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里卡多早就对那些爱的把戏厌倦了。隔着铁栅栏,一站就是好长时间,他并不情愿,只不过是在尽义务罢了。他并不真正爱利杜维娜,可以说他压根就没爱上她,那不过是他一闪即失的幻想。刚到恋爱年龄的男孩都是这样,会缠恋上他见到的第一个女人。可后来,他发觉这情啊爱啊与老天注定给他的命运格格不入。那天早晨吃圣餐时牧师引用的《圣经》中的一句话说得再明白不过了,给他一下开了窍。那句话说:“去吧,去向所有人传播主的声音吧。”他要成为一名《圣经》的宣讲人。为此他就得去做牧师,最好是能进修道院。他命中注定是当上帝福音的传播者,而不是去当一家之主,也不是去做丈夫,更不是去当什么未婚夫了。
利杜维娜家的铁栅栏门,隔着一条小胡同,正对着乌尔苏里纳教派的修道院的高墙。院里一棵又高又粗的柏树的枝叶伸到墙外,树上的麻雀的啾鸣就像唱诗班的合唱。傍晚,火红的夕阳把树叶映得墨绿油黑,教堂悠悠的钟声划破黄昏的宁静,带着殷切的祝福飘向穹苍。每当听到这几百年如一的钟声,里卡多和利杜维娜就会停止他们的谈话。利杜维娜垂下头,划着十字,湿润的红嘴唇一动一动地默默做着祈祷。里卡多两眼紧盯地面,心里想着他怎么会背弃了自己的使命;他觉得钟声似乎在对他说:“来吧,向世人传播主的福音吧。”
两人懒洋洋地没话找话说,把这对恋人隔开的铁栅栏就是一扇牢门,他们是两个囚徒,不仅是爱情的囚徒,而且是意志和自尊心的囚徒。里卡多再也不能像从前那样从利杜维娜的眼睛里看出自己的梦想。
有一次她对他说:“你得干点事,为了我也别总这样。”
他回答说:“干事?我除了一天到晚盯着你看还能干什么!”
于是他俩都不再讲话了,意识到这样的话太没意思。两人每天的话题不外乎是城里其他恋人的这事那事。有时利杜维娜也发发牢骚,抱怨她自己家的日子。她母亲快瘫痪了,总也不讲话,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姐姐很爱嫉妒。家里没有男人。对父亲她没什么记忆,对弟弟也只是有点印象,弟弟洋娃娃似的,他们曾在一起玩过,后来弟弟像清晨的梦一样在她的亲吻和抚摸之后离开了。
每到晚上里卡多离开铁栅栏时,越来越觉得他们的爱情像是刚一出生就死掉了,可他每次像是被一块磁铁拖着又回到了铁栅栏那儿。该是小巷里那种宁静而又有些伤感的气氛吸引着他吧。黑黑的柏树,修道院高高的已经开裂的围墙,火红的落日,麻雀的欢唱,所有的这些像都是在衬托利杜维娜大大的黑眼睛和黑黑的秀发。太阳落山时,里卡多喜欢欣赏利杜维娜被落日映红的秀发,她的身上也是红的,教堂这时敲响的钟声也在她身上环绕,要净化她。可怜的里卡多在想,他这爱的奴隶,要不是因为有利杜维娜,他会去传教的。很快,最后一抹晚霞从利杜维娜的秀发上退去了,那湍急的黑色河流挟裹着他涌向随时都会吞噬船只的汹涌的海洋。
不管怎么说,这事应该了结了,可怎么了结呢?如何改变日复一日的生活规律?如何去违背自己的诺言而又不显得反覆无常、不仁不义?他猜测,应该说是他知道,利杜维娜像他一样对他们的爱情早已失去兴趣,对他也已厌倦,就像他对她也已厌倦一样。其实,他们聊天聊得无话可说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眼神里流露出厌倦的情绪说明了一切。特别是祈祷后谁都不讲话时,彼此的厌倦便更显得明显(多少个下午,这对面子虚荣的囚犯就这样空守着这已经死亡的爱情)。但是,他们不能像他们常常责备的那些恋人一样。可是为了与他人不同,就得换一种分手的方式。相互坦诚地谈一次,像朋友一样握手告别,虽然不无痛苦,但从此解脱。修道院在等待他,而她呢,也许某个注定要做她终生奴仆的男人正向她伸开双臂。
里卡多这样思忖着,终于找到一个既聪明又不失浪漫的了结此事的办法。他们俩相爱的时间也够长了,都已经五年了。虽然他和她都有一定资产,根本不用工作也足以维持生活,但她的母亲和他的父亲都不同意他们在他完成学业之前就结婚,而他对上学早已厌倦,结果总也毕不了业。里卡多想假装他已等不及了,并且也为表现他初恋的激情,他要提出他们一起逃走。她自然不会同意,甚至会愤怒地拒绝,他也就可以指责她并不真正爱他,这样一来他便能名正言顺地摆脱她了。可她要是同意了呢?不会,利杜维娜不会答应逃走的。可她要是真的同意了呢?……那样的话……更好!他这绝望的举动是对他们俩顾虑重重、虚伪作态的一次挑战,如果他们之间确曾有过爱情的话,也许反而会使他俩的爱情死灰复燃,要是从未有过,说不定将会激发他们产生爱情。可难道她真会同意吗?不会的,她不会同意的,肯定不会!
里卡多拐弯抹角地向利杜维娜暗示了逃走的意思,可利杜维娜好像是没有领悟,至少是装作没有领悟。她到底是怎么打算的呢?是借此重新获得真正相爱的自由?
