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梅特里奥•阿方索已满24岁,仍孑然一身,无牵无挂,有少许钱财,并在一家银行任职。他只模模糊糊记得他的童年,记得他父母是小手艺人,他们省吃俭用,攒下一笔钱,他们听他背诵课文时总喊:“你将来能当部长!”而他现在,有点资产,再加上工资收入,已心满意足,并不羡慕那些部长大人。
他还是个很节俭的青年,他每月都把当月的积蓄存入他任职的那家银行。他不仅在钱上,而且在工作上、身体上、思想上以及感情上都很节俭。他只完成银行里自己份内的工作任务,绝不多做一点儿;他对身体保养得很仔细,处处小心不要感染疾病;他接受一切共同思想的共同点,从不滥施友谊。每天晚上他总是准点就寝,临睡前总把裤子平平整整放在固定的地方,不让它有任何折皱。
他参加一个咖啡俱乐部,去听别人讲笑话。俱乐部里唯一一位与他关系比较亲密的是塞莱多尼奥•伊瓦涅斯,此人是我已在《爱与儿童教育学》里详细介绍过的那位非凡的唐富尔亨西奥•恩特兰博斯玛莱斯•德尔阿基隆的信徒。
塞莱多尼奥教给他的崇拜者埃梅特里奥下棋及有益于身心健康的猜谜艺术。塞莱多尼奥从事使用微积分的纯经济学研究,而不是政治经济学研究。他是埃梅特里奥的顾问,甚至是其忏悔牧师。埃梅特里奥总靠塞莱多尼奥指导他生活、行动,一旦没了指导,他就到《西班牙通讯》61中去寻找,他每天晚上临睡前都要看《西班牙通讯》。星期六他才去剧院,但只看喜剧,不看悲剧。
从外表上看,这就是埃梅特里奥井然有序无忧无虑的生活,但是从另一面看(如果不说是私生活的话),他是托玛萨太太的房客。客房是他的家,唯一可更换的家。
住在托玛萨太太家的房客有推销员、学生、准备报考教授职务的学者或一些职业不清的人,他们经常更换,来去匆匆。最固定的房客就是他——埃梅特里奥,他慢慢要从托玛萨太太家的房客变为她家的成员了。
这一变化的关键是托玛萨太太的独生女罗西塔,她帮助托玛萨太太照顾客栈,给房客们上饭菜,很得房客们的欢心。因为罗西塔身材丰润动人,甚至诱人。她微笑着允许男人有节制的抚摸,因为她知道这样可以掩盖餐桌上肉菜的不足,她忍受着淫秽的玩笑,甚至主动挑逗打诨。罗西塔刚20岁,正值青春妙龄。房客中最受她青睐、她频送秋波的就是埃梅特里奥。“看你能不能钓到他……”她母亲托玛萨太太常常对她说,而她则说:“看我能不能猎获他……”“他是兽还是鱼?”“妈妈,我觉得他既不是兽也不是鱼,而是青蛙。”“青蛙?那么你就让他眼花缭乱,我的女儿,你就让他的眼睛瞪得像青蛙一样,要不,你为什么喜欢这样的眼睛?”“好吧,妈妈,但是用不着你来牵线,我自己行。”就这样,罗西塔开始引诱埃梅特里奥,或按她的叫法唐埃梅特里奥。
而埃梅特里奥则小心地利用她又防范她,他可不愿落入陷阱。此外,房客们都笑看他把罗西塔的调情当作好意,这也深深地伤害了他的自尊心(除了其他伤害)。房客中有一个叫马丁内斯的,与众不同,他总是带着报考心理学教授的学者所特有的严肃态度看着罗西塔的一举一动。埃梅特里奥对自己说:“这个黄毛丫头不能征服我,我要压倒她和托玛萨太太!松缰的驴也会舔,驴……,驴……,但不是牤牛!”
一次,埃梅特里奥像做忏悔一般对塞莱多尼奥说:“况且这丫头知道得太多。她好像有计谋……”
“埃梅特里奥,那你就将计就计……占她的便宜!”
“适得其反,塞莱多尼奥。她的计谋就是要勾引我——勾引我的计谋。假如你看见她是怎么接近我的!随便找个借口就若无其事地过来跟我搭讪。肯定她想勾引我,而我却不知……。”
“埃梅特里奥,你简直是草木皆兵了!”
“相反,我是把兵都当草木了。还有那位待聘的马丁内斯,在他嚼着牛排的时候,简直要用眼睛把她吃了,在他看来,好像如果我甩了她,她就会去追他似的。”
“那就甩了她,埃梅特里奥。”
“你要是看见每天早晨……一次,我刚开始看《追逐她》,她钻进我的房间,假装很害羞的样子说:‘呀,对不起,唐埃梅特里奥,我走错了……’真不要脸!”
“她称你‘唐’?”
“总这么叫。一次我叫她不要称‘唐’,只叫埃梅特里奥,你知道她怎么回答我?她说:‘只叫埃梅特里奥?不,那可不行,唐埃梅特里奥,要加“唐”’……那装腔作势的样子就和她佯装走错钻进我房间一样……”
“你住在她母亲托玛萨太太家里,我实在怀疑你不像《圣经》上讲的钻进她母亲怀她的内室……”
“《圣经》?《圣经》上讲这类事?”
“是的,神秘的《雅歌》里写的。那些渴望超凡脱俗的爱的圣灵喝了肚脐里的美酒后,当然他们饮酒的肚脐也是神圣的。”
“那我必须逃走。这丫头当我老婆不合适……”
“那情妇呢?”
“无论如何不正当关系不行!要么按上帝的旨意去做,要么不做……”
“是的,上帝说:生长繁衍!而你看来是不想繁衍。”
“繁衍?我在银行里大大地繁衍了。繁衍后代?繁衍我自己?!”
“你应该升官发财,往上爬!”
总而言之,埃梅特里奥的全部心思都放在防范罗西塔精心设置的圈套上了。
“躲开!”一次他终于对她说:“我看你是想勾引我,那将白费心机……”
“可你这么讲是什么意思,唐埃梅特里奥?”
“虽然白费心机,可我以后会陷进去……祝你健康,罗西塔!”
