酒——大家知道,这是一种不错的助兴剂。两杯香槟酒一下肚,他便按捺不住,急切地想干点什么,那就是:他决定暂不回家,而是去找一位熟识的太太卡罗利娜•依万诺夫娜。这位太太好象是德国人,他与她非常要好。应当说明,大人物已不年轻,是个好 丈夫,可敬的一家之长。他有两个儿子,其中一个已经担任公职,还有一个容貌可爱的16岁的女儿,她的小鼻梁微微突起,不过还算好看。儿女们每天都来吻他的手,一边用法语说“日安,爸爸!"他的夫人风韵犹存,甚至一点也不难看,总是先把自己的手给他吻,然后翻过手来再吻他的。虽然大人物满意家庭的温情,但还是认为在城里的另一处交个女朋友,保持友好的往来,也无伤大雅。这个女朋友与他妻子相比,一点也不漂亮,一点也不年轻,可这样的难题在人世间已司空见惯,对它们进行评论也不是我们的事。这样,大人物下了楼梯,坐上雪橇,对车夫说:“到卡罗林娜•伊万诺夫娜家,”而他自己则裹在一件暖和的外套里,显出一副奢华的气派,沉浸在一种俄国人认为其乐无穷的心境中,也就是说,当你什么也不想的时候,万千思绪会自动浦上你的心头,一个比一个使你愉快,根本用不着你费心去凝思遐想。心满意足之余,他顺便回想起刚才晚会上一幕幕欢快的情景和使围桌而坐的人不禁哈哈大笑的连珠妙语,其中的好多话语他甚至低声再三重复, 回味起来仍象刚才那样令人捧腹,难怪他由衷地又是一阵好笑。然而,一阵一阵的冷风不时地来打扰他。这风,天晓得是从哪儿突然刮来的,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一个劲儿地尖刀似的往他脸上刺,将一团团雪块往他脸上抛,吹得他的外套领子象船帆一样竖起来,或是蓦地来一股非凡的力量,吹得领子蒙住他的头,他不得不将脑袋挣扎出来,这样翻来覆去,真使他应接不暇。突然,大人物感到有人死死地揪住了他的衣领。他回头一看,见是一个身材不高,穿着破旧制服的人,猛然一惊,认出这人就是阿卡基•阿卡基耶维奇。官员的脸色苍白如 雪,样子完全是个死人。大人物看见死人向他撇了撇嘴,往他脸上吹来一股阴风,对他说:“哈!原来是你呀!我终于把你那个,把你的领子抓住了!我正需要你的外套呢!你不帮忙找我的外套,反而臭骂我一顿——现在把你的外套给我吧! ”听到这话,大人物吓得灵魂岀窍,差点没有死过 去。尽管他在办公室和下属面前是那么威风,尽管每个人一看到他威武的仪表和身材就说:“噢,多神气!"但在这里,他象许多外表魁梧的人一样,感到毛骨悚然,竟然毫无缘由地担心会猝然大病一场。他赶 忙主动脱下自己的外套,用走了调的嗓门向车夫喊道:“赶快回家I”车夫听到这种通常是在是紧急关头才发出的声音,同时感到好象真的要发生什么似的,赶忙把头往下一缩以防万一,鞭子一挥,箭也似的飞驰而去。过了六七分钟,大人物已回到自家的门口。他面无人色,丧魂落魄,失去了外套,没有去成卡罗利娜•伊万诺夫娜家,而是回到了自己家中,勉勉强强摸到自己的房间,非常狼狈地过了一夜。第二天早上吃茶点的时候,女儿直言不讳地对他说:“你今天脸色难看极了,爸爸。”但是,爸爸一声不吭,无论对谁,只字未提他发生了什么事,去过什么地方,曾经想到哪里去。这件事情给他留下了强烈的印象。他以后对下属甚至很少再说:“你们好大的胆子!知道站在你们面前的是谁吗?! ”即使说上一两句,也不象从前那样,而是先听完事情的原委,然后才说。然而,更应该值得注意的是,从此以后死官员彻底销声匿迹了。大概是因为将军的外套正合他的身。至少,再也没听说从谁身上剥过外套的事情。然而,许多好事之徒却怎么也不肯安静下来,说是死官员仍然在城市的偏远地区经常岀现。的确,一个身材高大的岗警亲眼看见,一个幽灵从一幢房子后面走了出来。由于他天生纤弱无力,有一次,一只普通的半大猪从一家私宅里奔出来,把他撞倒在地,引得周围的车夫们放声大笑,由于他们嘲笑了他,所以硬逼他们每个人给了他一枚铜币来买鼻烟。总之,由于他纤弱无力,他不敢去拦幽灵,只是在黑暗中一直跟在它后面,直到幽灵猛一回身,站住问他:“你干什么? ”并向他挥了挥拳头。那拳头之大在活人中是找不到的。岗警说:“不干什么,”并立即返身就走。幽灵的身材变得更加髙大,长着一把硕大无比的胡子,仿佛朝奥布霍夫桥的方向走去,完全隐没在茫茫夜幕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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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篇文章有点长。读完感觉好唏嘘,我的生活也好不到哪去。大家都在底层挣扎,既脆弱又悲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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