二
利杜维娜的家黑乎乎的,没有一点儿生气。屋里一些见不到阳光的角落已泛出发霉的味道,让人不敢吸气,更给这家平添了一种沉闷的感觉。每当那座大挂钟咝啦咝啦打点时,像是整所房子都在跟着唉声叹气似的。利杜维娜母亲的身体越来越差了,路都走不稳,蹒跚着到那把快要散架的椅子上坐坐;姐姐也一天到晚愁眉苦脸,时不时在黑黑的楼道里过一下,她们姊妹很少讲话。她与母亲也很少讲话,但经常陪母亲坐一会儿,给她捶腰打背,她已习惯这样了。老母亲很可怜,像只受伤的动物一样,生活对她只是痛苦的回忆和梦想。
利杜维娜记得她仅有的希望是那个一头金发两眼会笑的洋娃娃似的小弟弟。那时她叫伊娜,小弟弟就这样叫她;后来她叫利杜维娜了,他最多叫她利杜,这倒不是出于亲昵,而是为了叫得短些省气力。她的童年就是这种灰暗阴郁、单调枯燥的日子的更迭。与里卡多的爱情是她生活中仅有的光彩,但那也是夕阳的余辉。里卡多刚刚向她表白爱慕之心,她便欣然接受。起初她以为,他的情没有那么火热,正像刚刚点燃的篝火:他的爱没有那么炽烈,恰似冉冉上升的晨曦,但她很快就发现那不过是即将熄灭的灰烬,日暮黄昏的晚霞。是的,她觉着,持久牢固的爱情应该像黎明田野里的花蕾吐艳,可他们的爱情刚刚破土就枯萎了。她觉得他们的爱情有些像她那碧眼金发的小弟弟。
她怎么会同意跟他好呢?唉,当时她是那样孤独,心情是那样郁闷。最初遇到里卡多,是在乌尔苏里纳修道院早晨做弥撒时。每天早晨离开修道院时,他们的目光都会不期而遇。一次是里卡多给她端来圣水,又有一天,里卡多去把她忘在跪椅上的念珠给她取来。后来终于有一天早晨,从修道院出来时,里卡多像以前几次一样给她端来圣水,让她划十字,然后塞给她一封信。递信时里卡多手抖个不停,脸也红了。
第二天,利杜维娜没像平常一样去做弥撒,她要考虑一下如何答覆那封信。未婚夫!像她不多的几个古怪的女友说的,她也蹦出个未婚夫。什么未婚夫呀!喜欢他吗?毫无疑问,他很忠诚,也许忠诚得有些过分,长得不错,门第很好,品行优秀。交个男朋友,她也好有事干,不用发愁打发没完没了的日子,不用再总看姐姐那副哭丧相,也不用守着哑巴一样的母亲。可爱情呢?爱情会有的,只要相爱,需要爱就会有爱情的。但几天、几个星期、甚至几个月都过去了,她也没有感到爱情的来临。那她为什么还继续与里卡多在一起呢?因为希望,以一种温顺的失望期待着某一天奇迹出现,上帝怜悯不幸的人儿,他俩会产生爱情。但爱情始终没有来。难道是他们已有爱情,却没有意识到?
我们相爱吗?难道我们不相爱吗?什么是相爱?当坐在一言不发的母亲身边,看着姐姐那苦灰的脸时,利杜维娜总在思考这些问题。她仍然希冀着爱情的来临。
可怜的利杜维娜很快就明白了,里卡多对她已经厌倦。他每天来并不是因为有她,而是因为他习惯了,因为有修道院,有柏树,有麻雀,还有夕阳,他才来的。她同自己的未婚夫一样,对此并不在意,考虑更多的是自尊心、体面。她不会提出分手的,即使再痛苦也不会的,要提让他提出来吧。她信奉的准则是忠诚,忠贞不渝。其实,她并不是第一个为了显示自己情感专一而牺牲自己的女人。她的女友罗萨里奥不也是为了表明自己与那些换男朋友像换衣服一样随便的女人不同,才跟她接受的第一个小伙子结婚的吗?男人才见异思迁呢,男人不懂得维护感情的体面,哪怕是已经消逝的感情也得维持体面。利杜维娜内心里瞧不起男人,同时却期待着理想中的男性——魁梧,刚毅却又不失温柔,能像大海一样把她紧紧拥裹。
当里卡多拐弯抹角地跟她说起逃走的事,她马上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但她佯装不晓,实际上她不但明白,而且看出他的用意。因为她能够看到自己未婚夫的心里去。她心里说:“拿出点勇气来,别装模作样的,干脆点儿,直接了当地说逃走,我同意。我是要同意的,你玩花招给我设的圈套反而坑了自己。那我们就走着瞧吧,看谁更厉害。等你发觉非但摆脱我不成,还中了你自己设的圈套时,你还会百般辩解。到那时该我,一个可怜的姑娘,不幸的利杜维娜给你上一课,教你如何去爱别人。不,你不会接受的!胆小鬼!骗子!……可要是接受呢?要真地接受呢?……”想到这儿,利杜维娜只觉得身上发抖,跟她每次要穿过家里那间黑黑的霉味很重的门厅时一样。
利杜维娜还在想这件事:“如果他接受,我也正好开始新的生活,再也不过这沉闷得简直可以使人窒息的日子,不用再听那座大破钟的叹气,不用再忍受母亲让人受不了的沉默,也不用再看姐姐的那张哭丧脸。要是他同意了,我们也逃成功了,等所有的人发现跑的那人原来就是我利杜维娜,那个乌尔苏里纳修道院胡同里的小丫头时,我们这原本垂死的爱情会获得新生的。如果他也同意逃走,那么这一勇敢的举动会使我们结合在一起,我们最终会相爱的。不管怎么说,我还是爱他的。我已经习惯他了,他是我生活的一部分;我现在活着就是为了等他每天来看我。”
在这点上他们想到一起去了。是爱情,同一个爱情在感召他们。
三
一切都像他们所预料的那样。一天傍晚,太阳快落山了。里卡多依靠在铁栅栏上,鼓足了勇气蹦出了那几句话:“亲爱的,我们也好了这么长时间了,现在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毕业,而这学我是越来越不想上了。我爸爸不愿听我说这事,他坚持除非我拿了学士,否则就别想不上学。说实在的,”他停了一下,又说,“也不能总这样下去,否则要把我们的希望泡汤的。”
她说:“是你的希望。”
“不,是我们的,利杜,是我们两个人的希望,我看也只有一个办法……”
“我们分手……”
“分手?亲爱的,我们永远也不能分手的!你怎么会有这种念头?难道你……”
“不是我有这种念头,里卡多,是我看出你有这种念头……”
“那是你看错了,没有的事……要是你……”
“我?里卡多,我是你的,随便你去哪儿,我都跟着你!”
“亲爱的,你知道你自己在说些什么吗?”
“当然,我知道得很清楚,因为我早就想好了。”
“真的吗?”
“真的!”
“要是我向你提出……?”
“随便你提出什么,我都同意!”
“利杜维娜,你真勇敢!”
“虽说我们好了这么长时间,但你并不真正了解我……”
“也许……”
“不是也许,你确实是不了解我。好吧,告诉我,你这么郑重其事是想向我建议什么?”
“我们逃走!”
“好啊,我跟你走!”
“利杜维娜,你真了不起!”
“真正了不起的是你!”
“利杜维娜,我们要逃走,逃走,离开这里!”
