鸽子 亚瑟十六岁那年退了学,专心练拳击。他告诉母亲,他有一次实现梦想干大事的机会。母亲把他撕裂的短裤缝好,用金线绣上了他的外号———“鸽子”。 他很快就要面临最强劲的对手,每天清晨他的双手缠满绷带的时候,亚瑟会想到所有他恨的人。在超市里打他母亲的男人,他们的老房东和亚瑟几年前遇到的三个男孩——尽管其中一个已经死了,工人们在纽瓦克的一个火车调度场里发现了他的尸体。 一个名叫莱尼·德杰苏斯的知名伤口处理员告诉亚瑟,如果他吃得不对,那么所有的太极拳、跳绳、手靶练习、仰卧起坐、对打和花式步法都毫无意义。之后,亚瑟便和母亲去了图书馆。 他们并肩坐着,逐页阅览。书上有一盘盘闪闪发光的鱼和肉。永远吃不到的珍馐佳肴。亚瑟学会了煲骨头汤,以及撒法国香料的正确时间。这些香料装在一个小袋子里,看起来就像毒品。 母亲装了假牙,因此亚瑟想了个软化肉质的办法:烹饪前把肉放在酱汁里泡一夜。 “如果拳击这条路走不通,你也可以当个厨子。”她一边看儿子往冒着泡的酱汁里撒马槟榔一边说。 亚瑟看了她一眼。 “我是说等你拳击退役以后。”她说。 “作为世界冠军退役。” 母亲点点头。“你已经是我心目中的世界冠军了。” 亚瑟叹了口气,他把想说的话埋藏在心里,也许会藏很久吧。 夜里,亚瑟大多数时间都在网上看以前的拳赛和训练视频。有的视频是外语的,有些视频展现了绝望的生活。他向母亲解释说,轻量级选手出拳快,身手敏捷,而重量级选手则是能吸引大批观众的赏金拳手。 迈克·泰森是亚瑟的最爱,因为他提到过所谓的“恶念”。拳击手要是没有恶念,就压根没机会赢。亚瑟能感觉到他的恶念——在他生活的表象下有一股顽固的邪气,仿佛他的心是一笼子恶犬,正张大嘴撕咬着。他把这种感受告诉母亲,母亲哭了,说要是他进了监狱,她会心碎而死。但他想让母亲明白,恶是他本性的一部分。 小时候,亚瑟拼命减肥。他步行去学校,尽管这会花更长的时间。他不爱坐公交车。有一次,一个女孩把他的眼镜给撞掉了。 他最好的朋友是只叫萨姆的鸽子。亚瑟把萨姆关在他用铁丝和橙色板条箱做成的鸟笼里。 亚瑟十二岁时,三个男孩闯进院子里偷东西。其中一个男孩抱住亚瑟,另一个男孩抓住萨姆,扭断了它的脖子。萨姆的尸体躺在地上,看起来像一块灰色的破布。亚瑟第二天没去上学,他把萨姆埋在中央公园里有鸭子的池塘附近。当晚,他在家附近游荡,口袋里揣着一把刀。 大战前一周——那是一场要在西班牙语频道直播的锦标赛——亚瑟在紧张地训练,同时努力增重。一天夜里,亚瑟完成了八轮对打,他离开体育馆的时间比平时更晚了——他太累了,甚至没有力气在他汗湿的手套里塞满报纸或者冲洗牙套。外面全是公交车和黑车。几个穿着厚大衣的人在路上走着。他想立马躺上床,但他明白,必须再吃一顿,因为周三有长跑训练。 他主要在中央公园里跑步,绕着池塘计时跑圈。他总能遇见放学后出来的女孩,还有些认真跑步的人,可以借他们鞭策自己。有时,他会一路沿着第五大道跑,经过犹太会堂、博物馆和有看门人的建筑。等他成了世界冠军,他希望让母亲住在这样的地方。 正当亚瑟为了听到列车进站的声音连蹦带跳地跃下地铁站的台阶时,一个高大的身影举着什么东西猛然冲向他。 “得了吧,”那男人说道,空中刀光一闪,“你知道我要干嘛。” 亚瑟松开运动包,后退了两步。他的脉搏加速,血液涌进双手,就像打拳击前一样。然后,他听到了内心的声音:那是一段镇定的独白,催促他往里边走——避开刀子能够着的范围——然后迅速甩出一套组合拳,直击目标。击倒对手的重拳靠的不是力量,而是让对手的头部扭转,脖子会发出咔嚓一声。亚瑟拳曲手指,攥成紧紧的拳头。就在这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亚瑟注意到小偷穿的衣服和自己蓬松外套下的连帽运动衫一模一样。