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若今生只等待基督,
那我们是人类最可怜的人。
(保罗:《哥林多前书》第15章第19节)
我可爱的家乡巴尔韦德-德卢塞尔纳是隶属于雷纳达教区的一个小村庄。此时,教区主教正在为我们村的神父唐曼奴埃尔,准确讲是圣曼奴埃尔•布埃诺行宣。正是躺在这里的这位妇女世界中的男子汉占据了我的内心世界,他是我真正的精神之父,是我——安赫拉•卡瓦利诺的精神之父。
而对于我那早逝的生身之父,我几乎不认识他,因为还在我孩提的时候,他已经去世了。我只知道他从外地来到我们的巴尔韦德-德卢塞尔纳,与我母亲结了婚,就在这里定居下来。他带来一些乱七八糟的书,有《堂吉诃德》、《贝托尔多》以及其他一些古典戏剧作品、小说,它们是全村仅有的书籍。我小时候,经常被这些书迷住,它们给我带来无穷的梦幻。我那善良的母亲几乎没有给我讲过我父亲的点滴小事。她像全村人一样崇拜、爱戴(当然是极纯洁的)唐曼奴埃尔,以致唐曼奴埃尔的言行举止抹去了她对自己丈夫的言行的记忆。她每天祈祷时,都真诚地把她的丈夫托付给上帝。
我还清楚地记得我初次见到我们的唐曼奴埃尔时的情景,那好像还是昨天的事情。那时我才十岁,还是个孩子,就在他们把我送到雷纳达教区的教会学校之前。那时我们的圣人37岁左右,瘦高个儿,他的头像我们秃鹰岩的鹰冠,他的双眼像我们家乡的湖,深邃碧蓝。他吸引着每个人的目光,也牵动着每个人的心,而他在看我们时,我们的肉体似乎成了玻璃,他一眼就看到我们的心。我们都喜欢他,特别是孩子们。他给我们讲的东西多么美好!整个村庄都可以嗅到他那圣洁的清香,人们都陶醉在这股清香之中。
那时我的哥哥拉萨罗在美国,他定期给我们寄钱,维持着我们体面富裕的生活,他教我母亲把我送到教会学校,让我离开家乡去完成学业,尽管他并不喜欢那些修女。他在来信中说:“但据我所知,迄今那里还没有进步的市俗学校,更没有女孩子就读的市俗学校,只能因地制宜。重要的是要让小安赫拉离开愚昧落后的乡村去受文明教育。”于是我进了学校,起初我想学师范,但后来教育学令我厌倦。
在学校里,我结识了城市的女孩子,还跟她们中一些人很要好。但我仍然很关心我们村的人和事,我经常打听到他们的消息,有时还有人来看我。我们神父的名声甚至也传到学校,城里也开始议论他。修女们都向我询问他的事。
从很小我就喜欢猎奇,而且多愁善感,这至少应部分归咎于我父亲那些乱七八糟的书。到学校后,这种性格更加突出了,特别是跟一个非常要好的女友在一起的时候。她很喜欢我,有时她提议我们俩同进一个忏悔室,盟誓结拜姊妹,并立血书为据。有时她又半闭着眼睛给我讲恋爱婚姻的事。从学校分手后,我就不再知道她的下落,也不知道她的命运了,只是那时人们议论我们的唐曼奴埃尔,当我妈妈在信里给我讲唐曼奴埃尔的时候(几乎封封信里都讲),我就念给她听,她会羡慕地喊道:“你多幸运,你能生活在一位圣人身边,一位有血有肉的活圣人身边,吻他的手。你回村以后一定多给我写信,给我讲他的事!”
我在学校里过了5年,5年的学校生活就像拂晓的梦,已在我久远的记忆里消失。15岁时我回到了我的巴尔韦德-德卢塞尔纳。现在我的家乡就是唐曼奴埃尔,这里的山山水水都与唐曼奴埃尔联系在一起了。我迫不及待地渴望了解他,置身于他的保护之下,让他来给我划定生活之路。
听说他曾就读于神学院,以便照顾他的一个刚刚孀居的姐姐的孩子,承担起做父亲的义务。在神学院里,他以思维敏捷、才华横溢而出类拔萃,但他拒绝了通往神职人员锦绣前程的聘请,因为他只想属于他的巴尔韦德-德卢塞尔纳,属于那指望着他的依山傍水的弹丸村落。
他是多么热爱他的教民!他的生活就是调解夫妻不和,帮助父亲降服桀骜不训的儿子或帮助儿子劝说父亲,鼓励那些消沉厌世的人,替死者超度亡灵。
我记得有这样一件事。在我刚从城里回来时,拉沃纳大婶那丢失了的不幸的女儿回来了。这位姑娘只身带着一个婴儿,已对生活完全绝望。唐曼奴埃尔一再劝说她过去的未婚夫佩罗特娶她为妻,并收养那个婴儿作自己的孩子,他对佩罗特说:
“做这可怜的孩子的父亲吧。”
“可是,唐曼奴埃尔,如果这不是我的过错……”
“谁知道呢,孩子,谁知道呢……!何况这里没有过错的问题。”
在唐曼奴埃尔高尚情操的感召下,佩罗特收养了那个孩子作儿子。现在可怜的佩罗特残废瘫痪了,那个孩子成了他生活的依靠和安慰。
圣胡安节的夜晚是一年里最短的夜晚,那些可怜的女人和不少男人都到我们的小湖边去,他们就像着了魔,像癔症患者一样不能自制。唐曼奴埃尔决心把小湖变成净水池,他要使他们的病症减轻,甚至痊愈。他的出现,他的目光,特别是他的话语,他那神奇的声音具有浸人肺腑的权威性,顿时起了奇迹般的治疗效果。随着他名望的提高,周围的病人都被吸引到我们的小湖边,吸引到他的身边。一次,一位母亲来求他给自己的儿子施法术,他凄楚地一笑,说:
“主教大人没有准许我施法术。”
他尤其注意人人都要穿戴整洁,如果谁穿着破了的衣服,他就会对他说:“去找司事,让他给你补补。”司事就是裁缝。新年那天人们去祝贺他成为主的圣徒(他的主就是我主耶稣),他希望所有人都穿上新衬衣,如果谁没有,他就送给他一件。
他对所有人都一视同仁,给予同样的慈爱;如果说他对某些人更好,那就是对那些更不幸的人,对那些有生理缺陷的人更好。村里有个先天性痴呆人——傻子布拉西里奥,唐曼奴埃尔对他就格外怜爱,甚至还教他学习一些东西,那简直是奇迹,他居然还真学会了。这是因为唐曼奴埃尔点燃了他尚存的智慧的火星,使他能像猴子一样模仿唐曼奴埃尔说话。
最神奇的是唐曼奴埃尔的嗓音,一种催人泪下的嗓音。每当他主持大弥撒或隆重的弥撒时,他吟唱序祷的歌声震撼教堂,震撼每个在场人的心田,歌声飞出教堂,徘徊在小湖上空,回荡在大山之间。在耶稣蒙难日布道时,他喊道:“我的上帝,我的上帝,为什么离弃我?”那声音使整个村庄为之震颤。就好像是我主耶稣基督本人在喊叫,就好像那声音是从耶稣受难像上发出来的,多少母亲都把自己的痛苦忧伤倾注到他的脚上。一次唐曼奴埃尔的母亲听到了这喊声,忍不住在教堂的地上,她坐的地方喊道:“我的孩子!”立时所有人都泪如雨注。就好像那母亲的喊声是从小礼拜堂里的心上插着七支箭的悲痛的圣母像那半张着的嘴里发出来的。随后,傻子布拉西里奥在街巷里不断用凄楚的声音重复着:“我的上帝,我的上帝,为什么离弃我!”那声音就像回声,所有听到的人眼眶里都闪着激动的泪花,都为傻子布拉西里奥能模仿成功而感到欣喜。
他对人们有一种威慑力,以致谁也不敢在他面前说谎,人们不用到忏悔室就会向他忏悔。邻村曾有一个涉嫌犯有死罪的嫌疑犯,法官是一个蠢材,他不了解唐曼奴埃尔,竟对他说:
“唐曼奴埃尔,看看您是否能让这骗子招供。”