“里卡多,我明白你的意思。我们离开我们各自的家,远走高飞,去哪儿无所谓,关键是我们在一起……去尽情享受爱情。”
“什么时候?”
“里卡多,你说什么时候吧。”
俩人都不讲话了。夕阳只留下最后一抹暗红,那棵柏树变得更暗了,像是提醒他们该回家了;教堂的钟也敲响了。利杜维娜和往常一样,在胸前划着十字,嘴里默诵着什么。然而,她两手仍紧紧抓住铁栅栏,胸部贴在铁栅栏上起伏着。里卡多盯着地面,心里说:“去吧,去给所有的人传去上帝的声音吧。”
很难再继续刚才的话题。里卡多像是已经忘了刚刚讲过的话,利杜维娜也不想提醒他。俩人心里都很沉重。分开时,俩人都不好受。
几天过去,里卡多也没再提逃走的事。直到一天,在沉默了一会后,利杜维娜说:
“哎,里卡多,那事怎么着?”
“那事?”
“是啊,怎么,你不记得了吗?”
“你不能说得更明白点……”
“里卡多,是你,倒是你应该想明白些……”
“亲爱的,我不懂你的意思。”
“你又不懂我的意思了……”
“好了,到底是什么,告诉我。”
“逃走的事!”
“啊,可是,你真的当真吗?”
“里卡多,难道你是在拿我们的爱情当儿戏吗?”
“爱情是一回事……”
“是啊,胆小,害怕别人说闲话是另一回事。是这样吧!”
“唉,原来是为这事!”
“那又怎么样?”
“你说什么时候吧!”
“我,就现在!这家我呆够了。”
“你是为此才逃走的!”
“不,我是为了你,里卡多,完全是为了你!”
她想想又说:
“也是为我……!为了我们的爱情!我们不能总像现在这样吧。”
彼此理解地交换了一下眼神。从那天起,他们就着手做逃走的准备。
逃走的准备既浪漫又有些冒险,他们俩都很激动,他们的爱情也像有了一些新意和动力。他们觉得自己很了不起,心里瞧不起其他那些情侣,嘲笑他们太循规蹈矩,没有看到出走有多美妙,甚至可以挽救爱情。
里卡多感觉自己失败了,受了屈辱。那女人比他更厉害。也许他不爱她,但他现在佩服她。至少他是这样想的。
终于一天清晨,利杜维娜借口要去看一个女友,便由女佣陪着,手里提着一个装有衣物的小包裹从家里出来。出来没几步,看见有辆车停在那儿,她们没有理会那车,继续往前走。突然,利杜维娜转个身对女佣说:“你等一下,我忘了样东西,马上就来。”于是,利杜维娜往回走,钻进车,车便开了。女佣等了半天,不见利杜维娜,回家去找,才知道小姐根本就没回来过。
汽车全速把他们送到邻近小镇的火车站上。一路上里卡多和利杜维娜手拉着手,眼睛望着窗外,谁也不讲话。
俩人刚上了火车,火车便开动了。
四
火车沿着河边行驶。浊黄的河水通过一道峡谷注入大海。铁路两侧的丘陵地里主要是些葡萄园,也有桃树、橄榄树和松树,另外还有一些柑桔和柠檬树。高低起伏的丘陵,看上去像是栖息的一排山鹰。河的堤坝上还保留着最老式的、已破烂不堪的水车,茅草棚里还有一块石头磨盘;河中,载满酒桶的帆船或顺流而下或逆水而上。
里卡多和利杜维娜蜷缩在车箱的一个角落里,茫然地望着河岸上散落的房舍和农田。边上有人在讲外国话,他们俩连一个词也听不懂。在中途的一个车站上,有卖桔子的,他们都觉嘴干,也闲得无聊,就买了许多桔子上车来吃。里卡多剥了一个桔子递给利杜维娜,利杜维娜把桔子分成两半,一半给了里卡多。利杜维娜看车上没人注意他们,咬了半瓣桔子,把另半瓣给了未婚夫。
在另一个车站,他俩吃了点饭,饭很难吃。平常不喝酒的利杜维娜也喝了杯葡萄酒,饭后还喝了咖啡。里卡多尽管心里很乱,但装得很平静。现在要是能回去该多好!但是不能,火车还在往前开,他眼下只有听天由命了;即使回去,也得改天再说了。
刚一到他们的目的站,利杜维娜便叫了起来:“感谢上帝!”
找到一家旅馆,开了房间,进去后当天就再没出来。
他们晚上睡下时本想好好睡个懒觉,可第二天一清早就起床了。俩人一点儿也高兴不起来,心里沉甸甸的。接吻时双方都没什么感觉,他们觉得是一种并不纯洁的感情把他们的爱情毁掉了。里卡多心里在呼喊着:“去啊,去传播主的声音。”而利杜维娜的脑子里全是她那沉默寡言的母亲、愁眉苦脸的姐姐,还有修道院里那棵柏树,她有点留恋他们一起度过的数不清的毫无生气的傍晚。难道那就是爱情?
俩人都觉得干了件蠢事,本以为他们的举动是既浪漫又勇敢,他们能找到一个阳光明媚、空气自由的小天地,可却给憋在了这么一个光秃秃的山窝里。现在这苦难不过刚刚开始,最难过、最痛苦的日子还在后头。现在,也正是现在,他们那荆棘丛生的痛苦的爱情之路非但没有走完,而且刚刚开始。从那一天晚上起,铁栅栏墙边那种百无聊赖、心情郁闷的日子算是结束了。他们要开始过一种新的生活。而对这新的生活他们没有一点信心,那心情就像是要爬一座山,到了山脚下,抬头望去却望不到山顶。
他俩不知为什么有些不好意思。吃早饭时,他们都心神不定,利杜维娜几乎没吃什么;穿衣服时她怕他看,要他到外面去;洗脸时,她打上香皂,歇斯底里地用力搓,简直要把血搓出来了。
“你完了没有?”他在屋外问她。
“还没有,你再等一会儿。”
她在床边跪下,比以往每次都更虔诚地默默地祈祷了一会儿,然后给未婚夫打开门。还未婚夫?以后该怎么称他呢?
