象棋手唐桑达里奥的故事
序
不久前,我收到一位不认识的读者的来信,随后又收到他抄录的他朋友给他来信的一些片段。他的朋友在信中给他介绍了一位象棋手——唐桑达里奥,描述了唐桑达里奥的性格特点。
这位读者给我的信中写道:“我知道您正在为您的小说寻找素材,我给您寄的信中的这些片段就是极好的素材。正如您将看到的,我没有写出事情发生的地点,时间也只告诉您是在1910年秋冬。我知道您并不注重情节发生的时间地点,这或许不无道理。”
他几乎没再写别的,我也不想在序言或开场白里讲得太多。
一
1910年8月31日
亲爱的费利佩,我现在在这僻静的海岸一隅,临海的群山脚下。感谢上帝,在这里谁也不认识我,我也不认识任何人。如你所知,我来这里是为了躲避那与我无关的社会,来与海浪和树叶作伴。不久,树叶就要像海浪一样到处飘荡了。
你知道,又一次强烈的厌世愤俗的情绪把我带到这里,我倒不是仇恨人,而更主要的是害怕人。是那种劣根性加剧了我这种厌世愤俗的情绪,那就是G.福楼拜在他的《布法与白居谢》里阐述的看到愚昧又不能容忍愚昧的劣根性。尽管我不是看到愚昧而是听到愚昧,听到一切人,不管是青年人还是老年人,蠢人还是聪明人每天说出的无法容忍的蠢话。越是聪明人干的事说的话越蠢。尽管我很清楚,你会用我自己的话来反驳我,你不只一次的听我说过:越蠢的人,一生做的蠢事说的蠢话越少。
在这儿,虽然偶尔路上也会碰到人影,但你完全可以把我当作远离人世的鲁宾逊。你还记得我们看到的那段令人毛骨耸然的描写吗?记述有一次鲁宾逊到他的小船那儿去,突然在沙滩上看见一个人的赤脚脚印,他立时像被雷电击了一样,就好像看见幽灵一般。他四下张望,侧耳倾听,但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没听见。他在海滩上搜寻,也没发现任何东西。海滩上只有一个脚印,脚趾、脚后跟以及脚的每个部位都清晰可见。他赶紧朝他的窝棚、他的防御工事走去,他已害怕到极点,每走两三步就要回头看看,他已分不清树和蒿草,从远处把每棵树都看成一个人,眼前全是奇奇怪怪的幻影。
我演鲁宾逊演得多像。我逃跑不是因为害怕看到人的赤脚脚印,而是害怕听那些蠢话,我远离人群就是避免与愚昧接触。我去岸边倾听海浪碰溅,到山里倾听风在树叶中窃窃私语。没有任何人,当然也没有女人!至多有个尚不会说话,也不会鹦鹉学舌般地重复家里父母教给他的“谢谢”的孩子。
二
9月5日
昨天我在小山上漫步,与大树轻声交谈。但我仍躲不开人,我处处都遇到人,我的那些树就是人的树。这还不仅是因为它们都是人栽的,而且因为它们是人栽的,从而也像家畜一样驯顺。
我和一棵老栎树成了朋友。费利佩,要是你看见它,你也会喜欢它的!它的气质是那么不凡!它大概已经很老了,一部分已经枯死。请注意,只是部分枯死,而不是全部。它有一个深深的伤痕,使树干裸露出来。树干已经空了,让人一眼就看见它的心。但我们知道,从最简单的植物学概念来讲,这不是它真正的心脏,它那宽宽的伤痕以及那卷曲的边缘给我留下了极深的印象。空气从伤口进去,在树干里流动,如果突然来了暴风雨,过路人可以到里面避雨,某个隐士或守林人也可以在里面寄宿。然而液浆在树皮和树干之间循环,把生命的浆汁传送给树叶,使它们在阳光下进行光和作用,变绿,变黄,枯萎,厚厚地铺在地上,在这森林的老英雄的脚下,在臂膀般粗壮的树根之间腐烂,变成肥沃的腐植土,滋养着明春的新叶。要是你能看到那些臂膀般的根茎是怎样把上千支手指样的根须深深地扎进泥土,你该产生什么样的联想啊!根茎紧紧地抓住大地,而它那高大的枝干则紧紧地抓住天空。
你或许会想,秋天一过,这棵老栎树只剩裸露的树干,静静地站在那里。但不是这样,一棵同样极具英雄气魄的常春藤拥裹着它。从栎树的根茎之间、树干里伸出常春藤那粗壮结实的藤蔓,它们攀缘而上,用自己永远鲜艳的绿叶围裹着老栎树。当栎树叶投入大地的怀抱,常春藤的叶子却在狂风中飒飒作响,为老栎树吟唱冬之歌。即使老栎树死去,它还会在阳光下变绿,或许还会有某个蜂群在它那宽大的伤口里筑巢。
亲爱的费利佩,不知为什么,但确实是这棵老栎树使我开始与人类重归于好。还有,我为什么不该告诉你,我已经很久没有听到一句蠢话了!这样时间长了,就无法生活了。我担心我要屈服了。
三
9月10日
我没告诉你吗?费利佩,我还是屈服了,我成了俱乐部成员,虽然还主要是看,而不是听。那是开始下头几场雨的时候。在那种坏天气,不论是海边还是山里都没意思。留在旅店里,干什么呢?整天看书?确切地说是重读那些书?不能那样。就这样我最后去了俱乐部。
我在阅览室呆了一会儿,在那儿与其说是看报不如说是在聚精会神看读报的人。我很快就把报纸放下了,因为报纸比写报刊文章的人还蠢。的确有些人在说蠢话上具有某种天才,但在写蠢事上谁也不行。而那些读者,倒可以看看他们看滑稽事时发笑的滑稽像。
然后我来到大家聚会的大厅,但我躲开那些扎堆高谈阔论的人群。那些传进我耳朵里的只言片语也会再戳那导致我逃到这天涯海角来的新伤口。不,我不能容忍人类的愚昧。我尽可能小心地只旁观别人玩三人牌戏、抓四K、穆斯。这些人找到了一种几乎不用语言的社交方式。我记得假悲观主义者叔本华曾经说那些没有思想可交换的蠢人发明了一些涂上各种颜色的纸片来相互交换,这就是纸牌。叔本华才是蠢到了极点了。如果蠢人发明了纸牌,那他们就不那么蠢了,因为叔本华连纸牌还没发明出来呢,他只发明了一种叫做悲观主义的精神纸牌。悲观主义认为最糟的是痛苦,全然不知还有厌倦、憎恶,就是这些在杀害那些玩纸牌的人。