“祝我健康?祝你吧……”
“对,也祝我健康,但要小心保养……”
可怜的埃梅特里奥!罗西塔常给他钉掉了的钮扣,他就故意让钮扣掉着。罗西塔给他打领带时总说:“您过来,唐埃梅特里奥;您可真邋遢!……过来,我给您把领带打好……”星期六,罗西塔总来取他的脏衣服,除非有时他把衣服藏起来,随后送到洗衣工那儿去。他感冒了,要早睡,罗西塔就把热甜酒送到他的床前。而他甚至在某个星期六带她去剧院看点儿开心的剧目。
一次在亡灵节的时候,他带她去看《浪荡子》。“唐埃梅特里奥,为什么在死人节演这个?”“为了那个国王宠臣的儿子……”“可我觉得唐璜是个傻瓜。”
在一切交往里,埃梅特里奥都是小心谨慎的,绝不陷进去。
托玛萨太太对她女儿说:“我看这呆瓜在哪儿有情人……”
“怎么会,妈妈!他有情人,我能觉察到……”
“如果那女人不露行迹呢……”
“我能发现不露行迹的女人……”
“一个正经的未婚妻呢?”
“他能有正经的未婚妻?不可能。”
“那么?”
“你别猜他要结婚,妈妈,猜点儿别的……”
“既然这样,女儿,我们就要谋划一下,你不能这样浪费时间。你要借助马丁内斯,虽然他们无法匹敌。他给你看的是什么书来着?……”
“什么也不是,他的朋友们写的废话。”
“看看是不是给他写了小说,能不能给我们一本……”
“您还要什么?”
“我?我要那些纸?”
最后,在与塞莱多尼奥协商后,埃梅特里奥决定躲避这种诱惑。他利用暑假到一个浴场去疗养后回到科尔特,回到银行,但没有回托玛萨太太家,而是搬到另一家公寓。他在去度假前,把自己的旧大衣箱像抵押一样留在了托玛萨太太家里,只随身带了个手提箱。回来后他没敢去向罗西塔告别,只发了封信去要他的衣箱。
但是他为此举付出了代价!夜里,罗西塔总搅得他做恶梦,现在他才知道自己是多么深地被她迷住了。现在在黑暗里躺在床上,那诱人的秋波折磨着他。“诱人,”他对自己说,“因为它引诱我,那是火焰,也因为她的眼睛具有秘鲁火山口的那种危险的温柔……我躲避她对吗?罗西塔有什么不好?我为什么怕她?松缰的驴……可我觉得驴的舔对身体更不好……”
“我睡不好,梦得更糟,”他对塞莱多尼奥说,“我缺少什么,我觉得窒息……”
“你缺少诱惑,埃梅特里奥,你没有竞争对手。”
“问题是我总梦到她,罗西塔已经变成我的恶梦了……”
“恶梦?”
“我尤其忘不掉她向我挤眉弄眼,向我暗送秋波……”
“我看你正在写一篇美学论文……”
“我以前没对你说过。你知道我房间的墙壁上总挂着一份美国日历,好知道日期……”
“为了破每天的谜?”
“也是吧。我离开托玛萨太太家时,我自然把日历放在旧衣箱底了,我没有撕那页……”
“你放弃破那个重要日子的谜了!”
“是的,我没有撕那一页,还那么保留着,直到现在还保留着那一页。”
“埃梅特里奥,这使我想起有位新婚者在他妻子死去的时候敲坏了表,让它停下来,同他一起停在那个痛苦的时刻——7点13分,让它永远停着,不再调它。”
“这不坏,塞莱多尼奥,这方式不坏!”
“可我觉得他应该把分针和秒针拔了,这样表仍在走,如果有人问他‘先生,几点了?’他可以回答‘我的表在走,但不指示几点?’而不是说‘指着几点可不走了’带着一块停了的表……不行!可以带一块虽不指示时间但走着的表。”
埃梅特里奥照旧去咖啡厅,听别人讲笑话,星期六去剧院,每月末把他的积蓄存入他供职的银行,他的储蓄再加上过去储蓄的利息,迅速增加,他仍极仔细地保养自己单身的身体。但是,生活是那么空虚!不,咖啡厅不是生活。特别是咖啡厅里最幽默诙谐的一位常客,一位记者居然会在一天来银行敲他竹杠,他拒绝后,这位记者居然说出:“您骗了我!”“我?”“是的,您!每个人都以自己的身份到咖啡厅去,尽其所有,我逗您笑,让您开心,而您在那儿一言不发,您只是作为一个有钱人到那儿去,现在我就以您的这一身份来找您,您却拒绝给我钱,当然是您骗了我,您骗了我!”“可是亲爱的先生,我不是作为一个阔佬儿到那儿去的,而是作为消费者……”“消费什么?”“笑话,听了您的笑话我笑了,也就心安理得了!”“消费……,消费者……,您所做的就是消费?”这就是真理。
然而这个新的公寓!
“什么公寓!塞莱多尼奥,那根本不是公寓,是个客店或客栈,或者只能称得上大车店。托玛萨太太那儿还是个家!”
“只能叫客房。”
“那这儿是妓院!这儿都是些下人,粗人!罗西塔到底还是房东的女儿,在那儿我还不用跟下人打交道……”
“你是说跟妓女打交道?”
“在这个客店,有个又丑又脏的下人,管煎鸡蛋,她把鸡蛋送到我桌子上来时,居然对我说出×××!你想想?”
“当然,罗西塔煎鸡蛋是像房东的女儿那样……”
“那当然!她还照顾我身体,而这些粗人……她们还把我的箱子贴墙放,结果就不好打开了,因为我的箱子已太旧,它的外壳已变形……”
“像天一样,凹凸不平。”
“哎,塞莱多尼奥,我为什么要离开那个家!”
“你是说在新家里没人勾引你……”
“这个公寓没有半点家的样子……”
“那你为什么不再换一家?”
“都一样……”
“取决于价钱,按价服务。”
“不,托玛萨太太家对我不是按价服务,她们对我像家里人……”
“当然,对你不是公寓,背后有别的东西。”
“是善意,塞莱多尼奥,是好意。因为我发现罗西塔爱上我了,没错,她无私地爱上我了。可我……我为什么要离开呢?”
“埃梅特里奥,我看你还要回罗西塔家……”
“不,不行了,不能回去。我回去怎么解释?别的房客怎么说?马丁内斯怎么想?”
“我保证马丁内斯什么也不想,你要准备解释心理学……”
一段时间后,埃梅特里奥告诉塞莱多尼奥:
“塞莱多尼奥,你猜我昨天碰见谁了?”
“当然是罗西塔,她一个人?”