我们的圣人说:“为惩处他?不,法官先生,我不干,我不会让任何人讲出要置他于死地的真相,那里,他和上帝……人间的司法与我无关。我主耶稣说:‘不要去审判,不要去做法官。’”
“可神父先生,问题是我……”
“我懂,法官先生,您把属于凯撒的献给凯撒,而我把属于上帝的供奉上帝。”
在出去时,他目光炯炯地看着嫌疑犯,对他说:
“要看上帝是否宽恕你,这是唯一重要的。”
全村人都去做弥撒,尽管大家只是为了去听他布道,去看在祭坛上容光焕发的他。我们村有一种祈祷仪式,全村男女老幼上千人都汇集到教堂里,大家齐声背诵:“我相信万能的上帝,天地的创造者……”所有人的声音都汇集到一个声音里,就好比一座耸入云端的高山,那山巅就是唐曼奴埃尔。当背到“我相信肉体复活,生命永存”时,唐曼奴埃尔的声音就像潜入湖底一样,合入大家的声音里,他闭上了嘴。我仿佛听到了钟声,听说在村旁的湖底沉睡着一个陷落的小镇,在圣胡安的夜晚可以听到那沉入湖底的镇上的钟声,那是沉入我们全村人精神之湖的小镇的钟声,我仿佛听到了我们天主教大家庭里那些在我们身上复活的亡灵的声音。后来,在知道了我们圣人的秘密后,我懂得了这就好像在荒漠里行进的一群人,在接近终点时,首领倒下了,其他人扛着他,要把他那无生命的躯体葬入目的地。
其他人不想死,像抓住救命的锚一样紧紧抓住他的手。
他布道时从不抨击无神论者、共济会员、自由派或异教徒。村里既然没有这种人,何必去攻击他们?他甚至也不谴责那些坏报刊。然而他布道时最常讲的一个课题是批评那些流言蜚语。因为他宽恕一切,宽恕一切人;他不愿相信有谁居心叵测。
他常说:“有嫉妒心的人往往是那些自认为被人嫉妒的人,进行迫害的往往是那些受害妄想狂。”
“可是,唐曼奴埃尔,请注意您的意思是……”
“我们既不应该过分注意想说但未出口的意思,也不应过分注意没想就脱口而出的话……”
他对生活的态度是积极行动,从不袖手旁观,他不承认无事可做。当听人讲无所事事是万恶之源时,他总回答说:“万恶之最是好逸恶劳。”一次我问他这是什么意思,他回答:“好逸恶劳就是想无所事事,或是过多地想已做了什么,而不想应该做什么。当然另一方面也要敢做敢当,坏莫过于知错不改。”干!干!从那时起,我理解了唐曼奴埃尔不愿游手好闲,不愿独自一人,是因为有某种思想支配着他。
因此,他总是有事做,他还常常找事做。他很少为自己写什么,他几乎没有给我们留下任何文稿或笔记什么的,然而他却以代他人书写家信为好,特别是代母亲们给她们不在身边的孩子写信。
他也从事体力劳动,用他的双手帮村里人干一些农活。在打谷季节,他就去场院,一边帮着打谷扬场,一边开导大家,给大家解闷儿。有时他还替某个病人干活。严冬的一天,他碰到一个冻得瑟瑟发抖的小孩,孩子的父亲让孩子到很远的山里去找一头牛。
唐曼奴埃尔对孩子说:“喂,你回家去暖和暖和吧,告诉你爸爸,我去找。”
当他牵着牛回来时,碰上那位父亲正满面羞愧地出来找他。冬天他把木柴分给大家。村里原有一棵高大挺拔的胡桃树,他孩提时曾在它的树荫下玩耍,所以他叫它“母亲胡桃树”。他每年都把树上胡桃送给大家,当这棵树枯死后,他锯下树干带回家,把它劈成六块木板放在床下,然后把剩下的木柴送给穷人取暖。他还常常做些球给青年们玩儿,还给孩子们做不少玩具。
他经常陪医生去出诊,帮医生抄写处方。他尤其对妊娠和哺育孩子感兴趣,他认为“吃奶与荣耀”和“小天使”是对神明最大的亵渎,孩子的死亡会使他悲痛万分。
一次他对我说:“孩子出生时已经死了,或者刚出生就死去和某个人自杀,对我来说是最无法接受的事:一个钉在十字架上的孩子!”
一次,一个人结束了自己的生命,当轻生者的父亲(一个外乡人)问他是否能给他的孩子一块墓地时,他回答说:
“当然要给,因为在最后的时刻,在他弥留之际,他肯定后悔了。”
他还经常去学校帮助老师教学,不仅上教义问答,还上其他课程。因为他害怕无所事事,与世隔绝。他经常参加村里人,特别是青年男女的舞会。他不只一次亲自敲起长鼓为青年们伴奏,要是别的神父,会认为这是对神职人员的恶作剧,大不敬,而他却认为这种集体舞蹈具有神圣性,可以作为一种宗教仪式。奉告祈祷钟一响,他便放下鼓和鼓槌,摘下帽子,和大家一起念诵:“上帝的天使向马利亚报信:蒙大恩的女子……”最后是“现在,为了明天而休息。”
他常说:“最重要的是全村人都高兴,大家都生活愉快。生活愉快是第一重要的。在上帝召唤之前谁也不应该想到死。”
“但是我想,”一次,一位刚刚孀居的女人对他说“我想去找我丈夫……”
“为什么?”他回答说,“你应该留在这儿为他祈祷,把他的灵魂托付给上帝。”
在一次婚礼上他说:“啊!要是我们湖里的水都能变成酒,变成一种甜酒,给人带来欢乐却不醉人,或至少是使人沉醉在欢乐之中……”
一次,几个可怜的杂耍艺人路过我们村。首领是个扮演小丑的,他的老婆病得很厉害,还怀着孕,他们带着三个孩子。当那小丑正在广场上逗村里孩子们甚至大人们开怀大笑时,他老婆突然感到身体很不舒服,必须离开。她离开时,她的丈夫,那位小丑痛苦地看了她一眼,而孩子们正哄堂大笑。唐曼奴埃尔保护她来到客栈所在街区的一个角落,帮助她安然地离开了人世。演出结束后,全村人和那个小丑都知道了这个噩耗,一齐来到客栈,那可怜的小丑声音里带着哭腔说:“神父大人,人们都说您是一位真正的圣人。”说着,他走近唐曼奴埃尔,想吻一下他的手,但唐曼奴埃尔抢前一步,抓住小丑的手,当着众人说:
“尊敬的滑稽演员,你才是圣人,我看了你的演出,领悟到你演出不仅是为了养活你的孩子们,也是为了给其他人的孩子带来欢乐。告诉你,在你演出,给大家带来欢笑时,我已经把你的老婆,你孩子们的母亲托付给上帝了,她已在上帝那里安歇了。你总有一天会和她团聚,到天堂去给天使们演出,他们也会用笑来回报你。”
所有的大人孩子都哭了,既因悲痛,也因一种不可言状的欣喜,这种欣喜冲散了悲痛。后来我才懂得,唐曼奴埃尔那冷静的乐观是他用以掩饰他永远摆脱不掉的忧伤的一种暂时的表面方式。
他似乎是在以这种不停的活动,以帮助大家干活、娱乐来逃避他本人,逃避孤独。他常常说:“我害怕孤独。”但即使这样,他还是时不时到湖边去,到那古老的隐修院去,那里似乎还沉睡着那些历史已经把他们遗忘了的虔诚的西斯特尔教团的教士们的亡灵。那里有帕德雷•卡皮坦的祈祷房,据说墙上还留有他苦修时溅上的血迹。我们的唐曼奴埃尔在那里想什么呢?记得一次在谈到那个隐修院时,我问他怎么没想到到隐修院去,他回答说:
“这不仅是因为我有孀居的姐姐和外甥要我照顾,上帝会帮助穷苦人的,更重要的是因为我不是生来做隐修院修士的,与世隔绝会窒息我的灵魂。至于隐修院,我的隐修院是巴尔韦德-德卢塞尔纳。我不应独自生活,也不应独自死去。我应为我的村民而生,为我的村民而死。如果我不拯救我的村民,怎么拯救我的灵魂?”