四
9月14日
我开始认识俱乐部的成员,我的那些同人(因为我已经成为其中的一分子,尽管是暂时的)。当然我只是用眼睛认识他们。我把猜想他们正在想什么当做一种消遣,自然是在他们不说话的时候,如果他们说出什么我也就没法猜想他们在想什么了。所以我更爱看三人牌戏,而不那么爱看穆斯,这种牌说话太多,总在那儿喊加赌!接受!加五!加十!全押上!我看一会儿就厌烦了。“全押上”就像巴斯克人的话,就像说在那儿,特别是一个人像斗鸡一样向另一个人喊时,简直让人生厌。
更吸引我的是象棋。你是知道的,我年轻时就偏爱这种只两人为伍的清静游戏。如果这可称为“伍”的话。可是在这儿,在这个俱乐部里,并不是所有象棋赛都是安安静静进行的,也不仅只二人对弈,往往是周围围满了观棋的,他们还给棋手支招,甚至伸手去抓棋子。尤其是一位工程师和一位退休法官的对弈最典型。昨天,法官大概患有膀胱炎,显得焦躁不安,旁人都劝他去厕所,他却提出他不能一人去,要和工程师一起去,他怕他上厕所的时候工程师挪动棋子。于是他们俩人一块儿去了,法官是去方便一下,工程师是护送他,而那些观棋者则把整个棋局都变了。
但是有一位可爱的先生,是到现在最引起我兴趣的一个人。很少有人跟他说话,他也不跟任何人说话,我只偶尔听人叫他唐桑达里奥。他的职业似乎就是下象棋。对于他的经历我一无所知,我也不想打听,我倒更愿意自己去想象。他到俱乐部来除了下棋什么也不干。他下棋时一声不吭,带着一种病态的专注。对于他,似乎除了象棋连这个世界都不存在了。其他俱乐部成员都很尊重他,或许对他有某种怜悯。他们都把他看作是有怪癖的人。也许是出于怜悯,倒总有人肯与他对弈。
但没有人观战。大家都明白观棋会打扰他,也就都尊重他的这一癖好。我本人从未敢接近过他的棋桌,也正因此他才引起我极大的兴趣。我看他根本不跟任何人交往,全神贯注于他自己,准确讲是全神贯注于下棋。下棋对于他似乎成为一种神圣的职业,成为一种宗教活动。我心里想,不下棋的时候他干什么?他赖以糊口的职业是什么?他有家吗?他爱谁吗?他曾遭受什么不幸?他心灵里有什么痛苦吗?
当他走出俱乐部回家时,我跟在他后面,看他在穿过像棋盘格一样的大广场时是不是像跳马一样走。但是惭愧,我没能继续跟踪下去。
五
9月17日
我想摆脱俱乐部对我的吸引,但却做不到,唐桑达里奥的影子总跟着我,他就像森林中那棵老栎树一样吸引我。他也是一棵树,一棵沉默的有生命的人树,因为他下棋就像树长叶子一样。
我有两天没去俱乐部,我强迫自己不进去,有时走到门口了,又赶紧逃离那里。
昨天我上山了,但当我快到公路(就是强迫奴隶、雇佣工人用手修的路,而山上的路是自由(自由?)人用脚走出来的)时,我又不得不钻回森林里,是那些破坏了大自然的绿色的广告又把我扔回了森林。连路边的大树都被用来做广告了。我想小鸟比怕农民在地里放的稻草人还要怕这些做广告的树。
我进到山里,来到一座废弃的村落前。那里只剩下几堵残垣断壁,就像我的老栎树一样,上面爬满了常春藤。在一堵断墙的里面,也就是过去的房子的里面,还有一个残灶和烟囱,那里还有柴火燃烧的痕迹,甚至还有烟油。在烟油上是常春藤的绿叶闪闪发亮,几只小鸟在常春藤上飞来飞去。也许就在常春藤上,在残灶旁它们筑起了自己的小巢。
不知为什么这种家宅人烟的产物却使我想起了唐桑达里奥。我想我是那么想逃离人世,逃离他们的愚蠢,逃离他们愚蠢的文明化,但我却仍然是人,比我想象的更具有人的七情六欲,我还是不能与世隔绝地生活。难道正是人的愚蠢在吸引我吗!难道是我需要这种愚蠢来刺激自己吗?
我需要唐桑达里奥,没有唐桑达里奥我就无法生活下去。
六
9月20日
终于在昨天,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唐桑达里奥准确地在他每天到达俱乐部的时间到达了,当时还很早,他匆匆喝完咖啡,赶紧坐到他的棋桌旁,检查棋子,然后把它们摆在棋盘上,静候棋友。但棋友没有来。唐桑达里奥脸上显出沮丧的样子,眼睛发滞。这使我很痛苦,痛苦得再也控制不住自己,我便走到他跟前,对他说:
“看来你的棋友今天不来了。”
“看来是。”他回答说。
“那么如果您高兴,在他来之前我可以同您下。虽然我不是棋手,但我看人下过,我想您跟我下不会感到厌烦的……”
“谢谢。”我又补充说。
我以为他会拒绝我,等他熟悉的棋友,然而他没有。连我是谁都没问就欣然同意跟我下了。就好像对他来讲,我并不是作为另一个人而存在似的。但对于我,他确实是一个与众不同的人实实在在地存在着……我猜想着他的一切。他甚至对我不屑一顾,两眼一直盯着棋盘。在他眼里,棋盘上的卒、象、马、车、王后、国王比下棋的人更有生命,更有灵魂。
他下得很好,很自信,不犹豫,也从不悔棋,除了喊“将军”,从不说话。就像我前几天给你写信所讲的,他下起棋来就像在从事某项神圣的宗教事业。不,更准确讲,就像在创作无声的宗教音乐。他下棋就像在演奏,他拿棋子就像是在弹拨竖琴。当他要将军时,我甚至突发奇想,想听他的马音乐般的呼吸,而不是嘶鸣,他的马从不嘶叫。他的马是希腊神话中带双翼的飞马。应该说是一架木质的古琴,你没看见它是怎样在棋盘上移动,不是跳,而是飞。当他走王后时?那更是高雅的音乐了!
