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亚里山德罗斯·帕帕迪阿曼狄斯:浪花中的梦幻

西绪福斯 @ 2024-12-16 17:01:09只看楼主

浪花中的梦幻

(希腊)亚里山德罗斯·帕帕迪阿曼狄斯

李维 译

我曾是一个穷苦的山村放羊娃。那年我十八岁,连字母都不认得。虽然不识字,日子却过得十分快活。一八七几年的那个夏天是我人生中最后一段快乐时光。那时的我是个英俊少年:面庞早熟坚毅,被阳光晒得黝黑,在溪流和山泉中映照出熠熠神采;身体灵活高挑,在山岭和岩石间锻炼得格外健硕。

就在那年冬天,年迈的西索伊斯神父——我们村里人也叫他西索尼斯神父——把我收到身边,教我读书识字。他当过教师,因此人们称呼他时总会加上“老师”二字。独立解放运动【指希腊为摆脱奥斯曼土耳其帝国的统治于1821年开展的民族解放斗争】。期间,他做过僧侣,还担任过执事。再后来,他爱上了一位土耳其姑娘,据说,他带着她从士麦那【即现在的土耳其城市伊兹米尔】的一间闺房私奔了,为她做了基督徒的洗礼,并与她结为夫妻。

卡波蒂斯特里亚斯【约安尼斯·卡波蒂斯特里亚斯(1776—1831),希腊独立解放运动兴起后上台的第一位总统,1828年开始执政,1831年遇刺身亡】执政时期,局势恢复平稳,他立即化名为“索迪拉基斯老师”,在希腊多所学校里教书,并且小有名气。再后来,他安顿好自己的家庭,又想起之前对主欠下的心债,便再一次穿上僧袍,只是这回只能做一名普通僧侣,不能再被授予神职。他虔诚忏悔,在福音修道院度过余生,为自己曾经的罪孽痛哭流涕。不过,由于他之前的莽撞行为最后以结婚收场,算是大大减轻了罪过,大家认为他应该是得到了救赎。

我在年迈的西索伊斯神父身边完成识字启蒙后,得到修道院资助,去了地区神职学校学习。在那儿,我被直接分到最高等级的班上,再后来又被送到雅典的利扎里翁教会学校。终于,我在二十岁左右开始了学习生涯,并在将近三十岁时结束了大学生活,获得结业证书,成了一名律师……

要说成就一番大事业,当然,我没能做到。时至今日,我仍然在雅典一位著名律师和政客的事务所做助手,我讨厌他,也说不清楚为什么,不过极有可能就是因为他是我的庇护者和资助人。我生活窘迫,缺乏收入来源,虽然像贴身侍从一般在这位律师身边工作,却无法从中获得任何好处。

一条狗被主人用根极短的绳索拴在院子里,吠叫或撕咬都无法超出这短绳划出的半径,这像极了我的生活——我的上司在工作中只给了我很小的自由度,我的一言一行都不能超出他许可的范围。

一八七几年的那个夏天是我生活在大自然中的最后一段时光。那时的我是个青春年少的放羊娃,相貌英俊,一头栗色的头发。我在海边的山地上替福音修道院放羊,那里的海岸线上悬崖峭壁耸立,下面则是北风神的领地和茫茫大海。这个地方人称克萨梅诺斯“克萨梅诺斯”【在希腊语里是“没有帆”的意思】——过往的船只要么没有装船帆,要么因为天气原因收了船帆,任由惊涛骇浪将自己推向大海深处。这一整片区域都是我的专属地盘。

那里嶙峋陡峭的海岸,还有普拉塔纳、大海岸、克里玛普拉塔纳、大海岸、克里玛【都是斯基亚索斯岛上沿海地名】等地,都面对东北风吹来的方向,同时也对北风敞开着怀抱。我似乎与这两股风格外有缘,它们把我的头发吹得卷曲,就像那些灌木丛和野橄榄,被风不知疲惫地抽打,在这永恒的鞭刑中弯下了腰肢。

那里的一切都是属于我的:矮树丛、地峡、溪谷、整片海岸,还有群山。农田只有在农夫来锄地和播种的日子里才属于他。农夫总会比划上三遍十字,口中念念有词:“以圣父、圣子和圣灵的名义祈祷,我在这片田地上播种,愿所有外乡人、过客,还有天上的鸟儿都可以靠它充饥,也愿我自己劳有所获!”