我说:“可确有与世隔绝隐修的圣徒……”
“是的,上帝给了他们甘守寂寞的美德,却不肯给我,我必须认命。我不能为了自己的灵魂而丢弃我的村民。上帝这样塑造了我。我不能忍受孤寂,我不能独自背着沉重的十字架。”
这些就是我从雷纳达教会学校回到我们的隐修院巴尔韦德-德卢塞尔纳时我对唐曼奴埃尔的了解,那时我还是不到16岁的小姑娘,他的这些事迹赢得了我的信赖,因此我一回到巴尔韦德-德卢塞尔纳,立即拜倒在他的脚下。
“你好!西莫纳的女儿,”他看到我时这样对我说道,“你已长成大姑娘了,学会了法语,学会了绣花、弹钢琴,谁知还有什么!现在要准备给我们组织一个新家庭了。你哥哥拉萨罗什么时候回来?他还在新世界,对吧?”
“是的,先生,他还在美国……”
“新世界!而我们在旧世界。好吧,你给他写信时告诉他,我,一位神父想知道他什么时候从新世界回到这个旧世界来,给我们带回那里新奇的东西。告诉他,他会看到这里的山山水水还和他走时一个样。”
当我向他忏悔时,我慌得说不出话来,我结结巴巴念道“我,有罪的人”,简直要哭起来。他看到了,对我说:
“你怎么了?小羊羔,你怕什么还是怕谁?你并不是因感到你的罪过的分量而发抖,也不是因为害怕上帝,而是因为我才发抖,对吧?”
我笑了起来。
“他们对你说我什么了?你听到些什么传言?难道是你妈妈说了什么?平静下来,孩子,就当在和你哥哥说话……”
我鼓起勇气,开始向他诉说我的困惑、疑虑和忧伤。
“啊,你在哪儿看的这些,貌似博学的姑娘!那都是些哗众取宠的东西。你别看这些,连圣特雷萨的作品也不能多看。如果你想消遣,就看看《贝托尔多》,你父亲过去就读它。”
那就是我第一次向这位圣人忏悔,出来时感到得到了很大的安慰。当我接近他时,恐惧胜过崇拜,这种恐惧在我出来时变成了深深的遗憾。我当时还是个小姑娘,近乎孩子的小姑娘,但已开始迈向成熟的女性,我感到女性的激情在我胸中涌动,当我在忏悔室里和这位男性圣人在一起时,听着他那轻柔的低语,就好像是他的轻轻的忏悔,我想起他在教堂里大声背诵基督耶稣的话“我的上帝,我的上帝!为什么离弃我?”,他的妈妈在地上回答“我的儿子!”时的情形!我听到这喊声撕破了教堂的宁静。
一次在忏悔室里,我向他讲出了我的一个疑问,他回答说:
“关于这点,你知道《教义问答》讲过:‘关于这点不要问我,我不知道,圣母院有神学家能回答你。’”
“可是这儿的神学家就是您,唐曼奴埃尔……”
“我?我是神学家?连想都不敢想!我只不过是个穷乡村牧师。你知道是谁让你产生这些问题的吗?是恶魔!”
而我竟脱口冒然问道:
“唐曼奴埃尔,如果是让您产生这些问题呢?”
“让谁?让我?恶魔让我产生这些问题?不,我们不认识,孩子,我们互不认识。”
“假如让您产生这些问题呢?”
“那我就不理睬它。好了,我们别谈了,还有几个真正的病人在等着我呢。”
我退了出来,脑子里仍在想,我不明白为什么我们的唐曼奴埃尔,这位专治魔鬼缠身的名医却不信魔鬼。在回家的路上碰到傻子布拉西里奥,他似乎在给教堂巡逻,见到我,他用他仅有的本事向我献殷勤,又反覆喊着(那是一种什么方式!)“我的上帝,我的上帝!为什么离弃我?”回到家,我伤心极了,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大哭起来,直到我母亲进来。
“小安赫拉,你做了那么多忏悔,我看你要成修女了。”
“妈妈,您别担心,”我回答说,“我在这儿已经呆够了,这个村子就是我的修道院。”
“直到你嫁人。”
“我不想嫁人。”我顶了她一句。
另一次碰到唐曼奴埃尔,我直视着他的眼睛问道:
“唐曼奴埃尔,有地狱吗?”
他毫无表情地说:
“对于你吗?孩子,没有。”
“对于其他人就有吗?”
“对于你重要的是你是否下地狱。”
“我关心的是对于其他人有没有地狱。”
“相信天堂,相信我们看到的天,看着它。”他向我指指山上面的天,又指指映在湖水里的天。
“但是应该像相信天堂一样相信地狱。”我回嘴道。
“是的,应该相信罗马教皇天主教圣母教堂教你相信的一切。够了。”
我在他那湖水般碧蓝的眼睛里看到了深深的忧郁。
那些年像梦一般。不知不觉之中,唐曼奴埃尔的形象在我心目中越来越高大,他成为每日不可少的人,就像我们每天在天主经里乞求的面包一样。我尽我所能帮助他工作,去看他的病人——准确讲是我们的病人,去看学校的孩子们,整理教堂的存衣处,就像他叫我的,我成了他的女执事。一次,我应一个同学的邀请去城里玩几天,到城里后我迫不及待地想回家,在城里我感到窒息,好像缺少什么,我渴望看到我们村的湖水,看到山上的岩石,更渴望看到唐曼奴埃尔,好像他在召唤我,好像在远离我的地方他遇到了危险,他正需要我。我开始对我的精神之父产生了一种女性的爱,我极想帮他摆脱十字架的重压。
就这样我长到24岁,我的哥哥拉萨罗带着他节省下来的一小笔钱财从美国回来了。他来巴尔韦德-德卢塞尔纳是想带妈妈和我住到城里去,甚至住到马德里去。他说:
“在村子里,人越呆越蠢,越呆越粗野,越呆越穷。”他又说,“文明化和乡村化是背道而驰的。我不能让你成为一个村妇,我送你上学不是让你毕业后扎到这些土老农堆里来。”
我沉默着,正准备抵制搬家,我们那年过六旬的母亲首先反对了,她先说:“我已这把年纪,不能换水土。”随后又明确表示见不到她的湖,她的山,尤其是见不到她的唐曼奴埃尔,她没法活。
“你们像母猫一样恋家!”我哥哥反覆说。
当他意识到是这位福音派圣人统治着全村,特别是统治着妈妈和我,他开始激烈攻击唐曼奴埃尔。他认为西班牙深深地陷入神权统治,而唐曼奴埃尔对我们的统治就是一例。他开始喋喋不休地宣传从新世界带来的改头换面了的进步党人反教权主义、甚至反宗教的那一套。
“在这男人怕女人的西班牙,”他说,“神父管着女人,女人管着男人……然后是农村!农村!这个封建的农村……”
在他看来,“封建的”是个可怕的词汇,“封建的”和“中世纪的”是他在抨击什么时最爱使用的两个形容词。
然而他的抨击对妈妈和我丝毫不起作用,对村里人也几乎不起作用,人们听着他的慷慨陈词,却完全无动于衷,这使他困惑了。“没人能打动这些乡巴佬。”但他毕竟是个聪明人,他很快就看出了唐曼奴埃尔对全村人是一种什么统治,很快就认识到神父对他的家乡的作用。
“他与众不同,”他说,“他是一个圣人!”