他赢了我,这倒不是因为他下得比我好,而是因为他专心致志地下棋,而我只顾观察他,走了神儿。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他并不是很聪明的人,但他把他的全部智慧,确切地讲是把他的整个心都倾注在下棋上了。
下了几盘后,我提出不下了(因为他会不停地下下去),我问他:
“你的棋友怎么了?”
“我不知道。”他答道。
他似乎也不想知道。
我走出俱乐部,想去海边转转,但我停下来,想看看唐桑达里奥是不是也出来。我想:这人也散步吗?一会儿,他也出来了,边走边在全神贯注地想着什么,眼睛哪儿也不看。我一直跟着他,直到拐过一条街,他进了一所房子。肯定是他的家。我继续向海边走去,但不像过去那样只身一人,唐桑达里奥,我的唐桑达里奥一直和我在一起。但还没到海边,我又折身朝山上走去,去看看我的老栎树,那株爬满常春藤、树干上有深深的伤痕的英雄树。当然,我还没有把这棵树与唐桑达里奥联系起来。但象棋手已成为我生命的一部分。像鲁宾逊一样,我也在我与世隔绝的沙滩上发现了人的脚印,但我既不震惊也不恐惧,而是深深地被这印迹所吸引,是人类愚蠢的印迹?不幸吗?或许愚蠢并不是人类最大的不幸?
七
9月25日
亲爱的费利佩。我仍在苦苦地思索愚蠢或者应该说是憨厚的不幸。几天前,我无意中在旅馆里听到了一段谈话,这段谈话确实使我震惊。他们讲有一位老太太就要见上帝了,照顾他的神甫对她说:“你到了天堂,见到我母亲,一定要告诉她我们为了能去陪伴她,都虔诚地信奉基督。”看来,这位极为虔诚的神甫是很认真地说这话的,至少我不能不认为神甫这样讲也这样相信,这使我想到憨厚的不幸,或者应该说是憨厚的幸福,因为有不幸的幸福。接着我马上想到,或许我的唐桑达里奥不是一个幸福的人。
现在又讲起唐桑达里奥,我必须告诉你,我继续与他对弈。他过去的棋友大概是离开这个镇子了,而这点我恰恰不是从唐桑达里奥那儿知道的,他仍然不讲他的棋友,也不讲任何别的人,我觉得他也不关心他的棋友走没走,他甚至不关心那人是谁。他同样也不打听我是谁,知道我叫什么就不少了。
因为我是新参加下棋的,这倒吸引了一些围观者,他们是出于想看看我的棋艺的好奇心,或许他们会认为我是又一个唐桑达里奥。我任凭他们去揣测。但他们很快就发现我讨厌围观的人比唐桑达里奥有过之而无不及。
前天来了两个看棋的,那是什么样的观棋者!我们不仅看棋、评棋,还大谈政治,这使我再也忍不住了,我对他们说:“你们能不能不说话?”于是他们走了。唐桑达里奥向我投来一种什么样的眼光!那是真诚感激的眼光!我开始相信,我的唐桑达里奥和我一样痛恨愚蠢。
下完棋,我径直向海边走去,去看碰碎在沙滩上的海浪,没再跟踪唐桑达里奥,我想他肯定是回家了。但我突然想到,我的棋手在他结束此生之时会相信他要去天堂,在死后的永生中在那儿和人或是天使下棋吗?
八
9月30日
我发现唐桑达里奥有些不适,大概是身体有恙,他呼吸困难,时时憋得难受。但谁敢对他说什么呢?以至他终于出现一阵昏厥。
“如果您愿意,咱们停棋吧……”我说。
“不,不”他回答道,“我不愿意。”
“真是英雄棋手。”我想。一会儿,我又说:
“您为什么不在家里休息几天呢?”
“在家?”他对我说,“那会更糟。”
其实,我相信他在家会更糟。在家?他的家什么样?他家里有什么?有谁?
我随便找个借口很快结束了那盘棋,起身告辞:“愿您病情好转,唐桑达里奥!”“谢谢!”他答道,却没有加上我的名字,因为他根本不知道我叫什么。
我的唐桑达里奥,不是在俱乐部下棋的唐桑达里奥,而是另一个,是那个已进入我心灵深处的唐桑达里奥,是我的唐桑达里奥。他无时无刻不在陪伴着我,连做梦他都和我在一起,我甚至与他共受煎熬。
九
10月8日
自从那天因身体不适离开俱乐部后,唐桑达里奥再也没有来俱乐部。这是那么奇怪,使我感到非常不安。唐桑达里奥三天没有来,我很惊奇。一个我想把棋子摆好,等他来,或许还有另一个我……我立刻想到如果唐桑达里奥没来替换我,我就成了双重人格的人,不禁不寒而栗。其实一重就够了。
直到前天,在俱乐部里,一位会员看到我是那么孤独,他大概还会觉得我是那么心烦意乱,就走过来对我说:
“你知道唐桑达里奥的事了吗?”
“我?不知道,他的什么事?”
“他的儿子死了。”
“啊!可是,他有儿子?”
“是的,您不知道?您不知道他的故事……”
我是怎么了?我也不知道。刚听到这儿,我就拂袖而去,打断了那人的话,把他一人扔在那儿,也不管他怎么看我。我不愿意他给我讲唐桑达里奥的儿子的故事。为什么?我要保持我的唐桑达里奥的纯洁,现在突然蹦出个儿子来,他的死已经使我几天不能下棋了,他会损坏唐桑达里奥在我心目中的形象。我不要知道什么故事。故事?如果我需要,我可以编。
费利佩,你已经知道,在我看来,除了小说没有其他故事。至于我的棋手——唐桑达里奥的小说,我不需要俱乐部的会员来帮我编撰。
我走出俱乐部,为了把我的唐桑达里奥抛到脑后,我向山上走去,去看我的老栎树。阳光照进它那敞开的空树干,它的叶子在几乎要离开它的时刻,在常春藤的叶子中间稍稍停留一下,然后掉落在地上。
十
10月10日
唐桑达里奥回来了,他回到了俱乐部,回到棋桌前。回来的还是他,我的唐桑达里奥,是我所熟悉的唐桑达里奥,好像在他身上什么也没发生过。
“对您的不幸我深表同情,唐桑达里奥!”我违心地对他说。
“谢谢,非常感谢!”他答道。
他已开始下棋,就好像他家里、他的另一部分生活里什么也没发生。可是,他有另一部分生活吗?