我自己从不耕种,但会拿取一部分粮食。在不知不觉间,我效仿着救世主饥饿的门徒,信守着《旧约·申命记》中的训诫【《旧约·申命记》(23:24):“你进了邻舍站着的禾稼,可以用手摘穗子,只是不可用镰刀割取禾稼。”译文参考自《圣经—中英对照》(和合本·新修订标准版),中国基督教三自爱国运动委员会、中国基督教协会出版,2004年,第307页。下同】。

葡萄园只有在贫苦的寡妇过来忙活时才属于她。她会亲自施肥,剪枝,摘上一满筐葡萄,或是捡拾采摘时漏掉的葡萄。除此之外的时间,那里就是我自己的园子。

唯一对我享用这块地盘造成威胁的就是那些市政府雇佣的农田守护员,他们借口自己保护了老百姓的田地,挑走了地里最好的收成。他们可不希望我得到好处。我最大的竞争对手就是这些人。

其实,我的主要领地在更高处,并不在橄榄林和葡萄园,只不过我经常越界到这里来。在更高的地方,在两道峡谷和三座山峰之间,全是野生灌木丛、青草地和矮树林,我就在那里替修道院放羊。我还只是一个“学徒工”,一个月只能领五德拉克【马希腊旧时货币】的工钱,后来涨到了六德拉克马。除了工钱以外,修道院还发给我皮靴,僧侣们叫做“大饼”的黑面包也能管够。

下山时,我在自己领地边唯一能经常见到的邻居是莫斯霍斯先生,他是一位性情非常古怪的小庄园主,和侄女莫斯霍拉住在这片郊野上一座漂亮的小塔楼里。他收养了莫斯霍拉,因为他早年丧偶,而且没有子嗣。莫斯霍拉是个遗腹女,也没有兄弟姐妹,他把她带在身边,视若己出。

莫斯霍斯先生靠着四处做生意发了家。他在本乡已经拥有了许多土地,又说服一些贫穷的邻居把自己的田地卖给他,就这样买到手将近十块成片的农田。他用围栏把这些田地圈起来,建成了一个在我们这儿能数得上的大庄园,足足有数百英亩那么大。光是修建围栏的开销大概就等于甚至大于这些田地本身的价值;不过莫斯霍斯先生并不介意这一点,他更在乎能和侄女拥有一个属于自己的独立王国。

他在庄园边建了一座塔楼样式的两层高楼,清理和规整了散布在四处的水龙头,凿了一口水井,还装了提水轱辘方便灌溉。莫斯霍斯先生把庄园分成四部分:葡萄园、橄榄园、百果园,还有一片圈起来的菜地。他在那里安顿下来,很少到城里去。庄园就建在海边,高处的院墙与小山顶齐平,而低处的院墙在北风的猛烈吹拂下,几乎能被海浪打湿。

陪伴莫斯霍斯先生的是烟斗、手串、鹤嘴锄,还有侄女莫斯霍拉。这个小姑娘大概比我小两岁。她在岩石间蹦来蹦去,在海湾间来回奔跑,在山下的海滩挖贝壳、抓螃蟹。她天真活泼、无忧无虑,就像一只在海边飞翔的小鸟。她的皮肤黝黑健美,让我想起《雅歌》里被太阳晒黑的新娘,同母的兄弟们让她看守葡萄园。“我的佳偶,你甚美丽!你甚美丽!你的眼……好像鸽子眼。”【《旧约·雅歌》(4:1),第1066页】莫斯霍拉的脖颈在长发下若隐若现,比面庞洁白许多。

她娇嫩、红润,散发着晨曦般的光芒,和我的一只小母羊很像,就是那只身量瘦小、柔嫩可爱、长着一身光洁绒毛的小羊,我给它取名莫斯霍拉。塔楼西侧的窗户朝向一片延伸到山峰背面的灌木林,矮树丛、芳香类灌木和银白色的沟壑遍布其间。我的地盘就从那儿开始。我经常下山去那里,为僧侣们——也就是我的精神之父们——放羊。

有一天,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我数着羊儿的数量(那一年我总共负责五十六只羊——羊的数量每年在四十五只到六十只之间浮动),发现莫斯霍拉——我最钟爱的那只小羊——居然掉队了,数目对不上了。我数来数去也只有五十五只。如果是别的小羊不见了,我不可能一下子就判断出来是哪一只,只能知道少了一只。但莫斯霍拉不见了,我马上就能觉察到。我吓坏了,会不会是老鹰把它叼走了?