“可你知道其他神父是什么样吗?”我问他,他说:
“我怎么知道。”
然而,他仍不肯进教堂,仍到处炫耀他的不信教,虽然他总尽力把唐曼奴埃尔排除在外。渐渐地不知怎么,村里人都在等着我哥哥拉萨罗与唐曼奴埃尔展开一场较量,确切地说,是在等着我哥哥拜倒在唐曼奴埃尔的脚下。谁也不怀疑神父最终会使我哥哥成为他的教民。而拉萨罗后来对我说,他当时简直抑制不住想去听听唐曼奴埃尔传教,去教堂看看他,与他谈谈,探究他从精神上统治人的灵魂的秘密。起初为了面子他硬撑着不肯去,最后终于耐不住好奇心的诱惑,还是去听了。
“是的,是另一回事,”听了以后他对我说。“是与众不同,但是他不能说服我。他太聪明了,他也不能相信他要讲的。”
“你是说他是个伪君子?”
“伪君子?不!但这是他赖以生存的职业。”
对于我,我哥哥则极力劝说我读他带回来的书,而且还向我推荐一些书,鼓动我去买来读。
唐曼奴埃尔对我说:“那么是你哥哥拉萨罗让你读的了?那你就读,我的孩子,这样会让他高兴的。我知道你应该读些有益的作品,可即使是小说你也读读吧。那些所谓真实的故事并不见得更好。读书总比听村里那些闲言碎语、家长里短好。但尤其应该读那些使你生活愉快、心平气和的书。他给你这种书了吗?”
就在那时,母亲病倒了,不久就离开了人世。在她临终的最后几天,她的全部愿望就是唐曼奴埃尔能使拉萨罗皈依天主教,使她在天堂能再见到她的儿子,在群星之间能见到巴尔韦德-德卢塞尔纳的山山水水。在她即将去见上帝之时,唐曼奴埃尔对她说:
“您不会走,您会留在这里。您的躯体葬在这片土地下,您的灵魂也会留在这个家里,看着、听着您的儿女们的一言一行,虽然他们看不见您的身影,也听不到您的声音。”
“可是神父大人,”母亲说,“我要去见上帝。”
“我的孩子,上帝就在这里,因为他无所不在,你从这里,是的,就是这里就能见到上帝。我们都能看到上帝,上帝也能看到我们每一个人。”
“上帝会让她满足的。”我对他说。
“你母亲毫无遗憾地死去就是她的永生。”唐曼奴埃尔说,他又转向我哥哥拉萨罗:“她希望在天堂继续看着你,现在是你必须拯救她的时候,告诉她,你会为她祈祷。”
“可是……”
“可是什么?告诉她,你会为她祈祷。你的生命是她给的,我知道一旦你允诺祈祷,你就会祈祷的……”
哥哥眼里闪着泪花,走到奄奄一息的母亲跟前,郑重地向她保证要为她祈祷。
“我在天堂为你,为你们祈祷。”母亲回答道,她吻吻耶稣受难像,最后双眼紧盯着唐曼奴埃尔,把灵魂交给了上帝。
“我把我的灵魂托付予你。”我们的圣人祈祷道。
家里只剩下哥哥和我。母亲的去世把拉萨罗和唐曼奴埃尔联系起来,唐曼奴埃尔也似乎疏忽了一些其他患者、其他穷人,来照顾我哥哥。每天下午他们都到湖边去散步,漫步到那长满常春藤的西斯特尔教团的隐修院的遗址。
“他是个了不起的人,”拉萨罗对我说。“你知道据说在这个湖底有一个沉陷的小镇,在圣胡安节夜里12点,能听到镇里教堂的钟声。”
“是的,”我回答说,“一个中世纪的封建城镇。”
“我觉得,”他又说,“在我们的唐曼奴埃尔的心灵深处也沉睡着一个小镇,有时能听到它的钟声。”
“是的,”我对他说。“在唐曼奴埃尔的心灵里是沉睡着一个小镇,在你的心灵里为什么就没有?那是我们的祖先,我们巴尔韦德-德卢塞尔纳的祖先的灵魂安息的墓地,是中世纪的,封建的!”
最后我哥哥终于常去做弥撒了,去听唐曼奴埃尔传教。在传说复活节要像其它地方一样举行领圣体仪式、授圣体时,他看到全村人发自内心的高兴,他感到自己被征服了。但那是一种非常纯洁的高兴,以致拉萨罗丝毫没有感到自己被击败了,也没有感到自己的渺小。
面对全村人向全村人授圣体的日子终于到了。当轮到给我哥哥授圣体的时候,我看到唐曼奴埃尔像山上一月的雪一样苍白,像北风刮起的湖面那样猛烈地颤抖,他手拿圣饼走近我哥哥,饼在他手里不停地抖动,以致当他把饼送到拉萨罗嘴边时,饼掉了下来,他也一阵昏厥。是我哥哥本人捡起饼,把它放在嘴里。全村人都看见唐曼奴埃尔流下了眼泪,大家也哭了,由衷地说:“他是多么爱拉萨罗呀!”此时传来一声雄鸡长啼,天亮了。
我和哥哥回到家里,关上门,我情不自禁地搂着哥哥的脖子,狂吻着他说:
“啊,拉萨罗,拉萨罗,你给我们全村人,我们大家带来了多大的欢乐!是的,是给所有人,给活着的人和死去的人,特别是给妈妈,给我们的母亲!你看见了吗,连唐曼奴埃尔都高兴得哭了。你让我们大家多么高兴!”