我开始想,认真讲,他不因我而存在,我也不因他而存在,可是……
下完棋后,我已走到海滩上,但仍在苦苦地想,在唐桑达里奥的心目中我是怎样的人呢?他怎么看我?他把我看成什么样的人?他觉得我是谁?你肯定认为这是些荒唐的问题,因为我太了解你了。
十一
10月12日
亲爱的费利佩,今天不知什么蠢念头引诱我,使我竟异想天开去建议唐桑达里奥解一个棋题。
“棋题?”他对我说,“我对棋题不感兴趣。搏弈本身给我们提出的问题就不少了,无须再去找。”
这是我第一次听唐桑达里奥连着说出这么多话,可这是什么话!俱乐部里的观棋者里没有任何人能像我这样理解这些话。尽管如此,我还是到海滩上去了,去寻找海浪给我提出的问题。
十二
10月14日
我简直不可救药了,费利佩,我真是不可救药了,就好像前天唐桑达里奥给我的教训还不够似的。今天,我又长篇大论地给他讲我总也走不好的象,就像做学术报告。
我对他说,象这个词的意思是大象,法国人叫fou,也是疯癫的意思;英国人叫bishop,既是象也是主教,而我看它是一种带有象的某些特点的疯主教,它永远斜着走,从不直着走,而且从白格走到白格或从黑格跳到黑格,从不改变最初放置的格子的颜色,就好像那就是它自己的颜色。我都对他说了些什么呀!什么白象在白格,白象在黑格,黑象在白格,黑象在黑格!我这回可捅漏子了。唐桑达里奥惊恐地看着我,就像是看一位疯主教,我甚至觉得他马上就要逃掉了,像逃离大象一样逃掉。我是在一盘棋下完的时候讲这些话的,当时我们正交换棋子,黑白交换,持白棋者总赢。唐桑达里奥的眼神是那样可怕,搞得我不知所措了。
在我走出俱乐部的时候,我还在想唐桑达里奥的眼神是不是有道理,我难道没疯吗?我甚至觉得我害怕看到人类的愚蠢,害怕看到另一个人的赤脚脚印,这难道不是在像象一样斜着走吗?那是在白格上还是在黑格上呢?
费利佩,这个唐桑达里奥真要使我发疯了。
十三
10月23日
亲爱的费利佩,8天没有给你写信了,因为我病了,尽管或许心病大于身体上的病;况且,拥在松软的被窝里是那样惬意。躺在床上,从我卧室的窗子可以看到近处的山峦,山里有一个小瀑布直泻而下。我在床头柜上放一架望远镜,用它久久地观看瀑布,看那瀑布怎样把山峦装扮得五彩缤纷。
我让人把镇上最有名的医生卡萨努埃瓦大夫请来,他一来首先就反驳我对自己的病的看法。结果只能是加重我的心病。他反覆讲要与病痛作斗争,坚持认为我的病完全是因为我经常去山里。他还劝我不要抽烟,当我告诉他我从不抽烟时,他不知说什么好了。他不如另一位医生高明,那位医生在一次类似的情况下马上对病人说:“那么你就抽烟!”或许说这话的大夫有道理,因为关键在于改变生活习惯。
这些天我一直躺在床上,严格讲,这倒不是因为我需要,而是因为这样我可以更心安理得地避开人。事实上,这8天中的绝大部分时间我都在朦朦眬眬地昏睡,一直处于半睡半醒的状态。就在对面的山峦仿佛是在梦中所见,根本不在跟前的唐桑达里奥倒好像实实在在亲眼看到。
你也可以想到,唐桑达里奥,我的唐桑达里奥是我做梦的主要内容,我想象着这些天他可能已经变了,当我在俱乐部再见到他,我们再在一起下棋时,他已经是另一个人了。
这些天里他想到我了吗?他把我忘了吗?他在俱乐部遇到别的下棋的同人(同人?)了吗?他打听我了吗?在他心里有我吗?
我做了一个恶梦,梦见唐桑达里奥变成一匹可怕的黑马(当然是象棋里的马),它朝我压过来要吃了我,而我是可怜的白象,可怜的带有象的特点的疯主教,拼命保护着白国王不被将死。当我从恶梦中醒来,天已放白,我觉得胸闷,我开始像做操那样做深呼吸,以恢复心脏的机能,卡萨努埃瓦大夫认为我的心脏不太好。然后,我用我的望远镜观看冉冉升起的朝阳怎样把自己的光芒洒在对面山峦的瀑布上。
十四
10月25日
这封信只有短短的几行。我去海滩了。海滩上很寂静,有一个女青年独自在浪边散步,使海滩显得更加寂静。海浪打湿了她的双脚。我一直观察着她,但她始终没有发现我。她取出一封信来看,她两臂下垂,双手拿着信,一会儿她又抬起手臂,又重新看信。然后她把信撕成碎片,揉成一团,又分开重又揉上,最后她把碎片一片一片抛向空中,碎片在空中飞舞,被风卷向礁石(它们是带走痛苦的记忆的蝴蝶?)。都扔完了,她掏出手绢开始轻轻地抽泣起来,她用手绢擦眼睛。海风擦干了她的眼泪。就这些。
十五
10月26日
亲爱的费利佩,今天我要告诉你的是一件闻所未闻,从不会发生的,比小说家笔下的事还离奇的事。你来评评,我们叫他作花花公子的那位加西利亚朋友有多少道理。他正在翻译一本什么社会学的书的时候,曾对我说过:“我无法忍受现在的这些社会学书籍,我正在翻译一本有关原始婚姻的书,作者就是转着圈讲阿尔贡金人以某种方式结婚,齐佩纳伊人以另一种方式结合,卡夫尔人以这种方式,而别的……过去写书注重辞语,现在则满篇是叫做事实或文献的东西,通篇没有思想……而我是想发明一种社会学理论,我就以我杜撰的事实为依据,我敢说只要是人能杜撰的就曾经发生过,或正在发生,或者即将发生。”我们那头脑简单的花花公子有什么道理!