那里地势比较低,老鹰并不经常来光顾。它们的大本营筑在西边更高处,也就是那片雪白的石头山上一个叫鹰巢的地方。不过,如果老鹰盯上了我那只漂亮的小羊莫斯霍拉,专门飞到下面来,也不是什么值得惊奇的事情。

我疯了一般地喊道:“莫斯霍拉!……莫斯霍拉你在哪里?”

我完全没有注意到莫斯霍拉——也就是莫斯霍斯先生的侄女——就在附近。她的窗户碰巧是开着的。庄园的围墙和倚墙而建的房子距离我和羊群大约五百步远。听见我的喊声,小姑娘俯身趴到窗边,大声问道:“你在喊什么呢?”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过了一会儿,我回答道:“我在喊我的羊,它叫莫斯霍拉!……我不是在找你。”

听到这话,她立刻关上窗户,消失不见了。

另一天,她又从窗户里看到了我。我正仰面躺在一处阴凉地,任羊儿们吃草,自己则吹着口哨,吹出一首山间放羊娃常吹的牧歌。

也不知道为什么,她朝我喊道:“这就是你的歌啊!……我还从来没听你吹过笛子!……一个放羊娃没有笛子,简直太奇怪了!……”

其实我随身带着笛子(一只牧童用的短笛),却从没有勇气吹响,因为担心她会听到……这一次,我很荣幸地为她吹了笛子,不过不知道她觉得怎么样。我只知道,作为回报,她送给我一些无花果干,还有一小碟葡萄甜浆。

一天傍晚,我把羊群带到海边的岩石上,浪花在那里撞击出成千上万个小海湾,有的岩石向前伸出形成峭壁,有的则被冲刷成洞穴的形状。海水蜿蜒曲折,如同迷宫,海浪发出汩汩的呢喃声,跃动出调皮的拍击声和泡沫,就像牙牙学语的婴儿,在摇篮里跃跃欲试着站起来,握住妈妈正在抚摸自己的双手,左摇右摆。我像往常一样,把羊群赶到这里来喝海水补充盐分,看着这让人无比愉悦、令人着魔的海岸,我突然“来了兴致”,想要跳下去游泳。当时正是八月。

我把羊群带到岩坡稍高一点的地方,在两个悬崖之间的一条小路上,我就是顺着这条开凿在山脊上的小路来到这里的,晚上还会顺原路返回山上的羊圈。然后,我轻轻吹了声口哨,示意羊儿们安静下来等着我。它们听从了我的指令,不再发出声响。其中有七八只羊都系着铃铛,如果出现任何令人不安的情况,从远处就能听到铃铛声。

我转身顺着悬崖往回走,来到海边。太阳已经下山了,一轮将圆未圆的月亮低悬在天边——比对岸小岛上的山头高出两苇秆的高度——散发着清辉。我脚下的岩石向北面延伸,左手边有一处伸向西边的海角,在海角的更远处,我看到落日余晖留下的一片高贵的紫色光芒。

那光芒仿若一条拖在身后的裙摆,光彩夺目。亦或像人们常说的那样,是一张妈妈铺好的紫色台布,等着家人坐下来吃晚饭。

我脚下这块大岩石右侧,有一个小小的海边洞穴,里面铺满了如水晶般洁白的贝壳和五颜六色的鹅卵石,好像是海中仙女特意装饰起来的。顺着洞穴再往前,出现了一条小路,沿着陡峭的海岸向上延伸,一直通到莫斯霍斯先生家围墙低处的大门口。这一处围墙沿着整片的海岸修建,有数百米长。