“我就是为此才这样做的。”他回答我说。
“为此?为了让我们高兴?你这样做首先是为了你自己,是为了你皈依天主教。”
此时,拉萨罗,我的哥哥就像唐曼奴埃尔给他授圣体时一样苍白和战栗,他让我坐在我们的母亲经常坐的大扶手椅上,喘息了一下,然后对我做了家庭成员之间的私下自白:
“小安赫拉,是告诉你真相,所有真相的时候了,我之所以要告诉你,是因为我应该告诉你,我不能也不应该瞒着你,你早晚会看穿的,那就更糟了。”
他平静下来,轻轻地向我述说了一个把我沉入悲哀的湖底的故事。他向我讲述了唐曼奴埃尔怎样给他做工作,特别是在往西斯特尔教团隐修院遗址散步的路上,唐曼奴埃尔是怎样劝他不要做出违反常情的事,要做出表率,参加村里的宗教生活,如果不信教,也要装出信教的样子,在其他人面前掩饰自己的思想。唐曼奴埃尔并不打算给他讲解教义说服他,也不打算让他皈依天主教。
“但这怎么可能?”我惊愕地喊道。
“当然可能,妹妹,当然可能!当我问他:‘可是是您,是神父您教我装假吗?’他含糊其词地说:‘装假?不,这不是装假!有人对你说你喝的是圣水,最后你就会相信是圣水。’我盯着他的眼睛问:‘您主持弥撒,最终您就相信了?’他垂下眼皮看着湖水,泪水在眼眶里滚动。我就这样戳穿了他的秘密。”
“拉萨罗!”我叫道。
正在这时,傻子布拉西里奥从街上走过,口里喊着:“我的上帝,我的上帝!为什么离弃我?”拉萨罗战栗了,他以为听到了唐曼奴埃尔的声音,甚至是我主耶稣基督的声音。
“于是,”我哥哥继续说下去,“我理解了他的初衷,从而认识到他的非凡之处,因为他是个圣人,妹妹,他是一个真正的圣人。他不是为了他的神圣事业(因为是一种神圣事业,极为神圣的事业)来征服我,趾高气扬地炫耀他的胜利,而是为了那些把自己托付给他的人的幸福,以及他们对幸福的憧憬;我懂得了他这样欺骗他们(如果这叫做欺骗的话)绝不是为了发迹。我在他的道理面前折服了,这就是我的皈依。我永远忘不了那一天,我对他说:‘可是,唐曼奴埃尔,真理呢,真理高于一切。’他颤抖着,喃喃地在我耳边说(当时只有我们两人在荒野):‘真理?拉萨罗,真理几乎是可怕的,无法忍受的,会置人于死地的;普通老百姓不能靠真理活着。’‘您为什么现在在这里向我暗示这些,就好像是在忏悔?’我问道。他说‘因为如果不对你说真话,你会没完没了地盘问我,甚至到广场上去喊,但这绝对不行,永远不行。我所做的是使我的教民的灵魂活着,使他们幸福,使他们梦想永生,而不是杀死他们。这里需要的是健康地活着,情感一致地活着。靠真理,靠我的真理,他们活不下去;让人们活下去,这就是教会的宗旨。真实的宗教?一切让信奉它的人在精神上生存下去,让他们相信之所以生就是要死的宗教都是真实的。对每个人来讲,最真实的宗教就是他自己的宗教,就是创造了他本人的宗教。我的宗教是什么?我的宗教就是以安慰了他人而使自己感到慰藉,尽管我给予他们的安慰并不是我自己的慰藉。’我永远不会忘记他的这些话。”
“可你这次领圣体是亵渎神明!”我壮着胆子点明这一点,但立刻就后悔了。
“亵渎神明?是他给我授的圣体,那他的弥撒呢?”
“多么痛苦!”我喊道。
“那么现在,”我哥哥补充道,“有什么别的办法来抚慰村民吗?”
“为了欺骗他们?”我说。
“不是为了欺骗他们,”他反驳道,“而是为了坚定他们的信仰。”
“而他们,村民们,”我问,“真的相信?”
“我怎么知道……不愿意,但出于习惯,出于传统,相信。重要的是不要唤醒他们。让他们没有思想地活着,使他们少受痛苦。精神上贫困的人是幸运的! ”
“哥哥,这就是你从唐曼奴埃尔那里学到的吗?告诉我,你履行了母亲临终前你答应为她祈祷的诺言吗?”
“当然不一定要履行!但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妹妹,你认为我会食言吗?我会不履行郑重的保证,不履行在母亲咽气的床前对她许下的诺言吗?”
“我怎么知道……!你可以认为欺骗她是为了让她欣慰地死去。”
“问题是如果我不履行诺言,我活着良心将不得安宁。”
“那么?”
“我履行了我的诺言,我没有一天不在为她祈祷。”
“只为她?”
“还为谁?”
“为你自己!从今以后为唐曼奴埃尔!”
我们各自回到自己的房间,我整夜都在哭泣,为我哥哥和唐曼奴埃尔的皈依而祈祷,而拉萨罗在做什么,就不得而知了。
从那天以后,我只要单独遇到唐曼奴埃尔就会发抖,虽然我仍参加他的慈善工作。而他似乎感觉到我内心的秘密,感觉到我看穿了他的事业。终于,当我在忏悔室走近他的时候(谁是审判官,谁是罪人?)我们俩人都默默地低着头,哭了起来。最后还是他,唐曼奴埃尔打破了这可怕的沉默,他的声音就像是从坟墓里传出来的:
“可是你,小安赫拉,你像十岁的孩子一样相信,不是吗?你相信吧?”
“是的,我相信,神父。”
“那就继续相信吧,如果你产生了怀疑,不要对自己讲出来,你要活下去……”
我战抖着反问他:
“可是您,神父,您信吗?”
他犹豫了一下,然后平静地说:
“我相信!”
“可您相信什么,神父,您相信什么?您相信再生吗?您相信我们死时并没有全死?您相信我们在来世会再见,会互亲互爱?您相信再生?”
可怜的圣人啜泣了。
“孩子,我们不谈这个了!”
现在,在写这段回忆的时候,我自问:他为什么不欺骗我?他那时为什么不像欺骗其他人那样欺骗我?他为什么那么痛苦?是因为他无法欺骗他自己还是因为无法欺骗我?我更愿意认为他之所以痛苦是因为他不能欺骗他自己来欺骗我。
“现在,”他又说,“祈祷吧,为我,为你哥哥,为你自己,为所有人祈祷吧。你应该活下去,应该养育新的生命。”
停了一会儿他又问:
“小安赫拉,你为什么不结婚?”
“您知道为什么,我的神父。”
“不,不,你必须结婚。我或者拉萨罗要给你找个丈夫。你应该结婚,这样才能使你忘却这些忧虑。”
“忧虑?”
“我很清楚我说的什么。你不要太为他人担忧,每个人只要对自己负责就够了。”
“是您,唐曼奴埃尔,是您教我这样吗!是您劝我结婚,只对自己负责,不要为他人担忧吗?!是您吗?!”
“你是对的,小安赫拉,我不知道我说了些什么,自从我道出了自己的秘密,我就不知道我在说些什么。是的,是的,必须活下去,必须活下去。”
当我站起来要离开教堂时,他对我说:
“小安赫拉,以全村人的名义宽恕我吧?”
我突然觉得我成了一位了不起的司祭,对他说:
“以圣父、圣子、圣灵的名义宽恕您,神父。”
我们走出教堂,一种母性的情感使我震颤。
我的哥哥现在完全献身于唐曼奴埃尔的事业,成为他最忠诚的合作者和同事。共同的秘密把他们联结在一起。他陪同唐曼奴埃尔去看望病人,巡视学校,并把自己的钱拿出来供唐曼奴埃尔使用。他几乎要学着帮助唐曼奴埃尔主持弥撒了。他越来越深地深入到唐曼奴埃尔那深不可测的心灵深处。
“他真是个男子汉!”拉萨罗对我说,“你看,昨天当我们在湖边散步时,他对我说:‘这里是对我最大的诱惑。’由于我不解其意地望着他,他又补充说:‘我可怜的父亲,年近90岁才去世,据他本人向我坦白,他一生都被自杀的念头折磨着,他不记得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大概从出生就有了这念头,因此他一生都在保护自己不被这种念头战胜。这种与自杀念头的抗争就是他的一生。为了不被自杀的念头战胜,他格外小心地保护生命。他给我讲述了那些可怕的场面。我觉得简直是精神错乱。我继承了这种疯癫。这像明镜一般平静的水面是多么吸引我,而它的里面却是湍流!拉萨罗,我的一生是一种不断的自杀,也可以说是与自杀不断地做斗争,都一样;但是他们要活下去,我们的百姓要活下去!’随后他又补充道:‘在这里,河流缓慢下来汇成湖,下到高原,到了峡谷山涧,就会湍流而泻为飞溅的瀑布,就像都市的生活,而在这里,在乡村,生活就缓慢下来。但是在这里,这种映照出星空的平静湖面比那令人胆战的瀑布更给人以自杀的诱惑。拉萨罗,我为许许多多即将死亡的可怜的村民做过祷告,他们是那样闭塞无知,几乎从未离开过村子,我从他们的嘴里知道了他们病死的真正原因,虽然从不说破,但我从他们病榻的床头就能看到他们厌倦人生的黑幽幽的深渊,它比饥饿要可怕千万倍!拉萨罗,我们将在我们的事业中,在我们的村民中继续自杀,村民梦想生就像湖憧憬天一样。’”
“还有一次,”我哥哥对我说,“我们回到这儿,看见一个姑娘,一个牧羊女站在山巅上,面对小湖歌唱,那歌声比湖水还清甜。唐曼奴埃尔拦住我,指着那姑娘对我说:‘你看,时间都好像停止了,就好像那个姑娘从来就在那里,一直在那里唱歌,而且将永远在那里。在我还没有看到她时,她就在那儿,我离开了看不到她了,她似乎还会在那儿。她和岩石、云彩、树木、湖水一样是大自然的一部分,而不是历史的一瞬。’唐曼奴埃尔是如何感受大自然,是如何赋予大自然以生命!我永远忘不了下雪那天他对我说:‘拉萨罗,你看到了吗?雪下到湖里,死在水里,而它却覆盖了群山,这是多么不可思议!’”( 暗喻有人不信上帝,有人信。)
唐曼奴埃尔经常抑制哥哥的冲动和蛮干。他知道哥哥会公开反对一些民间迷信,就对他说:
“随他们去吧,很难让他们区别正统信仰与迷信的界线,我们就更难给他们讲清楚。随他们去吧,只要他们能得到安慰。他们什么都信总比什么都不信好。”
“那种认为相信太多最终是什么都不信的观点是爱发牢骚的人的观点,我们不发牢骚,牢骚太盛的人就失去了心理平衡,失去了欢乐。”
一个皓月当空的晚上(也是我哥哥对我讲的),他们回村时路过湖边,山上的轻风吹皱了湖面,月光照得点点涟漪闪闪发光,唐曼奴埃尔对拉萨罗说:
“你看,水也在做祈祷,它在说:天堂之门,为我们祈求!”