“不,不是一个人,和马丁内斯——她现在的丈夫在一起;但是还有,罗西塔,她本人也不是一个人了……”
“我不懂你的意思,你是说她有人陪着还是说她喝醉了……”
“不,她的样子很有意思。她自己就迫不及待地告诉我,带着一种胜利者的眼神,居高临下的眼神对我说:‘唐埃梅特里奥,您看我这样子多有意思。’我想不明白这种样子有什么意思!”
“当然,一个银行职员自然会有这种评论。而另一位,那位马丁内斯呢?真想知道他是怎么从心理学、逻辑学和伦理学的角度来看这种样子。那么这一切对你有什么影响?”
“假如你看见的话……!罗西塔以她的变化胜利了……”
“什么变化?”
“体态的变化,她变圆了……如果你看见她挽着马丁内斯的臂膀昂首挺胸地走路的样子……”
“你肯定会想:‘我怎么没陷进去,这个婚姻怎么没降到我头上?’你对逃离她家后悔了,不是吗?”
“差不多,是的,是这样……”
“那马丁内斯呢?”
“马丁内斯带着一种淡淡的微笑看着我,仿佛在说:‘你没爱过她?现在她属于我了!’”
“儿子是他的……”
“也许是女儿。假如是我的,肯定是儿子,可马丁内斯的……”
“我看你嫉妒马丁内斯了……”
“我那时有多蠢!”
“托玛萨太太呢?”
“托玛萨太太?噢,对了,托玛萨太太死了,好像正是她的死促使罗西塔嫁人,好维持那个公寓……”
“那马丁内斯从房客变成房东了?”
“对,不过他仍当家庭教师,仍在准备录用考试,现在好像是终于侥幸地取得了教授职务,要与他老婆以及他老婆随身带着的孩子一起去赴任……”
“埃梅特里奥,这是你丢失的!”
“是罗西塔丢失的!”
“是马丁内斯得到的!”
“嗬,一个不足挂齿的教授职位!可我没家了,我像一匹松缰的驴……自己舔着自己……这是什么生活,塞莱多尼奥,这是什么生活……”
“可是,如果是女人过剩……”
“可像罗西塔这样的没有了,像罗西塔这样的没有了!变化使她赢了!”
“还有教授职务。”
“塞莱多尼奥,我不再是个男子汉。”
于是,可怜的埃梅特里奥•阿方索的整个私生活,那掩盖着的私生活变得死气沉沉。他既不觉得笑话好笑,也不觉得解谜破字有趣,生活对于他再没有任何乐趣,正像《雅歌》中所说,“他身睡卧,心却醒”,是梦让他的心不能入睡。他的大脑醒了,但心在做梦。在办公室,他那睡着的大脑在记帐,而他的心在梦着罗西塔,梦着那样子很有意思的罗西塔。他就是这样计算着别人的利息。他的上司不得不提醒他注意某些错误。一次,唐伊拉里翁叫了他去,对他说:
“阿方索先生,我想跟您谈谈。”
“谈吧,唐伊拉里翁。”
“阿方索先生,不是我们对您的工作不满意。您是一名堪称楷模的勤勤恳恳、兢兢业业的职员;同时您还是本银行的一位顾客,您把您的积蓄都存在本银行了。确实,您逐渐将积攒起一笔财富。但阿方索先生,请允许我不是以上级而是以长辈的身份问您一个问题……”
“唐伊拉里翁,我不会忘记您是我父亲的亲密朋友,是您才使我得以把父亲的财产存在这儿生利,因此,您有权问我任何问题……”
“您为什么要这样攒钱?”
埃梅特里奥被这突如其来的问题给打懵了,茫然不知所措。他想不出唐伊拉里翁提这个问题是要讲什么。
“嗯……嗯……我也不知道。”他结结巴巴地说。
“为攒钱而攒钱?”
“我不知道,唐伊拉里翁……我有攒钱的癖……”
“可是一个单身汉这样攒钱,没有任何牵挂?”
“牵挂?”埃梅特里奥更慌了,“不,我没有牵挂,唐伊拉里翁,我对您发誓,我无牵无挂……”
“那我就不明白了……”
“您不明白什么,唐伊拉里翁?”
“您经常走神,您的帐时不时出错,那么,现在我想劝您……”
“唐伊拉里翁,您说吧!”
“阿方索先生,为了治好您的走神,您应该结婚!结婚吧,阿方索先生。已婚者的工作效率更高。”
“可是,我结婚?唐伊拉里翁,我,埃梅特里奥•阿方索结婚?和谁结婚?”
“好好想想,别再走神了,结婚吧,阿方索先生,结婚吧。”
埃梅特里奥简直无法再生活下去,他内心感到无限孤独。他不再去原来的咖啡厅,而去郊区偏远的咖啡馆,那里谁也不认识他,他也不认识任何人。他忧伤地看着那些手艺人和小资产者(或者有一两个心理学教授)带着全家来到咖啡馆喝咖啡,特别是星期天,一对对夫妇带着孩子来这里一边喝着咖啡,吃着黄油面包,一边听着民间乐曲。每当他看到某个母亲给自己的孩子揩鼻涕时,他总想起在托玛萨太太家里罗西塔对他母亲般的照顾,是的,是母亲般的照顾。随即他想到在那偏远落后的小城市里,罗西塔,他的罗西塔正小心伺候着马丁内斯,使他能给别人的孩子讲授心理学、逻辑学和伦理学。在回家的路上,不,那不是家,那是客栈,是大车店,在穿过那些肮脏的小巷时,总有一个声音悄悄对他说:“哎,阔佬儿!阔佬儿?为什么要攒钱?唐伊拉里翁是对的,如果我不需要帮助一位样子变得很有意思的女人,那我存钱生利干什么?用来买国库券?可这个国家与我毫不相干……上帝,我为什么要逃走?我为什么不肯陷进去?那好事为什么没降到我头上!”
他已不是在生活。他在街上到处游荡,置身于人群之中,想象着每个碰到的人的私生活,似乎他们的身体以至灵魂都裸露在他的面前。他对自己说:“如果我懂得马丁内斯懂得的心理学……是我把罗西塔嫁给那个马丁内斯的。毫无疑问,是我促使他们结合的……可是,不管他们幸福与否,身体好不好(这是很重要的),他们还想得起我吗?什么时候想起我?”