我立即脱下衬衣和裤子,跳进海里洗了洗身子,小游了片刻。我感受到一种难以言说的甜蜜和魔力,幻想着自己已经融入了海浪,分享它的潮湿、咸味和凉爽。要不是还得顾及我的羊群,我永远不会离开这海水,永远不会觉得游够了。尽管羊儿们很听我的话,尽管它们听到我的口哨声后很安静地待在那里,但它们毕竟是羊,会像小孩子一样淘气和任性。我害怕它们走远,这样就不得不在夜里循着铃铛声在灌木丛中和山崖间四处找羊!说到小羊莫斯霍拉,有一次它脱离了我的看管,不知道是哪个小偷(真希望我能抓住他)——愚蠢的小偷——偷走了我用红绳系在它脖子上的一只金色铃铛。这次为了防止它再走丢,我用短绳把它拴在岩坡上一个灌木丛的根部,在跳进海里之前,我把衣服放在这块岩石的底下。

我从海里跳出来,穿上衬衣和裤子,向山上走去。岩石底部浸在海水中,我打算走到岩石上方解开我的小羊莫斯霍拉——然后再往前走上两百多步,回到羊群身边。这一小段上坡路,这一段光滑的悬崖,爬上去对我来说就跟玩儿似的,就像街坊邻里的孩子们比赛跳大理石台阶一样。

我刚迈出脚步,就听到海水中传来一声剧烈的拍击声,像是人的身体坠入海浪的声音。声响来自右边——那个海中精灵用贝壳装点的洞穴。我知道,莫斯霍斯先生的侄女莫斯霍拉有时会下到那里,在海水里洗浴。如果我知道她还习惯在月色下游水,那我这个山野中的萨提尔【古希腊神话中的森林之神】,追求娱乐和放纵,常常是好色之徒的代名词。,一定不敢斗胆在离她地盘这么近的地方洗澡。我只知道她通常在早上日出时沐浴。

我往上走了两三步,尽量不发出声响,然后悄悄俯身向洞穴那边望去。我藏在一丛乳香黄连木后面,岩石顶也起了遮挡作用,我看见莫斯霍拉一丝不挂地跳进海里,游了起来……

在蜜汁般的月光下,我立刻认出了她,无边的海面光洁如镜,洒满月亮的银辉,浪花在月光下舞动,泛起粼粼波光。她忽地沉入海面之下,头发被海水浸湿,漂浮在水面上的卷发犹如一汪流动的雏菊花瓣之河。然后,她浮出水面,无意间向我所在的方向望了望,又来回畅游起来。她游得很不错。

要想离开这里,我必须找机会直起身子走到岩顶,然后俯身躲到灌木丛后面,解开我的小羊,再屏住呼吸,一声不响地离开。但是,莫斯霍拉一定会在我走向岩顶的过程中发现我。因为她一直冲着我所在的方向,要想跑掉而不被她发现是不可能的。

我移动时,月光会把我的身影映到岩石上,一个非常高大的影子。女孩儿一直冲着这边,她一定会看到的。噢!她得吓成什么样儿啊。她肯定会大声叫喊,然后指责我故意冒犯她,这样一来,我这个小放羊娃就无法收场了!

我首先想到的是清清嗓子,让她立刻注意到我,然后大声对她说:“我刚好从这儿路过,但我不知道……别害怕!……我这就走,我的姑娘!”

不过,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突然变得手足无措起来。在大山里,没有人教我如何为人处世。我退缩了,又一次回到岩石底部,等待时机。

“她不会待太久的,”我对自己说,“她游一会儿,然后就会穿上衣服离开……她会走她的小路,我则走我的悬崖!……”

此刻,我想起了西索伊斯神父和修道院的灵魂导师格利戈里神父,他们都多次教导我一定要远离女人的诱惑!

除了在那里等待时机,我别无选择。我也可以下定决心跳进海里,就这样穿着衣服,潜到深不见底的水下,往西边游:从我现在所在的位置,经过小姑娘沐浴的地方,一直游到一个满是沙子的海湾——因为在方圆大约半海里的地方,海岸边只有岩石和悬崖,让人无法踏足;只有我此刻所在的地方是海水冲刷而成的一片落脚地,被岩洞和礁石环绕。

我只能让拴在岩石上的小羊莫斯霍拉听天由命了。等我穿着湿漉漉的衣服游到沙滩上(我只能穿着衣服游过去)——浑身上下滴着咸咸的海水——再顺着另一条小路走半海里绕回到我的羊群身边,然后下到悬崖边去解开我的小羊莫斯霍拉……等到那个时候,莫斯霍斯先生的侄女应该已经离开了,肯定不会在海边留下半点踪迹。要实现这个计划,会很麻烦,是一项真正的大工程,得花上一个多小时,而且我也不能确保羊群的安全。