黑色星期五那天,“运动王国”的纸板箱里有一堆这样的运动衫,亚瑟刚好抢到一件。 一班特快列车轰然驶过车站,在钢铁的摩擦声中,亚瑟听到了母亲说自己会心碎而死时的哭声。 亚瑟把手伸进裤子,掏出钱包。棕色的皮革。去年圣诞节收到的礼物。当他看到圣诞树下放着梅西百货的袋子,标签上还写着他的名字时,便知道肯定是高档货。他把钱包扔在地上。 小偷弯下腰,亚瑟看到他们年龄相仿,但这人个子更高,长着一张长脸和一双呆滞无神的眼睛。他把亚瑟的钱包放进他帽衫的前口袋里,举着刀子往后退去。 正当小偷要离开他的视线时,亚瑟喊道:“嘿,别走!”那人不安地转过身来。“你今晚想在外面打劫的话,还需要件外套。”亚瑟不假思索脱下他的黑色夹克,扔在地上。 小偷的声音异常深沉,不像是从他这副身体里发出来的。“伙计,你是想骗我还是怎么着?” “外套拿去,”亚瑟说,“捡起来。” 那人走回来,一把将夹克从地上薅起,然后拖着脚向南面的出口走去。 小偷快要走上台阶时,亚瑟又冲他喊道:“你今晚吃了吗?”脚步停了下来。 “没。”一声微弱的回答传来。 亚瑟拾起运动包,自信地走向小偷等他的地方。“那好,跟我走。”他说道,从小偷身边走过,爬上楼梯。当他走到最上面的台阶时,小偷开始跟过来。然后,亚瑟穿过街道,走到一家通宵餐馆的厚重大门附近,小偷赶了上来。 两个人走进门,随便找了个位置坐下。旁边那桌的女人正在用手机的摄像头当镜子涂口红。她的头发看起来湿湿的,她弄的发型就是这样。 小偷坐在亚瑟对面。外套对他来说太小了,他穿着就像个长得太快的男孩。亚瑟看着他脱下外套。然后一个服务员拿着两份菜单走了过来。 “嘿,冠军!”他说,“我们已经打好了你要的蛋白,牛奶新鲜得很,刚从奶牛身上挤的。” 亚瑟指着小偷说:“这是我朋友,马库斯。” 服务员把笔别在耳朵后面。“我看得出来,”他说着,看了眼他们身上一模一样的运动衫,“你们是双胞胎,对吧?” 亚瑟笑了,但小偷只是坐在那儿,仿佛在等待着发生什么。 亚瑟说:“我要一份蛋白卷,配蘑菇和胡椒。” “家常炸土豆要吗?” 亚瑟摇摇头。“我正在努力为一场大战增重。” 服务员转向小偷。“你呢,老板?” “呃,跟他一样吧。” “你要家常炸土豆吗?” “他饿了,”亚瑟说,“给他双份的。” “想喝点可乐之类的吗?” “好,要一杯可乐。”小偷说。 “加冰块和柠檬吗?” “加。” 服务员在便笺簿上记下,然后离开。 “马库斯?”小偷对亚瑟说,“我不叫马库斯。” 亚瑟能闻到烹饪食物的味道,这感觉不错。 “我该说什么?劫匪?混混?拉皮条的?鸭店老板?” 小偷笑了。“你为啥对我这么好,伙计?你是信教还是怎么的?” 亚瑟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指关节肥大,慢性瘀伤阵阵作痛。 “不,我是个拳击手。打了十二场——并且,有十次在首轮就把对手K.O.了。马上要打第十三场了。冠军争夺战。” 小偷在座位上动了动。“有那么一瞬间,我以为你会打我。” “没错,”亚瑟说,“我是这么想的,但现在我们只是两个坐下来一起吃饭的人。” 他惊异于自己变得有多像他母亲。 食物端上来后,他们大快朵颐,没有说话。小偷打开煎蛋卷,把胡椒一粒粒挑出来。亚瑟看着他把胡椒粒堆在吐司盘里,旁边是闪闪发光的黄油薄片。 然后一名洗碗工走了出来。他今年十六岁,十三岁从墨西哥越境来的。洗碗工从机器里拉出架子时把工作服弄湿了。亚瑟叫他也坐过来。然后服务员给小偷端来了黑咖啡和更多的可乐。 “你不干活的时候,”亚瑟对洗碗工说,“到体育馆来,我给你练练。洗了这么多的罐子,你的肩膀变得很结实。” 男孩笑了,然后喝了口咖啡。 然后小偷把身子向前倾。"休息日,"他对洗碗工说,"去体育馆①。