从他睫毛上滚下两颗晶莹的泪珠,落在地上的小草上,月光照在上面就像照在露水上一样,闪闪发光。
时光飞逝,我和哥哥眼看着唐曼奴埃尔慢慢衰老下去,他已无法完全控制那使他日见憔悴的忧郁,或许是一种不治之症在侵蚀着他的肌体和灵魂。拉萨罗或许是为了让他开心,建议他在教会里组建一个类似天主教农会的组织。
“组织?”唐曼奴埃尔凄楚地答道,“那是什么东西,除了教会,我不知道还有什么组织。你知道这句话,‘我的王国不属于这个世界’ 。拉萨罗,我们的王国不属于这个世界……”
“那另一个?”
唐曼奴埃尔低下头:
“拉萨罗,那另一个也在这里,因为在这个世界上有两个王国。或者说另一个世界……我们讨论讨论,我也不知我所云了。至于那个农会,是你那个进步党时代留给你的流毒。不,拉萨罗,宗教不是为了解决上帝让人们相互争斗的这个世界上的经济冲突或政治冲突。人们按他们所想去想,按他们所做去做,他们满足于来到世上,他们幻想着一切都有意义,才能生活得再高兴不过。我没有让穷人去战胜富人,也没有鼓吹让富人去压迫征服穷人。任何人都应该学会对一切逆来顺受,并对一切人乐善好施。富人应献出他们的财富和生命,而穷人也应对富人仁爱。社会问题?别去管它,它与我们无关。创造一个新社会,在这个社会里既没有穷人也没有富人,财富公平分配,一切都是大家的,这是什么?你不认为普遍福利会使厌世情绪更强烈吗?是的,我知道,这种所谓社会革命的一位领袖曾说过:宗教是人民的鸦片。鸦片……鸦片……鸦片,是的,我们给人民鸦片,让他们昏睡,让他们幻想。我本人,以这种疯狂的活动再给我自己服鸦片。但我睡不好,更做不了好梦……这可怕的恶魔!但我还是可以对神明的主说:‘直到死,我的灵魂一直是忧郁的。’ 不,拉萨罗,不,我们绝不搞什么农会。如果他们组织,我认为很好,只要这样能使他们开心。只要能使他们高兴,就让他们玩玩农会的游戏吧。”
人都看到唐曼奴埃尔越来越衰弱。他的声音,他那神奇的声音开始微微发颤。何时何故都会使他流泪;特别是在向大家讲另一个世界,讲来世时,他总要停一会儿,闭上双眼。人们说这是他看见了来世。在这种时候,总是傻子布拉西里奥哭得最凶。因为现在布拉西里奥哭比笑多,甚至他的笑声听起来也像哭声。
到唐曼奴埃尔在我们村,在我们这个世界和我们一起纪念最后一个圣周的时候,全村人都预感到最后的时刻已到。他用什么样的声音念道:“我的上帝,我的上帝!为什么离弃我?”在讲到神明的主对好强盗(我们的唐曼奴埃尔总说,“所有的强盗都是好人。”)说“明天我与你同去天堂”时,他哭了,这是他最后一次在众人面前哭泣。这也是我们的圣人最后一次给大家分圣体。这次当他把圣饼分给我哥哥时,他的手丝毫没有颤抖,在按礼拜仪式说完“永恒的生命”后,他俯身在拉萨罗耳旁说:“没有比这更永恒的生命……你们要憧憬永生……在短短的几年里永生……”当他把圣饼分给我时对我说:“祈祷吧,我的孩子,为我们祈祷吧!”随后他又对我说:“也为我主耶稣基督祈祷……”那声音就像来自另一个世界。这简直太离谱了,我一直把它当作最大的秘密埋藏在心底。
我浑身无力地站了起来,就像是个梦游者,周围的一切都像是一场梦。我想:“或许我还应该为山峦湖泊祈祷。”随后又想:“大概是我中魔了?”回到家,我拿起耶稣受难像,我的母亲曾拿着它把自己的灵魂交给了上帝,我透过泪水望着它,耳边响起两个基督——全世界的基督和我们村的基督的声音“我的上帝,我的上帝!为什么离弃我?”我祈祷着:“愿您的旨念行在地上如同天上。”接着我又祈祷道:“不要让我们被邪念缠身吧,阿门!”我又转向心上插着七支箭的悲伤的圣母像,那是我母亲最令人心痛的慰藉,我祈祷道:“圣母马利亚,现在和在我们逝去的时候,为我们这些罪孽深重的人乞求吧,阿门。”刚刚说完,我马上自问:“罪孽深重的人?我们是罪孽深重的人?我们有什么罪?什么罪?”整整一天我都被这个问题困扰着。
翌日,我到唐曼奴埃尔那里去,他要举行盛大的宗教仪式,我对他说:
“我的神父,您还记得很多年前我曾问过您一个问题,您回答我说‘这种问题你不要问我,我不知道,圣母院有神学家能回答你’吗?”
“是的,我记得……我记得我对你说那些问题是恶魔让你产生的。”
“那么现在,神父,我又被恶魔缠身了,我还要问您一个我的保护魔让我产生的问题。”
“问吧。”
“昨天您在给我授圣体的时候,您让我为我们所有人祈祷,甚至为……”
“好了,不要说出来,往下说吧。”
“我回到家就开始祈祷,当说到‘现在和在我们逝去的时候,为我们这些罪孽深重的人乞求吧’,内心深处一个声音在问我:‘罪孽深重的人,我们是罪孽深重的人?我们有什么罪?’神父,您说我们有什么罪?”
“什么罪?”唐曼奴埃尔说,“西班牙天主教大教堂一位伟大的神学家——《人生是梦》的作者说过,‘人最大的罪过就是来到人世。’孩子,这就是我们的罪过:出生到这个世界。”
“神父,怎么改过?”