他先是跟踪少女,后来是跟踪追逐少女的小伙子,再后来是偷听他们之间的调情,最后是跟踪那些成双成对的。看到他们恩恩爱爱简直是一种享受!他对自己说:“跟上这个,大概她的未婚夫把她甩了或者……反正她一个人,可一会儿还会来一个……这两个已经不是原来的那对了,是新的组合?在4个人中能有几种组合方式?我开始把数学忘了……”
一天,他在街上溜达跟踪时,碰到了塞莱多尼奥,塞莱多尼奥见他就说:“喂,伙计!你知道吗,你成了谈情说爱者都认识的人了。”
“何以如此?”
“他们都知道你的弱点,并觉得挺可笑,他们叫你是恋爱视察员,都说这人真可怜!”
“是的,我不能否认我对此感兴趣。每当我看到某个小伙子抛弃了他的未婚妻去追求另一个,某个姑娘不得不另找未婚夫;某个很不错的姑娘却没有小伙子对她献殷勤,我都会感到很难过。”
“也许应该说没有房客。”
“随你怎么说吧,我真的会很难过。我真想开个婚姻介绍所,做个媒人。”
“或别的什么……”
“对我都一样。按照我的想法去干,出于对他人的爱,出于行善,出于人道,我不认为这是有损荣誉的事……”
“肯定是的,埃梅特里奥,肯定是的!你记得吗,堂吉诃德——那位堪称楷模的慷慨无私的骑士曾说过,‘拉皮条的职业并不像人们所想的那样,在社会秩序很好的国家,它是一种极为必要的顾问性的职业,但必须由人品清白的人来承担,还要有检查员来监督……’还有其他一些类似的高见,我已记不清了……”
“是的,是的,塞莱多尼奥。我是对此感兴趣,但我是从艺术出发,为艺术而艺术,绝对无私的。不过,我不是为了国家的社会秩序,而是为了他们更幸福,为了因看着他们、感到他们是幸福的而我自己也幸福了。”
“堂吉诃德偏袒拉皮条的和媒人什么的是很自然的。你记得那些被叫做妓女的女人是多么喜爱他,那种女人在某些时候是会利用贞操的。也许你会认为堂吉诃德像西班牙皇家学院的先生们一样,把妓女看作是‘以卖淫谋生的女人’?谋生是一回事,淫荡是另一回事,然而有人既不是为了谋生,也不是因为淫荡,而是当作娱乐。”
“是的,当作娱乐活动。”
“你就既不是为了谋生,也不是因为淫荡,而是为了娱乐,不是吗?你是为了娱乐才跟踪谈情说爱的人的……”
“我向你发誓……”
“是的,问题是混日子,而不要有严肃的婚约。你总是逃避婚约,其实向别人承诺责任更富有娱乐性。”
“当我看到一个姑娘总要换男朋友,一个也抓不住时,我很难过……”
“埃梅特里奥,你是个艺术家。你从来没感到你对艺术的天赋吗?”
“是的,有时我想塑造……”
“是的,你喜欢玩泥弄土……”
“有点儿……”
“泥塑真是一种神圣的职业,据说上帝在造第一个人时,就是用泥土像造只锅一样捏出一个人来……”
“可是,塞莱多尼奥,我更喜欢修复古瓶。”
“什么?锔锅锔碗吗?”
“不,跼碗是粗活,可你想象一下你拿着一个古瓶……”
“应该叫陶罐,埃梅特里奥。”
“好吧,拿着一个破碎的陶罐,然后使它焕然一新……”
“埃梅特里奥,我再说一遍,你是一个彻头彻尾的艺术家,你应该开一个陶器店。”
“塞莱多尼奥,你说上帝取下亚当的一根筋骨造成夏娃,然后他又给亚当补上这根筋骨了吗?”
“我想补上了,当然是在抚摸了夏娃之后!”
“总之,塞莱多尼奥,我是不可救药了。堂吉诃德认为十分必要的职业是那么吸引我,但我不是因为想抚摸……”
“不,你是在驱赶猎物。”
“主要是精神上的。”
“看来是。”
“一次,想到我的孤独,我突发奇想,觉得我应该做个神甫……”
“为什么?”
“为了忏悔……”
“啊,是的!为了人们把灵魂赤裸裸地亮给你……”
“记得小时候我去忏悔,神甫用气声一遍遍地问我:‘要说真话,说真话,几次,几次?’可我什么也坦白不出来,甚至根本不懂他的意思。”
“现在懂点儿了?”
“你看,塞莱多尼奥,现在我的情况是……”
“你变得粗野了……”
“比这还糟,比这还糟……”
“当然,生活在这种孤独中……”
“在时时回想托玛萨太太的客房的孤独中……”
“永远是罗西塔!”
于是他们分手了。
有一次,这样的观察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那是一天傍晚,他钻进一家咖啡馆,刚进去不久,就进来一个妓女,那妓女长长的指甲,长长的睫毛,和罗西塔一样,指甲染得红红的,她青紫色的鼓眼泡与她同样青紫色的鼓嘴唇相协调,在描成黑色的眉毛下是黑色的睫毛,就像是鼓眼泡上的指甲。“纤毛植物。”埃梅特里奥自言自语道。他想起曾听塞莱多尼奥(他是个见多识广的人)说过的食虫植物——茅膏菜,这种植物用一种纤毛抓住那些被它的花吸引来的可怜昆虫,然后把它们吸吮进去。那个“纤毛植物”进来后在咖啡馆转了一圈,眼睛四处挑逗,目光在埃梅特里奥身上扫了一下,然后就把她的纤毛转向一个秃顶老头,那老头一口咬了半片烤面包,正慢慢呷着加奶咖啡。她一面向他挤弄眼睑上的长指甲,一面用舌头舔着厚嘴唇。而那老头的秃顶变得像那婊子的手指甲一样红,在那“纤毛植物”用唾液浸润青紫的嘴唇时,老头直咽口水。那婊子偏着头,就像弹簧一样弹了出去,而那个喝咖啡的可怜老头立刻被“纤毛植物”的纤毛拖了出去,一边还擦擦鼻子作为掩饰。他们出去之后,一切都结束了,埃梅特里奥自语道:“唐伊拉里翁是有道理的?”
时光就这样一年一年地过去了,埃梅特里奥像影子,到处飘荡;像蘑菇,既没有未来,也没有过去——他对过去已毫无记忆。他也不大与塞莱多尼奥来往了,甚至还有些躲着他,特别是塞莱多尼奥和他的女佣人结婚以后。
“可你是什么呢?”一次他们碰上时,塞莱多尼奥问他,“你是什么呢?”
“伙计,我不知道。我已经不知道我是谁了。”
“过去你知道?”