俩人挎着胳膊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着。
利杜维娜的心怦怦直跳,挽着里卡多的右臂,里卡多也有些紧张,不时理一下他的小胡子。他俩不时地张望一下四周,担心会碰上熟人。在街上溜达尽管担惊受怕,但俩人谁也不愿回旅馆。旅馆的房间里冷飕飕的,傢具上的漆都已脱落了,墙壁很脏。一想到那里曾睡过许多陌生人,心里就不舒服。混杂在这些讲的话跟外国话差不多的人群里反倒还感觉平静一些。有个女人,像是吉卜赛人,趿着鞋懒洋洋地迎面走来,擦肩而过时抬起惺忪睡眼好奇地打量了他们一番。他们还看见一辆运牲畜的车,车上装的都是小牛犊,车上的牲口栏雕刻着图案,像他们家乡教堂墙壁上的雕刻。
他们很想畅快淋漓地发泄一下自己的感情。可现在人家的城里,有什么地方可以发泄呢?有什么地方可以看作自己的家呢?从一所教堂门前走过时,里卡多感到利杜维娜起伏的胸脯在推他的臂膀,便走了进去。
利杜维娜用右手食指和中指的指尖沾了点圣水,然后把水递给了里卡多,她双眼矇眬地看着他那对浑浊的眸子。两人在离门口不远的地方站住,他在靠墙的长凳上坐下,周围很暗;她则双腿跪下,双肘撑在前排的凳子上,把脸埋在手掌里。整个教堂只有一个老妇人。老妇人头上包了块头巾,手里攥着念珠,跪在地上,两个膝盖不停地交替着往前挪,挺大的肚子跟着一颤一颤的。老妇人一个祭台一个祭台地在教堂里绕圈爬。教堂里最大的一座祭台上,点了很多蜡烛像座金字塔。教堂里很静,几乎没有一点声响。
突然,里卡多发觉利杜维娜在抽泣,接着便失声哭了起来,这一下他压抑着的眼泪也淌了下来。他也在利杜维娜旁边跪下,两人拥抱着为他们幻想的破灭一起哭了一场。
从教堂里出来,感觉平静了些,但心里却更难过了。
里卡多鼓起勇气开口说:“利杜维娜,我们这样做……”
利杜维娜抢过来说:“是啊,我们都错了……”
“现在也没有其他办法……”
“恰恰相反!现在才有办法,因为一切都清楚了。”
“有道理。”
“问题是……”
“什么?亲爱的。”
“我们不能回家。我还有什么脸见我的母亲和姐姐?我还怎么出门见人?”
“利杜维娜,你不是说过你不怕别人说闲话吗?”
“闲话我是不怕,别人爱说什么说什么,我是怕比这更坏的。”
“那是什么?”
“嘲笑,里卡多!”
“这倒也是。”
回到旅馆房间里他们又抹起眼泪来。里卡多装作去银行换钱,走了出来。实际他是要给利杜维娜机会和时间,以便她能给家里写信,他自己也要写信。
过了几天,他们就启程往回走了。利杜维娜要在中途她姑妈住的小镇下车,她实在是不愿再回去忍受她哑巴一样的母亲和一天到晚愁眉苦脸的姐姐。里卡多准备在到家的前一站下车,他想等天黑后走小路回家。
往回走俩人都很难过。车窗外看到的葡萄园、松树、橄榄树、桔园、还有水车、河中的船仍是老样子。到边境时,仿佛祖国的山河像母亲一样张开双臂迎接他们两个浪子。他们躲在车箱的角落里,担心万一上来熟人会认出他们来。羞愧,特别是一种荒唐感搅得两人心神不安。那事是荒唐的,太荒唐了,简直不能让人原谅。
车到利杜维娜姑妈家所在的车站时,利杜维娜看见姑妈来接她了,慌乱地握住里卡多的手说:“亲爱的,我会给你写信的。”然后便下了车。
里卡多又往椅子里缩了缩,免得被人看见。
“好了,好了,这难道也是真的!”姑妈一边说着一边把利杜维娜塞进汽车里。刚一关上车门,车便开了。
车里只剩姑妈和她时,老太太说:
“说实在的,我真没想到你这么不懂事。要是你父亲,我那兄弟还活着的话,绝不会发生这事的。可现在你同她们在一起……算了,不说了!”
利杜维娜望着窗外一句话也不说。
里卡多呆呆地看着汽车把利杜维娜拉走,消失在丘陵后面。坐在火车上,里卡多可以望见丘陵后面小镇教堂的尖顶。
在到家的前一站里卡多下了车。等到了傍晚,便开始步行着往家走。天空爽朗,没有一丝浮云,太阳已经落到了教堂钟楼的后面。做祈祷的钟敲响了,里卡多摘下帽子,做祈祷,把“请不要让我们被诱惑”重复了三遍,然后念道:“从现在直至死,阿门。”随后又补充了一句:“去吧,去向普天众生传播主的福音吧。”
天黑下来后,他走进家门,父亲看见他只说了句:“蠢货!”
五
几天过去了,里卡多和利杜维娜担心的事情并没有发生。几个月也过去了,最初两个人还通通信,信上写些牵强附会的甜言蜜语,也发发牢骚。利杜维娜的信则写得更直接了当一些。
“我亲爱的里卡多,你不用讲你的情况我都能猜到,你也用不着用动听的言辞来哄我。严格地讲,你已经不爱我了,我觉得你根本就没爱过我,至少是没有像我爱你那样爱过我。我现在还爱着你。你在想办法摆脱婚约,你认为我们之间有的更多的是婚约,而不是爱情。你不用再去考虑什么婚约了,你也许不相信,实际我对它并不在乎。如果你并不是一定要爱我,像我全身心地爱你那样爱我,你不用要我,不论我们以前有过什么事情。我不需要你为我牺牲什么。你继续你的事业,我清楚我自己该干些什么。但我向你发誓,我要不嫁你,要不谁也不嫁。在我们做了那件傻事以后,无论是谁,哪怕他像你一样好,像你一样蠢,来向我求爱,我都要拒绝的。你要三思而行。”
里卡多心里乱糟糟的,吃不下饭,睡不着觉,坐卧不安。现在,他更加倍地用功。他又重读那些关于神秘论和禁欲主义的书,研究天主教义;另外还读了些有关迷信的书。有几次,他甚至想在下午6点敲响最后一声钟时,来到路口,突然地倒下死去。
以后该怎么办的问题一直折磨着他。那段时间不短的爱情,荒唐的出走,都是魔鬼使的奸计,要毁掉他,使他不能去完成主交给他的使命。但利杜维娜怎么办?有没有能不要他俩分开的使命?俩人的生命不是已经结合了吗?《圣经》上不也说不要屏弃上帝交给你的男人吗?可是……难道他早已同其他的许多生灵结合了吗?他里卡多是否去传播福音能关系到这些生灵的生死存亡?他难道就不可以带着利杜维娜一起去传播福音?莫非戒令一定要求他割断儿女情长?可与不爱的人结婚……,虽然有人说结婚后自然就会有爱情的,通过进一步的接触,共同的生活,生理的需要,对爱的需要……但不行!那天在异国他乡的经历已经够了。他仿佛又看见了那个可怜的老妇人很大的肚子一颤一颤的跪在地上爬。但不管怎么说,利杜维娜的命运不是与他的命运连在一起了吗?那次出走虽然是魔鬼耍的奸计,但上帝不也借此向他俩指明他们各自真正的归宿在哪里了吗?