但我们来看事实,或者说事件。
我刚刚觉得好了点儿,下了床,就跑到俱乐部(当然是那儿)去了。正如你所想到的,我去的目的是找我的唐桑达里奥,重开棋局。我赶到俱乐部,我要找的人却不在,那已是他该到的时间了。我不想向别人打听他。
过了一会儿,我忍不住了,要了一个棋盘,打开一份报纸,看见上面有一道棋题,就试着解起来。这时来了一位观棋者,问我想不想和他下一盘。我本想拒绝,因为我总觉得跟他下就等于背叛了我的唐桑达里奥,但最后我还是接受了。
这位棋友(过去的观棋者,现在的棋友),就是一位嘴闲不住的人。他每一招都讲出来,还要评论,嘴里还老重复口头语,实在没说的,他就哼歌儿。真让人受不了。唐桑达里奥那安静的、专心致志的高雅棋风是多么不同。
* * *
(抄录到这儿,我突然想,要是这些信的笔者是在现在——1930年写这些信,他就可以把与唐桑达里奥下棋比作纯表演的只有图像的无声电影,而与这位新棋友下棋就是有声电影。这样就有了有声象棋。)
* * *
我烦透了,可没敢让他住嘴。我不知道他能不能理解,下了两盘以后,他说他得走了。但临走之前他说出让我吃惊的事:
“你大概知道唐桑达里奥的事了吧……”
“不,什么事?”
“他被关起来了。”
“关起来了!”我像被雷击了似的喊起来。
“当然是关起来了!现在你明白了……”他开始说。
我打断他的话:
“不,我什么都不明白!”
我站起来,没跟他告辞就径直出了俱乐部。
“关起来了!”我边走边自言自语。“关进监狱了!为什么?”然而,与我何干?就像他儿子死时我不想知道他的儿子一样,我也不想知道他为什么被关进监狱。我对此毫无兴趣。或许,如果他真像我想象的那样,真像我塑造的那样,他也不会很感兴趣。但尽管如此,这件出乎意料的事件彻底改变了我的个人生活。今后我与谁下棋来躲避人类不可救药的愚蠢呢?
有时我想打听一下,他是不是被禁止与外界见面,如果没有,我能不能去看他,请求允许我每天到监狱去和他下棋,当然不打听他被关起来的原因,也不讲这件事。然而,我怎么知道他不同某个看守下棋呢?
你可以想象到,这一切打乱了我隐居的全部计划。
十六
10月28日
为了躲避俱乐部,躲避小镇,躲避发明监狱的人类社会,我到山里去了,并尽可能远离公路。因为在我看来,那些可怜的广告树就像是监狱里的囚犯,或者孤儿院里的孩子,反正都差不多。这些像栅栏一样的宣传各种商品(农业机械、酒,还有跑遍各地的汽车轮胎)的广告树总让我想起人类社会,那个没有监狱、手铐、脚镣、枷锁、铁窗、牢房就无法生存的人类社会。路上,我看到一些叫做手铐脚镣的刑具。可悲的脚镣,可悲的手铐!
我向山里走去。离开人们踩出的小路,尽可能躲开人的足迹,踩着那些干叶子(现在已经开始落叶了),走到我曾告诉过你的那个倒塌的村落,那个满是油烟的烟囱残垣今天已缠满了常春藤的枝条,小鸟已在里面筑了巢。谁知在这村落还生气勃勃、炉膛里的木柴还火花四溅、灶上的锅里还滚滚沸腾的时候,在这儿不远没有一只鸟笼,一只被囚禁的朱顶雀不时啾啾地歌唱。
我坐在倒塌房子中的一块方石上,又想到唐桑达里奥。他有家吗?他和他死去的儿子住的那房子是他的家吗?他家里还有谁?或许有老婆?他有老婆吗?他是鳏夫?他结过婚吗?然而这一切与我有何干?这些迷只不过像棋题一样,而我的生活并没有给我提出这些问题。
啊,我的生活没有提出……费利佩,你是知道的,我已很多年没有家了,我的家散了,就连烟囱里的油烟也消散在空气里了。你也知道我之所以这么痛恨人类的愚蠢,就是因为这一打击。鲁宾逊是一个孤僻的人,G.福楼拜是一个孤僻的人,他不能忍受人类的愚昧;我觉得唐桑达里奥也是一个孤僻的人,而另一个孤僻的人就是我。费利佩,亲爱的费利佩,所有孤僻的人都是囚徒,哪怕他有行动自由。
唐桑达里奥更孤独,他在监禁他的单人牢房里干什么呢?他屈服了吗?他要没要一个棋盘和一本棋题册来解?或者他自编棋题?除非我看错了他(对于我的唐桑达里奥我是不会看错的),我几乎完全可以肯定他对棋题不屑一顾,大概对法官审讯的问题他也不屑一答。
在唐桑达里奥继续被关在这个小镇的牢房里期间,我干什么呢?我之所以来到这个小镇,就是因为我那不可救药的厌烦人的情绪总跟着我。他们把我的唐桑达里奥夺走了,我在这山涯海角做什么呢?是唐桑达里奥把我与既吸引我又拒绝我的人类拴在一起的。如果唐桑达里奥从监狱里出来,回到俱乐部,回到棋桌前(如果不,他还能做什么?),我还怎么跟他下棋?我已知道他被关进过监狱,又不知道为什么,我还能面对他吗?不,他们把他关进监狱,也就把他——我的唐桑达里奥杀死了。我预感到他出不了监狱了!他出来会使他的余生成为一个问题?不可能!
费利佩,你不知道我是以什么样的心境离开那堆颓垣断壁的。我边走边想,或许我应该在那里建一所牢房——一种地牢,把我自己关在里面。或者最好是像关堂吉诃德那样把我关在一个木笼子里,用驴车拉着,看那旷野向后移动,看旷野上那些自认为是自由人的聪明人(或者是自以为是聪明人的自由人,其实都一样)来来往往。堂吉诃德,又一个像鲁宾逊、布法、白居谢一样的孤独人,一位集所有聪明人的愚蠢于一身的严厉的教士却骂他蠢,叫他“堂蠢人”。
说到堂吉诃德,我想讲几句,来结束这封过分冗长的信。我觉得他并不是在巴塞罗那被参孙•加尔拉斯果打败以后回到家中就死了,而是又活了一段时间,修炼那慷慨的骑士精神,神圣的疯狂。各种各样的人都去找他,请他帮助解除自己的痛苦,伸张正义,一旦他满足不了他们,他们就骂他是骗子,说话不算数。他一走出家门,就有人喊:“背信弃义!”更残酷的折磨是记者们蜂拥而至,给他提出无穷无尽的问题,或用今天的话讲是无穷无尽的采访。我甚至想象得出有人会提出这样的问题:“骑士先生,您的名声从何而来?”够了,够了!人类简直愚蠢到极点了!
十七
10月30日
正像乡下人讲的,意想不到的离奇事像灾难一样接踵而至。你简直想不到我最近碰到的事。——法官居然传我去作证。你一定会问:“作什么证?”我也是这么问自己的:“作什么证呢?”