“我已不知道我是否……活着……”
“我听说你越来越阔了……”
“我越来越阔了?”
“那罗西塔是什么?马丁内斯已尽他所能繁衍了……”
“什么?更多的有意思的样子?更多的孩子?”
“不,在户口登记册上他的名字已被除掉了……”
“什么?他死了?”
“是的,他死了,丢下罗西塔成了寡妇,带着个女儿。而你也一样,埃梅特里奥,有一天银行也会除掉你的名字。”
“住嘴,不许讲这话!”
埃梅特里奥逃走了,他还想着那个除名。现在他的全部心思就是担心被除名,这一阴影在他苍老的记忆里逐渐扩散。为了排解这一忧虑,为了忘掉自己正在衰老,忘掉自己有一天也要退休(退休老人和松缰的驴——退了休的驴!),他在街上东奔西逛,焦灼地四下搜寻某个要捕捉的对象。“退休者和驴,”他自言自语道,“多高兴!除了她的女儿,罗西塔还有什么欢乐?”
直到有一天,就像上帝突然给了他启示,他产生了一种预感,他觉得本应有而未实现的过去,不,是他过去的未来要再现。是谁骤然出现,使大街上弥漫着原始森林的芳香。那目光诱人,使看她的人重获青春的那个高傲的姑娘是谁?他赶紧跟上她。而她也感到有人跟着自己,于是步子迈得更加有力,甚至还回过头来,眼睛饱含着微笑,是对看她的人充满怜悯的令人心旷神怡的微笑。“这目光,”埃梅特里奥自语道,“来自另一个世界……是的,似乎来自我过去的世界,那本旧日历为我保留着的世界。”
他现在有事可做了——要去跟踪那突然出现的神秘的姑娘,打探她家住何处,姓甚名谁……啊,那因退休或别的什么造成的可怕的被除名!计算他人的利息时的走神!
几天后,他正在那个突然出现的姑娘出现的那些街区遛达时,又看见了那姑娘,这次有个小伙子陪伴。不知为什么,他觉得那人是马丁内斯。他妒火顿起:“滚蛋,我又要成丧家犬了。那已到眼前的退休……!那可怕的被除名!”
又过了几天,他碰到塞莱多尼奥。
“塞莱多尼奥,你猜我昨天遇见谁了?”
“我当然知道,遇见罗西塔了。”
“你怎么知道的?”
“看你眼睛就知道了。埃梅特里奥,你又恢复了青春。”
“真的?大概是吧!”
“你怎么遇见她的?”
“是这样的。几天前,我在一条小巷里遛达,忽然看见一位仙女下凡,是的,塞莱多尼奥,是仙女下凡,她的双眼喷射着青春的火焰,生命的火焰……”
“正如《雅歌》所云。”
“我立即跟上她。对于她是谁我丝毫没有怀疑。大概是我的心告诉了我,我的预感告诉了我,尽管我还没有完全意识到……”
“是的,她的父亲马丁内斯把这叫做潜意识……”
“是的,就是潜意识……”
“潜意识说……”
“是的,我的潜意识告诉了我,但我还没意识到……我看她和一个小伙子——她的男朋友在一起,我顿时嫉妒万分……”
“是的,是对马丁内斯的嫉妒。”
“我甚至准备去取代那个小伙子……”
“人家要取代的是你,埃梅特里奥。”
“你别提醒我退休的事,现在我的整个心都被欢乐占满了。当然我也提醒我自己:‘埃梅特里奥,现在在你50多岁的时候,你却要栽在一个完全可以做你女儿的黄毛丫头手里。埃梅特里奥啊……’”
“那结果呢?”
“那是在昨天,我跟踪那位仙女一直到了她家门口,我突然看见罗西塔从那房子出来,罗西塔是她的母亲!假如你看见她……!岁月在她身上几乎没有留下痕迹!”
“然而在你和你的利息上却留下了痕迹。”
“一个46岁的半老徐娘!一个年龄不清的胖女人……她一看到我,就说:‘看见您真高兴,唐埃梅特里奥……’‘太高兴了,罗西塔。’我答道。于是我们攀谈起来,最后她邀请我到她家坐坐。”
“你去了,她把你介绍给她女儿……”
“你猜对了!”
“你比我更清楚,罗西塔永远是擅于心计的女人。”
“可你怎么看?”
“我看她早已知道你跟踪她女儿,因为你逃脱了她的诱惑,现在她要为她女儿猎获你,猎获你和你的财产……”
“你听下去,听下去!确实,她把我介绍给她的女儿,克洛蒂尔德,可她女儿随便找个理由就离开了,我觉得她不怎么喜欢她母亲……”
“当然在她男朋友之下……”
“于是只剩下我们两人……”
“有意思的开始了……”
“她给我讲她的生活和她的孀居。她说:‘自您从我们家逃走……’我说:‘逃走?’她回答说:‘是的,自您从我们家逃走,我陷入极度痛苦之中,唐埃梅特里奥,您做得不对,一点儿也不对……最后我不得不嫁人,有什么办法!’‘您的丈夫?’我问。‘谁?马丁内斯?可怜的!他是一个可怜的人……可怜的是最糟的……’”
“埃梅特里奥,可她认为像你这样的富有的可怜人是最好的……”
“我不知道。她开始哭起来……”
“是的,想起她的一切以及她的女儿……”
“她告诉我她女儿是她最心爱的珍宝……”
“没配嵌座的……”
“什么意思?”
“没什么,现在她要你来给她配嵌座……”
“可你想到哪儿去了,塞莱多尼奥!”
“是她,是她想到的!”
“我认为你猜错了……”
“不,我只是猜她要安置她的女儿,把她托付给你……”
“假如真是这样,又怎样?”
“那你就栽了,埃梅特里奥,你已被她捕获了。”
“什么?”
“没什么,现在你可以退休了。”
“我告辞出来时,她对我说:‘你什么时候想来就来,唐埃梅特里奥,这儿就是你的家。’”
“会是的。”
“取决于克洛蒂尔德。”
“不,取决于罗西塔。”
与此同时,在罗西塔和她女儿克洛蒂尔德之间展开了一场舌战。
“孩子,你应该好好想想了,你已经不是孩子了。我看你的那个男朋友,那个帕基托不是个好搭档,唐埃梅特里奥是……”
“搭档?”