那次出走后最让他受不了的是他父亲对他的态度。父亲教训他说:“蠢货!你怎么这么糊涂!你让我丢人现眼啊!你也太荒唐了!当初你为什么就不先告诉我呢?好了,现在人们都以为我是个暴戾的父亲,反对儿子的爱情……你们也太笨了!笨蛋!她妈不同意?难道你跟她妈说过吗?你让我出多大的丑,我还怎么去见人!”
的确,里卡多自己也觉得那事干得太蠢。没办法,最后只好离开家乡,到很远的一个小镇去投奔他的叔叔。那座小镇四周都是城墙,封闭得很。里卡多潜心钻研他的神学,一天到晚泡在大教堂里。
在那里,他幻想成为一个布道者,去传播新时代的信仰和英雄主义,幻想自己成为保罗、奥古斯丁、贝尔纳多、维森特,身后跟着成群渴望安慰的男女,利杜维娜也在里面。他幻想自己站在圣坛上,他事先要读一部某位绅士将为他的一生撰写的传说,传说写得很是虔诚,还要重温利杜维娜对他的作用。
他继续与利杜维娜通信,只是现在很少谈爱或他内疚的心情,而主要是布道了。
利杜维娜在给他的信中写道:“亲爱的里卡多,你不要总给我讲你那一套;我还没有傻到需要你那样教训我,你的意思我都懂。我第一百次地告诉你,我不想当个傻瓜蛋,去完成你自认为是你的使命。我知道我该怎么办。我再次告诉你:要么嫁你,要么终生不嫁。”
一想到要给利杜维娜写封诀别的信,里卡多就感到一种撕心裂肺般的痛苦。但一天早晨在虔诚地受过圣餐以后,里卡多觉得自己变得很坚强很超脱了,于是提笔给利杜维娜写了封诀别信。后来他又那么懦弱、心虚,在收到利杜维娜的回信时,他连看都没看就把信烧掉了。看着烧掉的信,他怦然心动,想把信捡出来,看看他妻子的哀叹——是的,他的妻子,他被牺牲掉的妻子——但信已烧成灰了。感谢上帝,他俩的事是不可挽回了。也好,这样对双方都有利。即使以后俩人天各一方,谁也见不到谁,也不通信,彼此的情况一点也不知道,但他们永远是精神上的夫妻。她将是伴他传教的贝雅特里奇。
里卡多在房间里跪下,独自一人哭泣起来,眼泪沾湿了《圣经》。
六
作为修道士,里卡多那种近似自我折磨、摧残的生活方式,做祈祷、忏悔、反省,特别是研修圣书的那种病态的热情把他的导师也吓坏了。这不正常,不像是出于对仁德的上帝和对献身人类的圣子的崇拜,倒像是恶魔附身在绝望地挣扎。可以说,他是要急于显示一种他并不具备的才能,或是要从万能上帝的手里捞得些什么。
他不停地忏悔是要赎那段亵渎神灵爱情的罪孽。据说,因罪恶而结合的夫妻是永远不能在精神上结合的。他为利杜维娜,为她的命运祈祷,因为他认为俩人的命运已经牢牢地拴在一起了。假如没有那次离家出逃,他们也许会结婚,去履行夫妻神圣的使命。
里卡多祈祷时总是心神不安,他祈求上帝给他宁静、才干和信念。
他攻读肯普等神秘主义者的作品,尤其潜心研究圣奥古斯丁的《忏悔录》,他自以为是奥古斯丁再世,像那个非洲人一样经受了肉欲和世俗情爱的考验。
那些像他一样刚入门的修道士兄弟,对他心有疑虑,也有些妒忌。妒忌是每个修道院没有发作的一种通病。他们觉得里卡多想突出自己,他心里瞧不起他们。他们的感觉是对的。他的这些同伙们头脑简单,自以为是,有的甚至为人刻薄、粗俗,为了能忍受他们,里卡多也只好变得粗暴一些。他认为那些最天真单纯的出类拔萃的佼佼者个个都是低能,他躲着他们;而那些品行恶劣的同伴却让他觉得可笑,看到他们大部分人连自己为什么进修道院学习都搞不清楚他感到痛心。他们的父母在他们很小时把他们送进修道院,因为不愿承担抚养他们的责任,也免得以后为他们成家立业而操劳;有些人小时候进修道院做侍童,还有些人是由于少年时期对宗教有种朦胧诗般的幻想,糊里糊涂地进了修道院。但有一点是共同的,即他们都对这个人间社会几乎一无所知,当谈论这些问题时,像是在说一些遥远、神秘的东西。看到他们议论肉体、罪孽、欲望的危害时那种无知的样子,里卡多觉得他们是既可怜又可笑。在里卡多看来明明是愚蠢荒唐的东西,他们认为是魔鬼作怪。他们没有体验过尘世爱情的空虚。
关于里卡多进修道院的那段韵事,小修士中也有所传闻。当他们跟他拐弯抹角提那事时,他只是很超脱、高傲地笑笑,意在告诉他们不要夸大魔鬼、尘世、肉欲的威力。
小修士们说:“当然了,您比我们有经验……”
这更助长了他的清高。但是当他们露骨地议论利杜维娜与他之间的爱情、出逃的事时,他很愤怒。他心想,修道院墙虽然很高,这帮小修士兄弟也单纯,但这里的一切却与家乡一样的无聊、荒唐。
小修士们的导师理解不了里卡多身上的这股狂热。他同院长说:
“神父,我真是看不透这个里卡多。他刚进来时,就已过于成熟,怀有不少邪念。他总想隐瞒什么,不像是把自己全身心地献给上帝。他处处想突出自己,自视高人一等,瞧不起同学。他还认为高尚的无知不如邪恶的天才;他忏悔时甚至向我说,他认为傻瓜比恶魔还坏。他喜欢读那些与众不同、克已献身的圣徒的著作,但我认为他并不是想向他们学习,而是当小说读。他对我们的兄弟贝亚托•恩里克•苏松的一生津津乐道,我担心他有企图把苏松的一生作为他布道时的素材……”
“用苏松的一生作为他布道时的素材……!”院长叫了起来。院长自认为他口才很好是同辈当中一个杰出的布道者。
“是的,我们的里卡多觉得他有演讲的才能,是个演说家。而且他认为他比任何人都更适合布道,传播主的福音,他幻想自己成为当今的萨伏那洛拉、拉科代尔……谁知道呢!也许是更伟大的什么人物。他对‘去吧,你们去传播主的福音吧!’这句话着了迷,他这样并不是真想传播主的声音,宣讲教义,而是想宣扬他自己的……”
“佩德罗神父!佩德罗神父!”院长责备地打断他。
“哎,路易斯神父!您看我是非常忠于职守的……我教过很多学生……我一直喜欢研究他们的心理……”
“嗯,我觉得……”
“我懂了,院长神父。您知道,我有这方面的特长。至于这个小伙子,但愿我没有搞错,我觉得他不适于做修道士,而是去做一名布道者;也许做更了不起的什么……”
“什么?什么?我的神父,您想说什么?”