法官叫我上去,让我宣誓,以我的名义保证讲实话,然后问我是否认识唐桑达里奥方圆,什么时候认识的。我告诉他们我除了知道唐桑达里奥是个棋手以外对他一无所知。尽管如此,法官还是想从我嘴里套出点儿什么,问我是否听他讲过他与他的女婿的关系。我只得告诉他我根本不知道唐桑达里奥有或曾有个已出嫁的女儿,就像我在此之前从不知他的姓是把方和圆这两个矛盾的东西结合在一起一样。
“但是他的女婿要求你来作证,他说唐桑达里奥曾在家里说起过你。”法官对我说。
“说起过我?”我简直惊愕极了,“可我觉得他连我叫什么都不知道,对于他我几乎不存在!”
“你搞错了,尊敬的先生,据他女婿讲……”
“可我可以保证,法官先生,”我回答道,“除了我前面讲的,我确实对他一无所知,而且我也不想知道什么。”
法官似乎相信了我说的是实话,没有再问我什么就让我出来了。
你可以想象得到,唐桑达里奥的所做所为把我搞得不知所措了。我还回俱乐部去吗?我还去让那些俱乐部会员的闲言碎语来伤害我吗?我始终认为他们是庸人,是人类中最典型的平庸之辈。费利佩,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十八
11月4日
费利佩,终于发生了最让人震惊的事——唐桑达里奥竟然死在监狱里了。我已说不清我是怎么知道这个消息的了。也许是在俱乐部里听到的,他们正在议论他的死。而我则逃避开人们的议论,逃离开俱乐部,跑到山里去了。我像梦游者一样向前走着,对路边的一切毫无感觉。我来到我的那棵老栎树前,天下起毛毛雨,我躲进那敞开的树干里。我蜷缩在那宽大的树洞里,就像第欧根尼躲在他的木桶里一样,我开始做起梦来,任凭狂风把枯叶卷到我的脚边,卷到老栎树的脚边……
我是怎么了?为什么一阵抑制不住的伤心向我袭来,我哭了起来,费利佩,正像你所猜到的,为我的唐桑达里奥之死而哭。我感到内心深处无限的空虚。那个对报纸的猜谜栏系统编造的问题毫无兴趣的人,那个曾失去一个儿子、有或曾有一个出嫁的女儿和女婿的人,那个被投进牢房并在狱中死去的人,我失去了的那个人,我再也听不到他下棋时的沉默,再也听不到他的寡言了。他是那样寡言,除了偶尔出于礼貌告诉你“将军”以外,再无他话。有时则连“将军”也不说,如果对方已经看出来了,何必还要用语言相告呢?
他女婿说他曾在家说起过我。不可能!他那女婿一定是个骗子。他既然不了解我,能说我什么!他大概总共没听到过我几句话。只要他不是像我设想他那样来设想我。他会像我想他那样想我吗?
一定是他女婿让把他关进监狱的。可为了什么?我不问“因为什么”而问“为了什么”,因为在法律上不问原因,只问目的。他为什么要叫法官传我去作证?为什么要叫我?难道是为了让我去证明他无罪?可无什么罪?告唐桑达里奥什么罪了?唐桑达里奥,我的唐桑达里奥,一个沉默寡言的象棋手,可能做出什么值得被送进监狱的事吗?我的唐桑达里奥像对待宗教那么虔诚地供奉的象棋能使一个人远离尘世的是非。
但是我想起唐桑达里奥郑重其事地对我说的话:“棋题?我对棋题不感兴趣,搏弈本身给我们提出的问题就不少了,无须再去找。”难道是生活搏弈给我们提出的某个问题把他投入了牢房?但是我的唐桑达里奥曾经生活过吗?既然他现在死了,那他就肯定生活过。但我常常怀疑他是不是真死了。一位这样的唐桑达里奥不会死,不会输得那么惨。我甚至觉得这是一个圈套,制造出他死在监狱里的骗局,想把他一直关到死。他会复活吗?
十九
11月6日
我慢慢相信了唐桑达里奥的死(有什么办法呢?),但我不愿再回俱乐部,我不愿被那喧嚣的顺从的愚昧浪潮所裹挟,那是人类社会的愚昧。你设想一下,是愚昧使人们相互结合成社会。我不愿听他们议论唐桑达里奥在监狱的神秘之死。然而,对他们有神秘的东西吗?许多人还没意识到就死了,有些人到最后还保持着他的愚昧,并通过遗嘱的方式把这愚昧传给他的子女和继承人。他的子女除了继承他便一无所有:没有自己的私生活,没有自己的家。
他们只会玩三人牌戏、抓四K、穆斯,可能他们也下象棋,但嘴里总是哼哼唧唧,绝无半点宗教般的虔诚。他们只不过是令人生厌的观棋者。
是谁发明了俱乐部?说起来,公共咖啡馆是最可以忍受的地方,甚至是可以清新心绪的地方,特别是不玩牌时,听不到多米诺骨牌的响声时,尤其是没有记录员可以自由漫谈时。此时人类的愚昧也净化、纯洁了,因为这时人们也嘲笑自己的愚昧,当人们嘲笑自己的愚昧时,也就不那么蠢了。诙谐、嘲讽、幽默都会使人摆脱愚昧。
但是这些俱乐部都有自己的规章,规章里往往有“禁止议论宗教和政治”(那议论什么?)这种侮辱性的条款,还有比罪犯厅还伤风败俗的图书馆。一次一位外乡人受人指点来图书馆查西班牙皇家科学院出的词典,查找他和别人打赌争论的一个词的含义……而在咖啡厅……