“再去祈祷!再为我们这些罪孽深重的人祈祷,现在和在我们逝去的时候……是的,最终改过梦……改过生活……最后十字架也就碎了……正如卡尔德隆所说:做好,骗好,在睡梦中也不要迷失方向……”
他离开人世的时刻终于来临。全村人都眼看着这一时刻的到来。那是他主持的最盛大的弥撒。他不愿一个人无所事事地默默死去,他要在教堂给村民讲经中死去。那时,他已虚弱得不能动了,他在叫人把他抬到教堂去之前,先把拉萨罗和我叫到他家里。那里只有我们三人,他对我们说:
“听着,你们要照顾好这些可怜的绵羊,让他们活得愉快,让他们相信那些我没能相信的东西。而你,拉萨罗,在你要死时,要像我一样,死在巴尔韦德-德卢塞尔纳的圣母院,就像我们的安赫拉要死在罗马圣母教堂一样,一定要记住。永别了,人生之梦要结束了……”
“神父,神父!”我哭泣着。
“不要伤心,安赫拉,继续为所有有罪的人,所有来到人世的人祈祷吧,梦想吧。我多么想睡呀,我想长眠不醒,我想永远地睡了,没有梦幻,忘掉梦幻吧!请用那老胡桃树砍成的六块木板做成棺柩来装殓我吧。可爱的胡桃树,当我还是孩子,刚刚开始做梦的时候,我曾在它的树荫下玩耍……那时我真的相信永生。我是说我现在觉得那时我是相信的。一个孩子,相信只不过是梦想。而对于全村人……你们在我床下可以找到我亲手砍的那六块木板。”
他一口气没有喘上来,憋了一下,缓过来他又接着说:
“你们都记得,在我们齐声祈祷念诵《民数记》时,念到最后,我闭上了嘴。当以色列人来到流浪荒野尽头时,上帝对亚伦和摩西说,因为他们没有相信他,所以他们不能把以色列人带到应许之地,他让他们上了何珥山,在何珥山摩西脱下亚伦的圣衣,亚伦死在何珥山。之后摩西从摩押平原上了纳波山,登上耶利哥对面的毗斯迦峰,上帝把应许之地指给他看,但对他说:‘你不能到那里!’于是摩西死在摩押,无人知晓他的墓地。约书亚接续他做了首领。我了解你,拉萨罗,我的约书亚,如果你能挡住太阳,就挡住它,不要在乎进步不进步。像摩西一样,我面对面地见过上帝,我们的最高梦境,你知道《圣经》上说看见上帝的脸,在梦境中看见他看我们的眼睛,就能毫无畏惧地永远死去。我们的村民只要还活着,就不要看上帝的脸。死后就没有焦虑害怕了,因为什么也看不见了……”
“神父,神父,神父!”我又哭了起来。
他又说:
“安赫拉,你要永远祈祷,继续为所有有罪的人进入梦境而祈祷,直到再也没有复活,再也没有永生……”
他又一口气没有喘上来,我等着他说“谁知道……?”
“现在,”他又说,“现在,你们叫人就用这把大椅子把我抬到教堂去,我要在那里向等着我的村民告别。”
人们把他抬到教堂,把他放在大祭坛里,坐在圣餐台的下面。他手里拿着一个耶稣受难像。我和哥哥站在他身边,但傻子布拉西里奥离他最近。他想拿起唐曼奴埃尔的手来吻,有些人要阻止他,唐曼奴埃尔制止道:
“让他过来。过来,布拉西里奥,把手给我。”
傻子激动地哭了。随后唐曼奴埃尔说:
“我的孩子们,我只讲几句话,因为我觉得我几乎连死的力气都没有了。我也没什么新鲜的要对你们讲,我已经什么都讲过了。你们要和平愉快地活着,等待着有一天我们在巴尔韦德-德卢塞尔纳重逢,是在倒映在湖水里闪烁在山巅上的群星中的巴尔韦德-德卢塞尔纳重逢。祈祷吧,向圣母马利亚祈祷吧,向我们的上帝祈祷吧!你们都知行善这就够了。我可能无意中伤害过你们,请原谅我吧。现在,等我向你们祝福后,你们齐声念诵《主祷经》、《万福马利亚》、《圣母颂》和《民数记》。”
随后,他手拿耶稣受难像,向全村人祝福,妇女、孩子和不少男人都哭起来。接着开始祷告,唐曼奴埃尔静静地听着,手放在布拉西里奥的手里,在祈祷声中慢慢睡去。先是《主祷经》的“愿您的旨念行在地上如同天上”,然后是《万福马利亚》的“现在和在我们逝去的时候,为我们这些罪孽深重的人乞求吧”,接着是《圣母颂》的“在这泪谷里哭泣”,最后是《民数记》。当念到“复活和永生”时,全村人都感到我们的圣人已将灵魂交给了上帝。不用合上他的双眼,因为他是闭着眼睛逝去的。当我们要去叫布拉西里奥时,才发现他也已经到上帝那里去了。于是我们埋葬了两具尸体。
随后全村人都到圣人家里去拿他的遗物,把他的法衣分成一小块一小块的,拿回去作为圣人的遗物,作为殉教者的祝福物保存。我哥哥保留了他的日课经,在其中的一页他发现了一片干枯的麝香石竹,贴在纸上,就像放在植物标本里,在那页纸上有一个十字,并注上了日期。
村里谁也不愿相信唐曼奴埃尔的逝去,大家都希望每天还能见到他,甚至似乎真的见到了他;在湖边,在湖水的倒影里,在群山之中,大家都还能听到他的声音。大家都到他的墓地去,在那里做礼拜。那些曾被魔鬼缠身的人现在到墓地来敲那胡桃木的十字架,那十字架也是他亲手用做棺木的同一棵树的木头做的。最不愿意相信他已去世的是我和哥哥。
拉萨罗继承了圣人的遗志,开始把圣人给他讲的记录下来,我就是利用这些记录写成这篇回忆的。
“是他使我成为一个新人,一个真正的拉萨罗,他使我新生,”拉萨罗对我说,“他给了我信仰。”
“信仰?”我打断他。
“是的,信仰,信仰生活安宁,信仰生活愉快。他治愈了我的进步派立场。安赫拉,有两种人是危险的,有害的:一种是相信来世,相信肉体复活,于是就像宗教法庭的法官一样,总以此来折磨他人,让他人不珍惜今生,把今生看作暂时的过渡,而去争取来世;而另一种是除了今生什么都不信……”
“难道像你……”我打断他说。
“是的,还有唐曼奴埃尔。但是由于只相信今生,就拚命不让老百姓从相信来世得到安慰……”
“因此……”
“因此必须让他们在幻想中生活。”
来接替唐曼奴埃尔的可怜的神父,来到巴尔韦德-德卢塞尔纳后,就感到人们都沉浸在对圣人的怀念中,对他形成很大的压力。他来向我哥哥求教,让我们指点他,他只想沿着圣人的足迹走。我哥哥对他说:“少一些神学,懂吗?少一些神学;只要宗教,宗教。”听了这话我笑了,我想是不是我们的也不是神学。
于是我开始为我可怜的哥哥担忧。自从唐曼奴埃尔离开我们以后,他简直像一具活尸。他天天去唐曼奴埃尔的墓地,几小时几小时地看着湖。他为真正的平静感到悲伤。
“你别总去湖边。”我对他说。
“妹妹,你别担心。召唤我的是另一个湖,是另一座山。没有它我无法生活。”
“愉快地生活呢?拉萨罗,愉快地生活呢?”
“那是对其他的罪人而言,不是对我们,我们已经看见了上帝的脸,上帝已用他的双眼看着我们的生活之梦。”
“什么,你准备去见唐曼奴埃尔?”
“不,妹妹,不,此时此地在家里,只有我们两人,我要对你说,一切真理不管它有多苦,像这个湖里的淡水要汇入的大海那样苦,你都要用盾牌挡住它……”
“不,不,拉萨罗,这不是真理!”