“他的能力是……嗯……当大主教。”
“你真这样认为?”
“当然是真的!这孩子实际上很自私。也许他同那位……那位可怜的姑娘做的一切恰恰能说明他有多自私。他欺骗了那姑娘,在他失恋或随便称之什么以后,他来找我们,动机一半是出于浪漫,一半是出于他想显耀自己的声望……”
“显耀自己是个修道士!”院长大声笑了起来!露出了他那副漂亮的牙齿。“显耀自己是个修道士!我的上帝啊!佩德罗神父,您想到哪儿去了!”
“我是说他想显耀自己是个修道士,没错。您,路易斯神父和我,我们都没有显耀过自己。但时代不同了,像里卡多这样的人进修道院,实际是对世俗的一种挑战,把这作为一种非常浪漫的举动。此外还有野心……”
“野心!”
“没错,是野心!因为进修道院就有机会得到在任何其他地方都得不到的地位、荣誉、尊严。我认为这孩子心很野……我们不谈这个。再说,他很会演戏,擅长演宗教剧中迷途知返、失恋的角色,有谁能否定他不是出于这种戏剧天才才进的修道院?神父,您想想,那个里卡多曾在贵族老爷的堂会上表演得那么出色,却没有下梨园,反而进了修道院……”
“是啊,等以后离开修道院,他便又可以身穿道袍,去撰编表演一部新的宗教剧。”
“您总是这么幽默!我们的里卡多也富有喜剧天才。只等着有一天能头戴主教大人的桂冠,当上主教,说不定他梦想着……”
“想什么?啊?告诉我,神父。”
“没有什么,没什么,我只是自言自语……”
“好长时间以来我一直在想这事。”
“神父,不管怎么说,我认为我有义务向您报告这些。这孩子以为他穿上我们的制服很神气;我甚至怀疑他,穿着白白的道袍,觉得他自己是个美男子,有意想显示炫耀一番。”
“佩德罗神父,您这个坏老家伙!”
“喔,不!是只老狗,我的神父大人。”
“说不定他还能当上主教呢。”院长心里琢磨着这句话,只是他早已没有这种奢望了。
七
假如可怜的利杜维娜能听到院长和神父间的那场对话,她该怎么想呢!
开始利杜维娜一直在等他的里卡多,可后来她知道里卡多进了修道院,哭干了双眼的她也带着一颗破碎的心进了修女院。她本想进教育道团,以便将来向修女们讲述她自己是如何厌恶蔑视本性自私、怯懦的男人。但为什么要这样暴露自己呢?为什么要激化内心的痛苦让人以为你是想报复呢?不,最好还是进一种与世无争的道团,关起门来,与世隔绝,一门心思去做忏悔祈祷,在那里度过一生,等待死亡,等待永恒的公正和爱情。
她进的修女院在遥远偏僻的托尔别德拉镇,小镇座落在一个很陡的山坡上。以前属本笃会修女院。
修女院的花园里有棵柏树,很像她家旁边的乌尔苏里纳教派的修道院里的那棵柏树,好似兄妹俩。这柏树勾起了她很多青春时代的回忆。她经常坐在树下,观赏落日火一样红的余辉,不禁想起了在家时看过的无数次的落日。花园很破,一派凄凉景象。奇怪的是,利杜维娜在那里过得很开心;花园成了她不会说话的伙伴。园子里种的大部分是蔬菜,只有很少一点早已凋谢的花,她每天一个人来给花浇水。这破败的花园像是一个被关进高宅深院的女囚。除了天空,从花园看不见任何一点外面的世界。天空既围不住也盖不住。蓝蓝的天空上,经常有一块块云彩飘过,留下一片阴影。有时有鸽子在上面飞来飞去,寻觅温暖的窝巢。当有雨从天上那块黑毯子上掉下时,雨水不分院里院外一样滋润干干的土地。晚上,她睁大眼睛数天上的星星,或欣赏那轮明明的弯月,弯月像只鼓足风帆的小船在云海中穿行。白天可以听见有人吵吵嚷嚷地从墙根下走过,还可以听见弹吉他声和不知谁唱的歌声。一天傍晚,她依靠在墙上突然听见有人在气喘嘘嘘地接吻。晚上睡觉她梦见了那位老妇人,大肚子颤巍巍的,手里攥着念珠,在教堂的地上爬来爬去;也梦见了她自己也在那座静静的教堂里抽泣;还梦见里卡多与她乘的那辆火车沿着河岸奔驰,混浊的河水滚滚流淌,河边的松树、桔子树和橄榄树飞快地向后倒去。她想那是一座罪孽的城市。罪孽?难道这一切真的是罪孽吗?这色彩斑斓动人泪下的一切真是罪孽吗?对,其实人们的好奇心就是罪孽。夏娃不就是出于好奇心才犯下原罪的吗?现在夏娃的后代还继续被好奇心趋使着去犯罪!