但是,亲爱的费利佩,你别担心我会跑到镇上的某个咖啡馆里去,以忘却唐桑达里奥的死,我不会的。有一次,我差一点儿进去,去一家在那个时间很清静的咖啡馆喝杯冷饮。那个咖啡馆面对面放着几块无光泽的大镜子,我站在中间,照出了好几个我;站得越远,越模糊,从远处看我似乎消失在恶梦里。这简直像一座修道院,里面那许许多多孤独的僧侣却是一个人的许许多多的影子。这时又进来一个人,当我看到在那广阔的梦境天地里又重叠进他的形象、他的复本,我感到很不舒服,最后终于逃了出来。
现在我来给你讲我在马德里一家咖啡馆的经历。当时,我正像往常一样处于梦幻的状态,进来了4个粗野汉子。他们谈论起斗牛来。引起我注意的是他们争论的不是在斗牛场上看到的,而是在报纸的斗牛版上读到的。这时进来一个人,站在不远的地方,要了一杯咖啡,掏出一个小本子,在上面记着什么。那几个粗野汉子一看见他立刻停止了争论,其中一个以挑战的口吻大声说:“你们知道吗?站在那儿拿着小本子就像拿着主子的存折似的家伙,就是一个到咖啡馆来听我们讲什么,然后去登报的主儿,登他奶奶的!”这4个人就用这种腔调和蛮横劲儿来攻击那可怜的人(他可能只不过是个斗牛专栏评论家),逼得他不得不出去了。如果他不是斗牛专栏评论家,而是一个现实主义小说家或风俗派作家,是到那里去搜集素材、证据的,那确实应该给他这样的教训。
不,我不到任何咖啡馆去搜集材料,至多找一间镜子陈列室,从远处悄悄把我们几个人的影子重叠在一起,弄得模模糊糊。我也不回俱乐部,不,绝不回。
你或许会告诉我俱乐部也是一种无光泽镜子的陈列室,在那里我们相互看着,但是……你记得我们曾不只一次谈过平德尔,他曾说过“表现出你的本来面目”,但他也说过人是“影子的梦”。然而,俱乐部会员不是影子的梦,而是梦的影子,这二者是不同的。唐桑达里奥吸引我去俱乐部是因为我觉得他在做梦,梦着象棋;而其他人……其他人是我的梦的影子。
不,我不回俱乐部,绝不回。在那么多蠢人中间不会发疯的人就比那些蠢人更蠢。
二十
11月10日
这些天我更躲避人,更怕听到他们的蠢话。从海滩到山上,再从山里到海滩,看完海浪翻滚,再看树叶在地上翻滚,有时也看树叶翻滚到海浪里。
直到昨天,费利佩,你猜谁到旅馆来找我要跟我谈谈?当然是唐桑达里奥的女婿。
“我来找你,”他开始对我说,“是为了让你了解一下我可怜的岳父的经历。”
“您别说了,”我打断他,“我什么也不想知道,我对您能告诉我的有关唐桑达里奥的事毫无兴趣。我不关心别人的经历,我不想卷入他人的生活……”
“但我却经常听我岳父讲到您……”
“讲到我?听您岳父讲到我?可是他几乎对我一无所知……唐桑达里奥甚至连我叫什么都不知道……”
“您搞错了。”
“如果是我搞错了,那我倒宁愿搞错。我无法相信唐桑达里奥说到我,因为他从不讲什么人,甚至什么都不说。”
“这是在外面。”
“至于他在家里说什么,与我毫不相干。”
“尊敬的先生,我觉得,”于是他对我说,“您曾喜欢甚至喜爱过唐桑达里奥……”
“是的,”我粗暴地打断他的话,“但是是喜欢我的唐桑达里奥,您懂吗?我的,不声不响与我下棋的唐桑达里奥,而不是您的唐桑达里奥,不是您的岳父。我对不声不响的棋手感兴趣,但对岳父毫无兴趣。所以我请求您不要再坚持给我讲您的唐桑达里奥的经历,我的唐桑达里奥的经历我比您更清楚。”
“但至少,”他坚持道,“您能允许一个青年向您求教……”
“求教?求教于我?不,我不会给任何人任何劝告。”
“如果您拒绝……”
“我决不想知道您能告诉我的任何事,我自己创造的就足够了。”
这位女婿看我的眼神就像他岳父听我讲疯主教、斜着走的象时看我的眼神,他耸耸肩,站起来向我告辞,然后走出我的房间。我陷入沉思:或许唐桑达里奥在家里会向他的女儿、女婿讲我有关疯主教——象的宏论?谁知道呢……
现在我准备离开这个镇子,离开这个山涯海角。然而,我离得开它吗?我不会因对唐桑达里奥的怀念而永远与这里联在一起吗?不,不,我不能离开这里。
二十一
11月15日
现在我开始回忆、回想、重创那些模模糊糊的梦,那些迎面或从侧面来的影子,它们就像无光泽镜子陈列室里的影子变得模糊不清了。有一次我晚上回家,路上有一个人影向我走来,一直投到我当时已处于睡眠状态的深层意识里,从而使我产生一种奇怪的感觉,他走过我身边时低下了头,就像怕被我认出来似的。我立刻想到难道那不是唐桑达里奥?但是是另一个唐桑达里奥,那个我不认识的不会下棋的唐桑达里奥,那个儿子死了、有个女婿、在家里说起过我的、死在监狱里的唐桑达里奥。无疑他想躲避我,怕我认出他来。
但当我遇到那个模模糊糊的人影时,我是醒了还是仍然睡着?现在,在事过之后的今天,我已搞不清我是真的遇到他,还是我现在臆想的我曾遇到过他。或许我刚刚臆想的东西在我眼里却好像是对过去事情的回忆(你是知道的,我认为有对未来事物的回忆,就像有对过去事物的希望一样,虽然这有些荒诞,但这就是怀念)?亲爱的费利佩,我必须向你坦白,我每天都臆想出新的回忆,我在杜撰我的经历和眼前的事。我确实不相信有谁能肯定地说出哪些是他亲身经历,哪些是他不断杜撰出来的经历。关于唐桑达里奥之死,我就担心是我杜撰了另一个唐桑达里奥。但是我担心?为什么?