“是的,搭档。当然,他比你大好多岁,从年龄上讲,他完全可以做你的父亲,但是他还挺帅,特别是我很清楚,他的钱柜里……”
“当然,在你还像我是个姑娘时,你没能钻进他的钱柜……,现在你希望我钻进去……欺骗!把那老东西给我?告诉我,你为什么让他跑了?”
“因为他永远是一个小心谨慎的人,他很注意身体。如果他娶了我,不知他会怎么想……”
“那现在更糟,妈妈,现在他的年龄和我的年龄,那他的身体……我理解你,他现在会更注意身体。”
“而我看不是,现在他已不再注意身体,你应该利用这一机会。”
“可是妈妈,我还年轻,我感觉得到我的青春活力,我不愿为了以后有笔财产,就牺牲自己,去做人家的看护。不,我要享受生活……”
“瞧你有多傻,我的女儿!你不懂连锁关系。”
“那是什么?”
“你看,你嫁给这位先生,他对你很好,根据他待你的程度你来照顾他……”
“照顾他的身体?”
“但不用过分精心,你没有必要做出牺牲。首先是尽义务,你尽你的……”
“那他呢?”
“他尽他的义务,到他死的时候,你也是有一把年纪的家庭主妇了……”
“像你现在这样,不是吗?”
“是的,和我一样,只是我死无葬身之地,而你如果嫁给唐埃梅特里奥,你孀居时和我就情形大不一样了……”
“是的,我有了让我当寡妇的人……”
“这是关键所在。到了那时,你是个有钱的寡妇,而且风韵犹在,因为你像我,你会长得越来越漂亮……富有的寡妇可以收买你更喜欢的帕基托。”
“而他又来继承我的钱,然后他成了唐埃梅特里奥,再找一个克洛蒂尔德……”
“就这样循环下去,这就是连锁关系,我的女儿。”
“妈妈,我可不愿拴到这条锁链上。”
“就是说你固执已见,或者说你坚持要和你的猫厮守,‘你只要面包和葱头’?好好想想吧!”
“我已经想过了,而且反复想过了。绝不嫁给唐埃梅特里奥!如果需要,我能养活我自己,绝不靠他的钱柜!”
“孩子,你看他已经神魂颠倒,可怜的人,为了你,他什么蠢事都干得出来,你看……”
“行了,妈妈。”
“那好吧,他再来的时候我怎么对他说?我拿他怎么办?”
“再引诱他。”
“可是……”
“您理解我的意思,妈妈。”
“太过分了,女儿。”
当然,唐埃梅特里奥又去罗西塔家了。
“唐埃梅特里奥,您看,我女儿不愿听我讲到您……”
“连提起我都不愿听?”
“是的,她不愿意向她提起结婚的事……”
“不,丝毫没有强迫她的意思,罗西塔,丝毫没有……可是我……我觉得我变年轻了……我觉得我成了另一个人……我有能力……”
“为她置办嫁妆?”
“我有能力……我是那么高兴,在我的年龄……我一直是那么孤单……有个家庭……养一个家……孤独是那么压得我喘不过气来……退休和被除名的阴影时刻笼罩在我的头上……”
“真的,埃梅特里奥。”她第一次没有用“唐”,她向他挪近了些。“我很奇怪,你积攒了一大笔钱,却没有个家……我真不懂……”
“唐伊拉里翁也这么说。”
“可是,告诉我,埃梅特里奥。”她又有意地向她靠近一点儿,“告诉我,在我们的美好时光里你犯的那种总担心有病的疑心病好了吗?”
埃梅特里奥已不知道是在梦里还是醒着;他觉得时间倒转,他又回到了二十多年前那梦幻的年月;以后的一切都从他的记忆里消失了,甚至也忘却了克洛蒂尔德的出现。他感到阵阵晕眩。
“你那怀疑自己有病的疑心病好了吗,埃梅特里奥?”
“现在,罗西塔,现在我觉得我有能力做任何事。我甚至连……被除名都不怕了!我的上帝,我为什么让那个机会溜掉了?”
“可是我不是在这儿吗,埃梅特里奥?”
“你?罗西塔,你?”
“是的,我……我……”
“可是……”
“埃梅特里奥,你觉得我怎么样?”
说着,她站起来,坐到埃梅特里奥膝盖上。埃梅特里奥战栗起来,但他是因为高兴,而不是因惧怕退休而战栗。他双手揽住这位胖徐娘的腰。
“好家伙,你好重!”
“是的,有地方可以抓牢,埃梅特里奥。”
“一个风韵犹存的半老徐娘。”
“如果我们认识时我就知道……”
“唉,埃梅特里奥,埃梅特里奥,”她爱怜地轻轻地抚弄着他的鼻子,“我们那时有多蠢……”
“你不那么蠢,蠢的是我。”
“我母亲怂恿我去引诱你时,你是那么……”
“那么笨!”
“可现在
“现在怎么?”
“你不想弥补过去吗?”
“可这只能是空洞的海誓山盟!”
“对!但不是那个傻瓜浪荡子的,因为这不是诗,这儿也不是偏远的海岸,这里也没有月亮照着……”
“可是罗西塔,你的女儿呢?克洛蒂尔德怎么办?”
“这是为她健康……”
“为你健康,罗西塔!”
“埃梅特里奥,为你健康!”
“当然为我健康!”
随后,诡谲的罗西塔狡狯地说:
“阔佬,我对你发誓,我在怀克洛蒂尔德的时候,最想的就是你,我真希望怀的是……”
“我也对你发誓,我跟踪克洛蒂尔德到这儿的时候,我追寻的是你,尽管我没意识到,但确实追寻的是你,罗西塔,是你……这是一种眷恋……或像马丁内斯讲的,是潜意识……”
“潜意识是什么好吃的?我从来没听他讲过这东西……”
“不,不是吃的东西……虽然我的财产足够我们吃,并且吃好……”
“是的,我们四个人吃……”
“什么四个人,罗西塔?”
“你看,你……我……克洛蒂尔德……”
“三个人。”
“还有……帕基托!”
“还有帕基托?好吧,为了纪念马丁内斯!”