“对于我,是。”
“对于你?那对于……”
“对于他也是。”
“现在不是了,拉萨罗,现在不是了!现在相信别的,现在相信……”
“安赫拉,你听着,一次,唐曼奴埃尔对我说,有的事情只能对自己讲,不能对别人讲,我反驳说他对我讲这话是为了对自己讲,他最后向我坦白说他认为不少伟大的圣徒,也许包括那个最伟大的圣徒死时也不相信来世。”
“可能吗?”
“完全可能!现在,妹妹,你要小心不要让村里人看破我们的秘密……”“看破我们的秘密?”我说,“如果你精神错乱,要告诉他们,他们也不懂。村民们不懂得语言,只懂得行动。要对他们讲我们的秘密,就如同对8岁的孩子读拉丁文的《圣托玛斯•德阿基诺》。”
“好吧,如果我去了,你要为我和他,为所有人祈祷。”
最后,他的时辰也到了。一种疾病侵蚀他健壮的身体,而唐曼奴埃尔的死似乎加重了他的病情。
“我并不那么觉得就要死了,”在他的最后几天,他对我说,“就好像是唐曼奴埃尔灵魂的一小部分要和我一同死去,而另一部分还要陪伴你活下去,直到我们全都死去。”
到他临终之时,按照我们村的习惯,全村人都来看着他归西,把他的灵魂托付给殉教者唐曼奴埃尔•布埃诺。我哥哥什么也没讲,他已没什么可讲了,什么都讲过了。又多了一个联结两个巴尔韦德-德卢塞尔纳(湖底的巴尔韦德-德卢塞尔纳和地上的巴尔韦德-德卢塞尔纳)的纽扣,他已成为我们那些故人中的一分子,也是我们的圣人中的一分子。
我远非仅仅是悲痛,但是我仍在我的乡亲们中间,和我的乡亲们在一起。现在,当我失去了我的灵魂之父和除了是我胞兄更是我精神上的兄长拉萨罗之后,我发现我已经老了,我明白我是怎么老的。可我是失去了他们了吗?我是老了吗?我是离死亡越来越近了吗?
我应该活下去!他教我要活下去,他教我们要活下去,去感受生活,去感受生活的意义,投身到高山碧湖中,投身到乡亲们的心灵中,融于他们,置身于他们之中。他用他的生命教我融于乡亲们的生活之中。从此我感觉不到湖水的流动,时光的流逝。我觉得好像我的生活始终如一。我感不到我的衰老。我已不是在自己生活,而是在我的乡亲们中间生活,而他们也依靠我而生活。我想说他们——我的村民们脱口而出的话。我来到街上(就是那条大道),我认识所有的人,生活在他们中间,我忘记了自己;而在马德里(我曾和哥哥去过)我谁也不认识,我感到可怕的孤独,那么多陌生的面孔使我痛苦。
现在,在写这篇回忆,在写对别人的圣洁的内心感受时,我想唐曼奴埃尔•布埃诺,我的圣人唐曼奴埃尔和我哥哥拉萨罗死时认为自己不相信我们最感兴趣的事,但他们没有发现自己已经相信了,以一种积极的心甘情愿的毁灭相信的。
我常常问自己,为什么唐曼奴埃尔不用谎言、用欺骗来说服我哥哥皈依天主教,尽管他不信,也装成很信的样子呢?那是因为他知道他骗不了我哥哥,对于拉萨罗,欺骗无济于事,只能以实相告,才能感化他。如果像为了拯救村民那样演喜剧(更确切说是悲剧),在拉萨罗身上将一无所获。事实上,他以他慈善的欺骗征服了拉萨罗,他用死的真理和生的道理征服了拉萨罗。同样,他也征服了我,我从未向其他人道破他那极为神圣善良的把戏。我当时和现在都认为我主上帝不知通过多么周密的计划才使不信教的人信了教。难道直到他升天后他们才幡然醒悟吗?那我信吗?
此时此地,在我母亲的旧房子里写这篇回忆录时,我已50多岁。我的头发已经变白,我的记忆也像湖泊、高山一样覆盖上了一层白雪。我父亲(那个外乡人),我母亲,我哥哥拉萨罗,我的乡亲们,我的圣人唐曼奴埃尔,还有那可怜的布拉西里奥——在天堂保佑我的圣人的布拉西里奥,在我的记忆里都变得苍白了。雪荡涤了黑暗,因为在夜晚它会闪闪发光。我已不知道什么是真理什么是谎言,什么是亲眼所见什么是梦幻,不知道什么是我知什么是我信。我不知我是否正把我的良知倾注到这张洁白如雪的纸上,把它交付给这张纸……而我不再有良知,我现在还要它干什么呢……?
我知道什么吗?我相信什么吗?我所讲述的事发生过吗?是像我所讲述的那样发生的吗?所有这一切都可能发生吗?还是这一切只不过是一场梦,是另一场梦中之梦?我,安赫拉•卡瓦利诺,将成为村里唯一受这种他人看来很荒唐的思想影响的人吗?那我周围的其他人呢,他们相信吗?相信是什么意思?至少,他们活着。他们相信圣曼奴埃尔•布埃诺,这位殉教者自己不期望永生,却使他们始终相信永生。
为我们巴尔韦德-德卢塞尔纳的圣人主持了宣福礼的主教大人曾主张写唐曼奴埃尔的生平,一种介绍优秀教区神父的手册。为此,他收集各种有关资料。他一再让我提供情况,并专门采访我,我提供了各种资料,却始终没有泄露唐曼奴埃尔和我哥哥的可悲的秘密。奇怪的是,他竟然丝毫没有怀疑。我相信,对于本文所写他一无所知。我害怕地方当局,害怕尘世的当局,哪怕是教会当局。
但在这里我要把它统统讲出来,管它命运如何。
亲爱的读者,安赫拉•卡瓦利诺的这份回忆录如何到了我的手里?关于这一点必须保守秘密。除了在文字上稍事修改,我几乎是把这份回忆录原封不动地抄录给您。您说它很像我写的其他东西吗?这丝毫不能作为它出自我的杜撰的证明。如果在我之外我没有创造一些现实存在的活生生的人,我能知道灵魂不死吗?如果我的小说《雾》里的奥古斯托•佩雷斯没有要成为比我更现实更客观的人的理性,我能知道是我创造了他吗?我根本没有想到要怀疑唐曼奴埃尔的信徒和精神之女安赫拉•卡瓦利诺向我揭露的这位殉教者的秘密,我相信她胜于那位圣人,我相信她胜于相信我自己的现实。
在结束这段结尾之前,耐心的读者,我想再引述一下《犹大书》中的第9节。讲我的保护神天使长圣米迦勒(米迦勒的意思是像上帝一样的圣人,天使长即最大信使)为摩西的尸首与魔鬼(魔鬼就是原告、检查官)争辩的时候,尚不敢用毁谤的话罪责魔鬼,只说“主会责备你”。
由于安赫拉在她的故事里还加进了自己的感觉以及其它什么东西,我在这里还想指出她已讲过的,即使唐曼奴埃尔和他的信徒拉萨罗向村民们坦白他们的思想,村民也不会理解。我还要说,也不会相信。村民只相信他们的行动,而不相信他们的语言,因为语言并不帮助支持他们的行动,仅行动本身就足够了。在像巴尔韦德-德卢塞尔纳这样的村庄,除了行动,没有其他信仰,那里的老百姓不知道信仰为何物,他们对此也不关心。
我很清楚,如果从小说的角度来评价(小说是最贴近生活最真实的故事,因此我不明白为什么会有人对把《福音书》称为小说而感到愤慨,实际上这是把它抬到了高于任何编年史的位置),这篇故事没有任何情节。但我希望这样,因为这样一切都是它本来面目,山峦、湖泊,还有那些没有信仰也就没有失望的淳朴的神圣心灵。而一经加工成小说,就看不到他们原本的样子了。
1930年11月于萨拉曼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