那我看到的那个低头穿过大街的人影是那个遇到人生搏弈中的问题的唐桑达里奥吗?或许正是那个问题把他送进了监狱,并让他死在狱里。现在我已很难再想象出那个影子。
二十二
11月20日
亲爱的费利佩,你不要厌倦,你硬说你厌倦了也无济于事。我无意去搜寻有关唐桑达里奥家庭生活、个人生活的信息,我不想去找他女婿打听为什么和怎么把他岳父送进监狱的,也不想打听他为什么和怎么死在监狱的。我对他的经历不感兴趣,有关于他的小说就够了,而小说就要靠臆想幻觉。
至于你建议我去打听一下唐桑达里奥的女儿是什么样的人(假如他的女婿是鳏夫,即他的女儿已经死了,就打听一下她曾是什么样的人),她是怎么结婚的,我不会去打听的。我看见你也参加进来了,费利佩。你感到在我这些信里缺少一个女人形象,现在你觉得你所寻找的小说,你所希望我给你杜撰的小说只要再加上她就成功了。她,旧式小说的“她”!是的,我懂得“找个她”的意思。但是我既不想找唐桑达里奥的女儿,也不想找任何一个可能与他有关的“她”!我觉得对于唐桑达里奥只有一个“她”,那就是象棋里的王后,这个王后有时像车一样直着走,从白格走到黑格,从黑格走到白格,有时又像疯主教一样斜着走,从白格走到白格或从黑格走到黑格,这个王后统治着棋盘,但是一个无名小卒(可改变其性别)就可以走进她显赫的帝国。我觉得这个无名小卒才是唯一主宰他思想的女王。
我不知道是哪位研究性问题的学者说过,女人是没有谜的狮身人面像。可能是这样,但是小说或者说是人生搏弈中更深层的问题不是性的问题,就像不是胃的问题一样。我们的小说(你的,我的,还有唐桑达里奥的)的深层问题是人格问题,是或不是的问题,而不是吃或不吃、爱或被爱的问题;如果我们不仅仅是下棋的或玩牌的,那么我们的小说,我们每个人的小说便要有职业、宗教和爱好。这个小说我留给每个人自己去臆想杜撰,以便更适合他自己,更能慰藉他自己。可能有没有谜的狮身人面像(俱乐部会员喜欢这种小说),可也有没有狮身人面像的谜。象棋里的王后没有坐在荒沙里太阳下的狮身人面像的女人的脸,女人的前胸,但是却有她自己的谜。唐桑达里奥的女儿可以像狮身人面像一样,也可以是他不幸的根源,但我不认为她是个谜,而统治他思想的女王虽然不是狮身人面像,却是个谜,主宰他思想的女王不坐在荒沙里的太阳下,而是一直在棋盘上时而直着时而斜着奔走。你还要别的小说吗?
二十三
11月28日
现在,你会对我说,至少你可以写写棋手唐桑达里奥的小说。你要写你来写。你已经掌握了所有的素材,因为我在信里已经向你提供了所有素材,再没有别的了。如果你还需要别的素材,那你就杜撰吧。记住我们的花花公子,那个加西利亚人的话。然而,你为什么还嫌我告诉你的不够呢?我已经把所有的都告诉你了。如果你还嫌不够,就杜撰一些你所需要的加进去吧。在我给你的信里已记述了那位棋手——我的那位棋手的全部故事,我们不需要别的故事了。
你还想要别的什么吗?那么你就在你所在的城市里找一个僻静的咖啡馆,最好是在城郊,必须是四壁墙上装满了无光泽的大镜子的咖啡馆,到镜子中间去幻想吧,去与你自己对话。几乎可以肯定你会塑造出你的唐桑达里奥。不是我的?那有什么关系!不是棋手?是个台球手或者足球运动员或别的什么都行——或者是个小说家。而你本人在幻想时,在与幻想中的人物对话时,你自己也变成小说家了。
亲爱的费利佩,做个小说家吧。不要向别人要小说。小说家不应该看别人的小说,尽管布拉斯科•伊巴涅斯的说法不同,他说他除了小说不看别的。
如果说生产小说成为职业是可怕的,那么看小说几乎成了职业就更可怕。相信我,如果没有消费系列商品、注重产品牌子的顾客,就不会有美国那种生产系列商品的工厂。
为了不再给你写信,为了逃离一下这个海角,以躲避总跟着我的棋手唐桑达里奥的神秘的影子,明天我要离开这里,我要去和你面谈你的小说。
不久见。你的朋友紧紧地拥抱你。
跋
我又重读了一位不相识的读者给我寄来的这些信简,我已经读过好多遍了,每读一遍,琢磨一次,我越发怀疑这是(至少部分是)一篇精心设计的自传体小说。也许唐桑达里奥就是信扎作者本人,他把自己写成局外人,是为了更好地描写、表现人物,同时也为了掩饰一些真相。当然小说没有讲他的死,没有讲他的女婿与给费利佩写信的人(也许就是他本人)的谈话,但这只不过是小说的一种写作技巧。
难道唐桑达里奥,那位唱诵使徒书的教士的唐桑达里奥与费利佩不是同一人?也许这些都是装成我不认识的作者、收信人费利佩的自传?信扎作者!费利佩!棋手唐桑达里奥!无光泽镜子陈列室里的所有人物!
此外,众所周知,一切传记,真实的也好,杜撰的也罢(在这里都一样),都是自传;所有作家表面是在讲别人,其实都是在讲自己,不论自己与那个他创作的人物有多么不同。最伟大的历史学家都是小说家,是那些把自己置身于历史之中,置身于自己所创造的历史之中的作家。
另一方面,任何自传都是一部小说。圣奥古斯丁的《忏悔录》是小说,卢梭的《忏悔录》也是小说,歌德题为《诗与真》的自传,还是小说,歌德以他非凡的才思看到没有比诗更真的真理,没有比小说更真的历史。
所有诗人,所有作家,所有小说家(杜撰小说就是创作),在塑造人物时,就是在塑造他自己,如果他写死人,他就是像死人般地生活着。我讲所有诗人,所有作家,就包括至高无上的全能的诗人——上帝,他在创造天地时,在不断创造天地万物,使其具有诗意的时候,他只不过是在他的诗里,在他的“神圣小说”里塑造他自己。
尽管如此,还会不乏唯物主义读者(他们没有物质时间去探寻人生搏弈中最深层的问题。物质时间,这是多么透彻的表达方式!)来告诉我应该用这些信的素材写一本有关唐桑达里奥的小说,杜撰他生活之谜的答案,从而写成一部可称之为小说的小说。但是我是生活在精神时间里,我想写有关一部小说的小说(就像是一个影子的影子),而不是写有关一位小说家的小说。对,我是要写有关一部小说的小说,写给我的读者们,写给那些在我塑造自己的同时他们也在塑造我的读者。其他的事既引不起我多大兴趣,也引不起我的读者多大的兴趣。我的读者,我亲爱的读者们不需要与所谓现实主义小说有关的世界(不是吗,我亲爱的读者),我的读者知道情节素材只不过是杜撰的托辞,如果去掉情节素材,小说会更完整,更纯洁,更有趣味。而且我也不需要我的读者(如那位提供给我费利佩的信扎的不相识的读者)向我提供情节素材,然后由我来给他们写小说;我倒宁愿,我相信他们也宁愿,我给他们写出小说,他们再往里加情节。那些去听歌剧或看电影(有声的或无声的)先要买一份剧情介绍的人不是我的读者。
1930年12月于萨拉曼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