已一把年纪的罗西塔是那么高兴,竟激动得哭了起来(是歇斯底里?),而埃梅特里奥则扑上去,亲吻着她的双眼,吮吸着她的眼泪,细品着那苦涩的甘甜。不,那不是鳄鱼的眼泪。
在亲吻和拥抱中,他们达成了协议,他们四个人结婚:罗西塔与埃梅特里奥,克洛蒂尔德和帕基托,他们住在一起,组成双重家庭,埃梅特里奥为克洛蒂尔德置办嫁妆。
“埃梅特里奥,你会看到今后你将怎样生活……”
“是的,尽管退休了,但很愉快。我不希望再让你当寡妇。”
在同一天,母亲嫁给了埃梅特里奥,女儿嫁给了帕基托。两对夫妻生活在一起。埃梅特里奥退休了。那是两种蜜月,一个是上弦月,一个是下弦月。
“罗西塔,”在一次追忆过去的忧伤中,埃梅特里奥说,“我不是度蜜月,而是度蜡月……”
“好了,住嘴吧,别尽想些傻念头。”
“如果多少年前我不是那么蠢……”
“别那样,埃梅特里奥,尤其是现在。”
“现在你已是一把年纪……”
“你觉得我……?”
“比姑娘时强,相信我!”
“那么?”
“啊,罗西塔,罗西塔•德萨龙,你简直换了个人!”
“告诉我,埃梅特里奥,你不再破那些字谜了吧?听你讲‘我的第一个……我的第二个……我的第三个……’我很不舒服。”
“别说了,我的一切!”
他把她紧紧地搂在怀里,闭着眼睛嘴里喃喃地叫着:罗塔…塔塔…罗罗…塔罗…西塔…
过了一会儿,他问:
“可你告诉我你的第一个丈夫——马丁内斯,克洛蒂尔德的父亲……”
“现在有了回忆过去的醋意?”
“是潜意识!”
“而他是那么感激你,甚至敬佩你。”
“敬佩我?”
“是的,敬佩你。因为我对他讲了你对我是怎样的庄重,你怎样表现得像个正人君子……”
“他,马丁内斯才是正人君子!”
“你看这个小盒,这里原来放着马丁内斯的照片;可在他的照片下面放着你的……现在你看!”
“现在,在我的照片下面是另一个人的照片,不是吗?”
“谁的?那个死人的?怎么可能!我可没那么浪漫!”
“这么说我应该让你看看我决定逃走那天的日历,我始终没有撕下那一页,我一直保留着它。”
“现在你想撕掉它们?”
“为什么?为了去猜测那倒霉的一年后来的日子?不,我的一切,不。”
“哎,我的阔佬!”
“阔佬?我是个可怜的人,但不是可怜的穷人……”
“谁这么说的?”
“我自己。”
几乎蜜月刚过的一天,埃梅特里奥又碰到塞莱多尼奥。
“埃梅特里奥,你变年轻了。看来结婚对你身体有好处。”
“太有好处了,塞莱多尼奥。那个罗西塔简直是灵丹妙药……似乎不可思议!那么多年孀居!”
“一切都是经济问题,埃梅特里奥;当然不是政治问题,而是最大和最小的问题。你一定要节俭。小心,和你的罗西塔在一起你会挥霍,你会死去……还有,与那对年轻夫妇在一起,和那个克洛蒂尔德……和那个帕基托……”
“谁?我的女婿?他是个可怜的小伙子,他们结婚也是自由派式的。”
“自由派式的?”
“是的,你想想,我看见他有一本题为《完美恋人手册》,手册!你想想,竟然有这种手册!”
“总比什么笔记,或什么概要、问答好……”
“或什么便览!可是,手册!我给你讲的是一只狨,一只猴子……”
“是的,你要说是衣冠禽兽。所以他们是危险的。记得一次我和一对新婚夫妇一起旅行,他们总在我眼前卿卿我我、窃窃私语,我小心地请他们注意,你猜那个没教养的怎么回答我?她竟然说出:‘怎么?我们让你嫉妒得牙都倒了吧?老头子!’”
“我说:‘嫉妒得牙都倒了?你们让我嫉妒得牙都倒了?丫头片子,几年前我就安了假牙,晚上我把它泡在消毒液里。’把她说得哑口无言。罗西塔照顾你身体精心吗?”
“他们三个人一齐照顾我。前不久我得了重感冒,不得不卧床,你没看见小克洛蒂尔德是多么亲热地给我送来热甜酒!真让人心里暖烘烘的。还有,你知道吗?小克洛蒂尔德从她外祖母——我过去的房东托玛萨太太那儿继承了一种本领,她的口哨吹得比金丝雀唱的还好听。托玛萨太太的口哨吹得很好,特别是在煎鸡蛋时,吹的口哨很动人,可是在她外孙女出生之前她就去世了,而据我所知,罗西塔从来不会吹,小克洛蒂尔德是从哪儿学来这种本事的呢?而且也吹的是同样的曲子。这真是女性的奥秘!”
“这大概与从天堂掉下来或者说扔下来的蛇有关……”
“奇特的是除此之外,她总使用简单意义的词汇,从无半点儿保留或其他什么涵义……”
“埃梅特里奥,那是你这么认为……”
“是的,除了体型以外,她活脱一个马丁内斯。”
“是的,她的性格思维方式随她父亲,是马丁内斯的性格和思维方式。但在两对夫妻之间没产生什么矛盾吗?”
“怎么可能!星期六我们一同去看戏,不过从不看悲剧。罗西塔和克洛蒂尔德喜欢逗乐的:喜剧、闹剧,而我和帕基托喜欢看她们高兴。当然,她们并不怕讽刺的辛辣,就像我不认为笑有什么不好一样……”
“正相反,埃梅特里奥,”说到这儿,塞莱多尼奥变得比伦理学教授还严肃。“正相反,笑能净化一切。没有不道德的笑话,因为如果不道德,那就肯定不可笑;只有多愁善感才是不道德的。笑可以医治吝啬,可以医治悲观厌世,比卡拉瓦尼亚的水还有效。亚里士多德还是阿里斯多芬或别的什么人说过:艺术的作用是通过精神发泄来摆脱精神上的痛苦。我给你讲清楚了吗,埃梅特里奥?”
“是的,有个乌纳穆诺说过,应该培养对生活的幽默感。”
“是的,甚至应该培养思维的色情感,当然不是色情的思维……”
“可是塞莱多尼奥,假如所有的思维都是色情的呢?”
“埃梅特里奥,我已经开始写一篇论述《约书亚记》中的妓女喇合88的诠释性的玄学论文。89我不给你引述《圣经》中的具体章节,是因为我不是乌纳穆诺,这实在得感谢上帝。”
“对了,塞莱多尼奥,你说你正在写论文,使我想起来有一次和罗西塔谈起马丁内斯,她告诉我马丁内斯写了一本小说,里面有她和我,有托玛萨太太的公寓,但都用的假名,可她没让马丁内斯发表。她对我说:‘如果写这些能让他高兴,那他就写吧,可为什么要发表呢?’我说:‘如果能让读者高兴,那又为什么不发表呢?’你不这么认为吗?”