里卡多这样抛弃了她是好事还是坏事?她不想知道。男人都是自私的。让她伤心的倒是姐姐送她时那做作的笑。那天姐姐送她到修女院门口,分手时居然舒展开平时的哭丧脸朝她笑笑说:“好了,愿你幸福!”世道真是太险恶了。
进修女院后,她很快就发现这里与外面没有什么两样,不过是外面世界的一个缩影——缺乏家庭的温暖,枯燥单调的生活,使人都变得有些病态。修女院里的一切看似很平静,但彼此之间相互猜疑,不信任,相互敌视。
每年一次的儿童宗教游行从修女院前面的街上经过。每到这天,修女们、母亲们(母亲?可怜的)都拥到临街的铁栅栏边,看孩子们从街上走过,向他们抛撒已经枯萎的花朵,好像孩子们个个都是圣徒。如果有谁说唐璜•特诺里奥复活了,要进城了,修女们也不会像看孩子们那样激动。
每个修女在自己的卧室里都有一个小圣婴,一个漂亮的娃娃,修女们每天给娃娃穿衣打扮,插上鲜花,并偷偷地亲他。有的修女还把小娃娃像真孩子一样抱在腿上。一次,经主教批准,来了个摄影师,到花园里拍照罗马式的圆拱门。修女们都抱着自己的小圣婴跑了出来,要摄影师给照相。
两个修女甚至吵起来:“你滚开!我的圣婴最漂亮,你看他眼睛有多美!”
利杜维娜躲在一边,看着这些假装的母亲在天真地争吵,她心里很压抑。她本来可以有一个儿子,一个会跑会笑的真正的儿子!为什么那次出走她没能怀孕呢?到底为什么呢?没能怀孕是她自己不好,不能怪里卡多。可那次她要能怀孕该有多好!假如他们上次能有一个孩子,一个爱情的结晶,说不定他们会重新燃起爱的火焰。他们俩是相爱的,只是里卡多太自私,也太自负,不肯承认罢了。假如他们有了孩子,里卡多就不会为了进修道院发展他的天资而抛弃她了。他有什么天资呢?要是可怜的利杜维娜听到神父的那番议论,该怎么想呢?
她又想起了她那一头金发眼睛蓝蓝的小弟弟,仿佛听见小弟弟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从她童年记忆的深处在叫她“伊娜!伊娜!伊娜!”,伊娜带着拂晓一闪即逝的梦幻那么快就消失了!里卡多心上的小姑娘也匆匆走掉了!感谢上帝,整个的她也会很快离去。离开去哪儿呢?去到一个纯洁、真诚、没有欺诈的世界,那里不用忍受母亲的沉默和姐姐的哭丧脸,不用为未婚夫的自私而生气,也不用提防女伴们的妒忌。
可怜的修女利杜维娜不只一次地伏在圣母像的下面说:“圣母啊圣母!你为什么不让你儿子的父亲,我们万能的上帝恩赐于我,使我的里卡多也能让我做母亲呢?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宽恕我吧!”利杜维娜泪如雨注,心想今生今世也只好在修女院忍受这与世隔绝流放般的孤寂了。
在修女院里,利杜维娜的心情一天比一天坏,似乎只有到死才能解脱了。其他修女从玄书上读得,真正的圣徒应该是愉快的,便拍着巴掌又唱又跳,做出兴高采烈的样子。她们这种天真的愉快深深地刺伤了利杜维娜。过圣诞节时,这近似愚蠢的欢愉几乎到了疯狂的地步。修女们在花园里歇斯底里地狂跳,肆无忌惮地高声说笑。
“来啊,利杜维娜!您不跳舞吗?”
“不,我腿软。”她回答说。
修女们不去冒犯她,猜想她这样郁郁不乐大概是有什么原因。
修女们还在狂欢,有人还不时地喊道:“噢,我敬爱的主啊,我活得真开心!”
她们管这叫活得开心——神圣的愉快。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地过去了,每天都是一样的枯燥无聊。利杜维娜一直没忘为里卡多祈祷,求上帝开导他,宽恕他。
八
里卡多修士的名气越来越大,全国上下都知道他是个出色的布道者;有人说他重振了西班牙宗教演说的黄金时代。里卡多布道演讲独具特色,既发人深思,又不失热烈。演讲时,他神态自然,举止得体,声音抑扬顿挫;论述清楚,有条有理,但又让人感觉他似一团包着的火焰。他的虔诚让人感到不安。
一些听过他布道的人,说他的演说虽令人信服,但缺乏激情。显而易见的是,像圣奥古斯丁“非洲人”一样,里卡多的反命题和新奇的思想——也是他智慧的结晶——论点明确,论据坚实,用精炼富有感情的言辞来表述。一般他的布道言简意赅,有人就指责他冷冰冰,因为这些人把废话连篇与热情奔放混为一谈。实际上,里卡多的布道恰似精神沙漠里的沙粒,干脆炙炀。里卡多自己的灵魂也像是在这精神沙漠中穿行,倍受野心与负疚的折磨。
有时,他讲出的东西,不仅听者费解,他自己也不明白,那是因为他正在寻觅自己的思想。
他布道时,不是对面前的整个人群讲,而是对人群中的每一个人讲,是彼此心灵的沟通。
他的布道演说中,有的地方阐述不完整,有的地方杂乱无章,但绝对没有诡辩。他极少使用抽象的逻辑三段论来说明解释他的思想,而是像《圣经》一样用寓言、比喻来阐述他新奇的思想。他还喜欢跳跃式的思维。
有个喜欢卖弄的人说:“实际上,他不是在真正布道,而是在哗众取宠。”
里卡多津津乐道一些时髦的问题,像信仰危机、信仰与理性的矛盾、宗教与科学的矛盾,以及穷人与富人的自私、世态炎凉等社会问题,特别是谈起来世更滔滔不绝。但一谈到爱情,他总好像有些失态。
他注定要当主教的。尽管现在他名气很大,品行也无可指摘,但人们总觉着他有些怪。与他接触过的人并不认为他和蔼可亲:他的布道娓娓动听,让人着迷陶醉,但最终却没有赢得人们的心。
女人们听他布道时,感觉他的话里有种东西令她们陶醉,同时又让她们战栗。她们猜测,他想用炽热的言辞来掩盖他内心的痛苦;特别是当宣讲他偏爱的一些题目时,女人们的那种感觉便更明显。他喜欢讲伊甸园的悲剧,夏娃如何引诱亚当偷尝知善恶树上的禁果,他们俩如何被赶出伊甸园,上帝又如何派天使长手持四面转动发火的剑把守住伊甸园的大门。他还喜欢讲参孙和大利拉的悲剧。听他布道,人们感到他好像从来没有快乐,有的只是痛苦的希冀,一种不加修饰的绝望。
有几次布道时,他的声音哽咽了,像是在哀求听众们的怜悯。人们好像是看到一个被囚禁的灵魂在拚命地挣扎,想摆脱身上的枷锁。但他很快便控制住自己,恢复常态。于是,他的训诫更加直言不讳,言辞也更加激烈。
我们受了伤的心灵承受不了这种急风暴雨式的布道。我们进教堂是要寻找麻醉药,以期得到精神的慰藉,而不是要在伤口上撒盐。人们并不爱戴他。他曾试图变得温和一些,但一讲起来又忘乎所以。这位激昂的布道士命中注定要忍受孤独。
他自己也感到孤独。他对自己说:“我为了我的野心抛弃了利杜维娜,把她给坑害了,现在上帝在惩罚我。我现在懂了。我当时不懂事,以为妻子、家庭是负担,会妨碍我实现梦想。”他闭上双眼,因为他不想看远处一位女人的身影,然后自言自语道:“我是太自私了,我只顾寻找一块能供我施展才干完成使命的天地,我从来只为自己着想!”