听懂了吗?" ①这两句话是用西班牙语说的。 等他们喝完咖啡,男孩回到厨房后,亚瑟问小偷既然他会说第二门语言,为什么还要抢劫。 “有个专门的说法,”亚瑟说,“双语使用者。如果你懂两门语言,怎么不学五门呢?怎么不学二十门?” 小偷笑了。 “我没开玩笑。你真名叫什么?” 小偷开口说话时,亚瑟注意到他有些口吃。 “威廉。” “比利?”② ②“比利”是“威廉”的昵称。 “没错。” “跟比利·格雷汉姆一样——他是来自纽约的拳手,老前辈了——打败了许格·雷,那时他俩跟咱们现在的年纪一样大。他一辈子打赢了一百零二场。” “你赢了几场?” “十二场,但我跟你说过,我马上要打一场大的——你想来看吗,我可以让你坐在最前排。” 小偷在座位上不安地动了。“我刚刚抢了你的钱啊,伙计……” 亚瑟感到体内信心翻涌。“呃,你一没死,二没坐牢,也许是时候重头来过了?” “我不配。”他苦笑道。 亚瑟犹豫了,他不清楚这人是不是曾经在抢劫时杀过人,或者加入了某个帮派。但他还是脱口而出: “永远也不迟,威廉。你住哪儿?” “和我叔叔一起住。但他想让我搬出去。” “为什么?” “因为他女人说不喜欢小孩。” “你多大?” “十五。” “爹娘还在吗?” “我妈在弗吉尼亚,跟她第三任老公以及这男人的几个孩子住一起。没见过我爸。” “我也没有,”亚瑟说,“他真可怜。” “你为什么这么想?” “因为,等我拿了世界冠军,买辆兰博基尼,在第五大道上飙车,穿皮草大衣,买艺术品,我靠,他那时得有多后悔!” 威廉笑了。“梦想不小啊,伙计,佩服。” “你的梦想呢?” “我只不过凑合过罢了。” “我可以教你拳击。你手臂长,这很加分。要是你打扫更衣室的话,我也可以付你一点儿钱。” “我不喜欢打架。” “认真的吗?” 他俩都笑了。 “那么,你怎么还在干这个?” “得吃饭呐,伙计,我叔叔屁都不给我,我还得存点钱,说不定哪天他就把我扫地出门了。” 亚瑟看向他们吃得精光的盘子。看向小偷在配菜上堆起的胡椒粒。 “那你可以回去上学。” “我做不到——你懂的。” “我懂。”亚瑟说着,想起了那些杀了他的鸽子的男孩。他不知威廉是否有一颗如同咆哮烈犬般的心脏。但他随后察觉到他并没有。他的心很可能只是一个空空荡荡的地方,什么也没有。 服务员端着放着账单的塑料托盘走了过来,威廉没注意到,只是坐在那里。 最终,亚瑟不得不开口。他以为小偷会再次发笑,但相反,他脸红了,然后把手伸进帽衫,掏出棕色钱夹放在桌子上。亚瑟接过来,拿出几张钞票放在托盘里。托盘里还有薄荷糖。圣诞糖。带绿条纹的白色环形硬糖。亚瑟想知道威廉叔叔的家在哪里——威廉是不是有自己的房间,床是不是铺好了,毯子是不是粗糙的,有没有洗过。他是不是把人像海报从杂志上剪下来贴在墙上,或者,墙上的油漆是不是正在剥落,石膏肿胀发霉的地方是不是有水圈晕开。亚瑟拿出藏在公交卡和已经磨损的母亲、鸽子萨姆和迈克·泰森照片之间的二十元救急钞票。 “你干什么?”小偷环顾四周说,“干吗给我钱?” “我不是给你——我想买你的刀。” 那晚亚瑟回到家时,母亲正在电视机前打瞌睡。她穿着浴袍,神情疲倦。 “我很担心你,”她说,“现在都几点了?” “你不用担心我,”亚瑟提醒她,“我从没打过败仗,记得吧?” “饿不饿?” “不饿,刚吃过。你明晚在家吧,妈?” “应该在吧。” “很好,我有个朋友要过来学做饭。” 母亲盯着他。“朋友?” “没错。” “体育馆的吗?” 亚瑟点点头。“也是个斗士。” 选自《《美好事物的忧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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