“你说得对,埃梅特里奥,简直是太对了。特别是像你刚才说的,如果我们是向人们传播对生活的幽默感,使他们不再想着被除名。你也知道那句古老的名言:从这个世界上只拿走你所奉献的!”
他们分手时都沉浸在对生活的热爱中,他们都比过去乐观了。问题是我们知道什么是乐观主义,什么是高兴和什么是忧愁,什么是思维和什么是色情吗?这些都是评论家在玩弄文字游戏!
一天,罗西塔脸上带着神秘的微笑,走到埃梅特里奥跟前,搂住他,在他耳边低声说:
“阔佬,你知道一个谜吗?”
“什么?”
“你猜猜,猜猜这个迷,谁把蛋放在稻草里?”
“那谁把稻草放在蛋里呢?”
“好了,你别跟我绕圈子,回答我,你知道还是不知道,像我主基督教导我们的……”
“不知道!”
“我们要有个外孙了……”
“外孙?那是你的!对于我只是个继外孙!”
“好了,别那么小心眼儿了。”
“不,我喜欢语言准确。继女的孩子就是继外孙。”
“要是女儿的继子又叫什么呢?”
“你说得对,罗西塔……可以说我们这贫乏的卡斯蒂里亚语是丰富的……,丰富的语言……,丰富的语言……是的,囊肉!”
“埃梅特里奥,你总想些什么怪念头……”
“那你总想些什么!”
于是,当看到帕基托的时候,埃梅特里奥脑子里琢磨道:“这小子,是我老婆的女婿,那是我的什么呢?继女婿?还是养子?还是养女婿?怎么这么乱!”
那个继外孙来到了人世,埃梅特里奥变得更加惶惶不安。
“你不知道我对他的爱,”他对塞莱多尼奥说,“他将继承我的遗产,他将是我唯一的继承人,继承我所有的财产。而我,则将因为没有传给他丝毫生理上的缺陷,从而也没有传给他我生活的俭朴而心满意足地死去。我会注意不让他也迷上猜谜。”
“当然,克洛蒂尔德则因做了母亲变得更漂亮了。”
“简直光彩照人,塞莱多尼奥,比过去更诱人了。可是对于我,仍然是‘看着我,可别碰我’!”
“你希望‘摸摸我,可别看我’。”
“不是那回事,塞莱多尼奥,不是那回事。”
“肯定是符合使徒多马的名言,那就是‘亲手摸着才相信’!”
“对于克洛蒂尔德,只要能看着她就行了,就像她妈妈说的,看着是一个珍宝,她比她母亲更漂亮。”
“是的,装备得更好。所以你应该感到慰藉,因为如果你当初和罗西塔结了婚,那克洛蒂尔德就不是现在这个样子了。”
“是的,我也常想,假如我是她的亲生父亲,她将是什么样子……”
“也许她会继承你的所有优点,那是你在罗西塔心目中的形象……”
“是的,罗西塔也这么对我说,尤其是现在,我已变成幻象,可这个继外孙可不是幻象!”
“这个继外孙的出世是你造成的,是你的慷慨造成的,因为是你让帕基托和克洛蒂尔德结合的。你还记得我们谈到过的你有才能在组织有序的国家从事那种必要职业的事吗?”
“我记得……”
“你在促成了克洛蒂尔德和帕基托的结合之后,命中注定也促成了自己的婚事。上帝安排的路有多妙!”
“是的,在我开始厌倦生活之路的时候。”
“你帮助罗西塔钓到了马丁内斯,那个命中注定是要早早见上帝的人,没有你是不会上钩的,而马丁内斯使罗西塔有了克洛蒂尔德,从而帮助她在今天使你上了钩……”
“如果马丁内斯不死呢?”
“我早就预感到她早晚会使你上钩。”
“可当时……”
“是的,在道德上最说得过去的是对死人的不忠……这样就解决了她生活的问题。”
“什么问题?”
“对丈夫不忠的问题!而你有你生活的问题。”
“我生活的问题是什么?”
“厌倦苦行僧式的孤独,害怕上当,害怕受骗。”
“确实是……,确实是……”
“问题是单身、厌倦会使人变得孤僻,你懂我的意思吗?最终使人变得呆傻。解决的办法就是让单身的人结为伴侣……”
“对了,告诉你,现在吃完晚饭,我和罗西塔常坐在火盆旁玩儿抓4K……”
“我没说过吗?埃梅特里奥,现在你看到了吧,她给你设下了陷阱,不是吗?”
“有可能……”
“她让你开心,让你笑,好像是让你高兴,其实让你落入圈套;不是吗?你上当了吧,你被欺骗了吧,然而这就是对生活的幽默感的哲学。对描写当乌龟的人的喜剧,谁也没有戴绿帽子的人笑得更来劲,他们就是哲学家,是英雄。感到滑稽可笑是享受?嘲笑那些讥笑他人的人是神圣的笑!……”
“是的,常言道:我的老婆不要背叛我,如果背叛我,不要让我知道,假如让我知道了,我要感到无所谓……”
“这显得太小气,太灰。应该更大度些,应该是:如果背叛我能给她带来欢乐,出于我对她的爱,我就给予她这种欢乐……”
“可是……”
“还有比这更大度更高尚的,那就是编成剧,让人们当作消遣的笑料……”
“塞莱多尼奥,可是我……”
“不过你,埃梅特里奥,你没必要达到这大度的顶峰,虽然你已表现出你是个高尚的人。你只要继续玩儿抓4K,但不要下赌注,应该是不赢钱的,幽默就在这不赢钱上……而在这幽默中就是生活……”
“够了,你的这些怪论把我脑子都搅乱了。”
“那你就挠挠脑袋,让头皮屑掉下去。”
凡是读过我的《爱与儿童教育学》和《雾》以及其他小说的读者都会记得,那些小说的主人公都死了或自杀了,以致一个伪君子说我是自杀教唆犯。因此,我的读者们也许会问,埃梅特里奥•阿方索的结局如何。像埃梅特里奥•阿方索(或唐埃梅特里奥•德阿方索)这样的人是不会自杀的,也不会死的,他们是永生的,或者说是不断复活的。亲爱的读者,我相信我的埃梅特里奥•阿方索是永垂不朽的。
1930年12月于萨拉曼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