他心里一直盼望能有一个机会,来显示一下他的天资,机会终于来了,要他到托尔别德拉镇的修女院去做一次布道。
他知道以后心里很乱,开始睡不好觉。好在别人,应该说是大家都不知道他与那座修女院的关系。现在他要去演戏,只演给他们两个人;他要当着那群目瞪口呆、知痴如醉的人的面,跟他那不幸的同命运的女伴做心碰心的交谈;他要当着众人的面向她忏悔,又不被人察觉;他还要在基督教的布道演说史上谱写新的一章,空前绝后的一章。假如那些可怜的虔诚信徒知道那将演出的悲剧场面,该又做何感想!这位富于喜剧天才的修士又在大胆地设想了。
这一天终于到了。
教堂里挤满了人,有从附近的市镇来的,也有从省城赶来的。人们都想亲耳聆听这位著名修士的布道演说。祭台上烛光烁烁,在挂起的幕帐后面站着唱诗班。可以感到那里既紧张又兴奋的气氛,不时传出咳嗽声。
修士里卡多迈着缓慢的步子登上布道台。他掏出手帕擦了擦额头,并借着宽宽的白色衣袖遮挡住脸的时候在人群中扫视了一下,有那么一瞬间目光停在挡着唱诗班的幕帐上。然后他跪下,双手抓住讲台的栏杆,把额头埋在两手之间,做着祈祷。他的头发在祭台上烛光的映照下闪闪发光。他站起身来,下面可以听见咳嗽声和衣服磨搓发出的窸窣声。但很快就安静下来,教堂里鸦雀无声。
他今天显得有些异常,开始讲话时犹犹豫豫,颠三倒四,他几次停下来,试图掩饰内心的紧张。但他逐渐地控制住了自己,慷慨激昂起来,讲出的话充满激情,似一条火的河流。
教堂里洋溢着一种神秘悲壮的气氛。虔诚的听众们屏住呼吸,都感到这该是一次非同寻常的布道,因为他不是用嘴而是用心在讲话。讲爱,讲上帝之爱,也讲人间的爱。
每个听众都被带进他深层的精神世界,进入他无人知晓的内心世界。他的声音在燃烧。
他说,爱一直在包围制约着我们,不管你离它多远。
他说:“期待爱吧!只有心中充满爱的人才期待爱!我们自以为抓住了爱的身影,但我们肉眼看不见爱,爱却已抱住我们,抱得紧紧的。当我们以为爱在我们身上逝去时,实际应该是我们自己早已在爱的怀中死去。当我们痛苦悲伤时,爱便又会醒来。经历过痛苦的爱,才是真正的爱,是爱与情的结合,是共同的爱,是共同的痛苦。我们都没能意识到,没有爱我们无法生存,就像我们只有到了快要窒息憋死的时候,方认识到没有空气,我们活不了。期待爱吧!只有靠吸取爱的血液生存的人才会期待爱;只有心中有爱的人才会呼唤爱,尽管他们自己并不知道这点。是深藏地下的水加剧了干旱。成片荒芜的土地因干旱已经龟裂,地里到处飘落着干枯的树叶,与此同时,土地的深处,在枯死的植被根的下面,却淌流着给万物以生机的清泉水。我们自己也时常感到这样一种炙热的干早。地下深层的流水声与枯黄树叶飘落的声音交织在一起。终于有一天,干旱的大地敞开胸膛,深藏于地下的水喷薄而出,这就是爱情。
“我的姐妹们,兄弟们:但是,自私自利、可怜可悲的自尊心蒙住了我们的双眼,致使我们虽躺在爱的怀抱里,被爱拥裹着,却不知不晓。我们不想把整个身心献给爱,却想占有爱,但是爱要求我们全心全意、毫无保留地投入给它。我们想占有爱,胁迫爱屈从于我们疯狂的欲望,屈从于我们个人的利益。但是爱,人间的肉体的爱,要求我们属于它,毫无保留地只属于它!为什么这么快我们就屈服认输了呢!我们不是已经到了山坡脚下了吗?可我们到底为什么要屈服呢?因为害怕荒唐难堪!可这能算是什么理由呢!姐妹们,弟兄们,可这确实是理由啊!男人是多么的愚蠢!多么的自私!真是可悲啊!宽恕他吧……?”
里卡多修士的最后这句话,是发自他内心深处的呐喊,撕心裂肺一般,似一条无焰的火的河流在寂静的大厅里,在虔诚的听众中间翻滚流淌。跟着,幕帐后面唱诗班的那边也有人抽泣起来。这两颗心灵呐喊的撞击,好像把祭台上的蜡烛震得摇晃起来。里卡多修士的脸先是变得苍白,接着满面通红,似蜡烛的火焰。他目光茫然,垂下头,双手缩在白色衣袖里,颤抖着捂住双眼,抽泣着哭了起来,与唱诗班队伍里的哭声交织在一起。被这突如其来的场面惊呆了的人群先是屏住呼吸,不敢出声,接着也哭了起来。修士双膝跪下。人群渐渐地散去。
事后几天,甚至几个月里,在托尔别德拉镇和镇外的其他地方,人们都在谈论这场不寻常的布道。当时在场的人,那景那情会终生难忘的。
人们以为,在修士神秘地哭泣时,他正要用破碎而又精练的句子讲出一些奇怪的谜。后来人们知道,至少是大概知道了一点这其中的一些事情,知道了些关于地下的火与地上的水结合的传言。而一些有经验的人则由此来揣摩里卡多修士布道的内容。
他和她,里卡多修士和利杜维娜修女感觉他们的命运已经结合在一起了,而且比当初在家时,更密不可分。他们的哭声已经拥抱结合,两颗心也已融为一体。身上的伪装已经退掉,他们的爱情也不用躲躲藏藏。自从那次出走后,他们忍受了那样多爱情的寂寞。
从那天起……
1911年11月写于萨拉曼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