我别无选择,只能继续等待。我屏住呼吸。那个姑娘不会注意到我的存在。再说我确实是无辜的。

虽说无辜,可我也不缺好奇心。我又一次慢慢向上爬,来到岩顶,躲在灌木丛后面,弯腰看向正在游泳的女孩。

那真是一种享受、梦幻和奇迹。她离洞穴已有五英寻那么远,在水面上游动着,背对着我望向东边。我盯着她那依稀闪着微光的乌黑秀发,那曲线优美的脖颈,牛奶般雪白的肩胛,雕像般的手臂,月光下的这一切都显得那么朦胧、柔美,如梦如幻。我能分辨出她柔韧的腰身、大腿、小腿和双脚,它们在光影之间,享受着浪花的洗礼。我想象着她的胸脯和双乳,圣洁、挺拔,沐浴着海上的徐徐清风,散发着海的芬芳。她是灵感的来源,是无可名状的完美化身,是海浪中的一道梦幻;她是水中仙子,精灵,女神一般的存在。她游动着,像一艘充满魅力的小船,一艘梦幻般的小船……

那一刻我已经忘了,如果当时爬上岩石离开,无论是直起身还是弯着腰,她肯定不会发现,我能全身而退。她正看向东边,而我在西边,在她身后,即便是我的影子也不会惊扰到她。因为月亮正悬在东方,我的身影会倒向西方,落到脚下的岩石上,再落到洞穴那里。

我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完全出了神,根本想不起来这些实际问题。

我没有勇气承认是否有一些孩子气的顽皮念头——就像披着美妙祝福外衣的恶毒咒语——出现在自己的脑海里:“让她突然遇到点危险吧!让她尖叫吧!让她在水底碰到一条石斑鱼,然后误以为是海底怪兽或鲨鱼,让她呼救吧!……”

说真的,我看不够这浪花中的梦幻。不过,在最后一刻,我又回到了最初的想法……我会跳到海浪里,在她身后朝着相反的方向一直游到沙滩上,让我逃离吧,逃离这诱惑!……

可我还是看不够这梦幻……突然,小羊的叫声把我一下子拉回到现实世界。莫斯霍拉突然咩咩叫了起来!……

噢,这一点我完全没预料到。我自己可以保持安静,却没法强迫我的小羊不发出声响。不知道有没有现成的家畜口套,因为我还没学会去偷活物;而那个不知名的敌人,偷走了小羊的铃铛,却没有割掉它的舌头阻止它叫出声来——我本该用鼠李枝堵住它的嘴,用鹰嘴豆枝掩住它的鼻子,或是其他类似的方法;可我竟然没有想到!

于是,我跑过去,准备用手掌捂住它的口鼻,免得它叫出声……那一刻,因为这只小羊姑娘,我忘记了那个还在水里游泳的姑娘,也忘掉了会被发现的恐惧,我半直起腰来,踩上岩石,跑向我的小羊。

我那时心里充满恐惧,心疼起我可怜的小羊来。那根把它拴在灌木根部的绳子很短。可怜的小羊会不会“被绳子勒住了”,它会不会绕来绕去,被绳子缠住脖子,然后被勒死呢?

我不知道在海里沐浴的姑娘听没听到我的小羊发出的叫声。不过即便她听到了,又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呢?又有什么可害怕的呢?她游泳的地方距离陆地只有几英寻,在那里听到动物的叫声一点也不奇怪。

不过,我爬向岩顶的时间拖得很长。那个姑娘,不知道听没听到小羊的叫声——很可能听到了,因为她向岸边扭过头来……看到我映在岩石上和灌木丛中的黑色身影,害怕得几乎窒息了一般大叫起来……

那一刻,难以描述的恐惧、激动和难过占据了我的心。我的腿几乎瘫软,害怕得快要疯了。我鼓起勇气,大喊道:“别害怕!……什么事也没有……我对你没有非分之想!”

我左思右想,到底是跳进海里去帮助她,还是拔腿快跑……我的声音足以让她更加勇敢。我留下来,也能给她些勇气。

就在那时,一艘小船在对面出现,很巧,不过也不足为奇,在这里的海岸和水面上经常会看到渔夫。小船从远处对面的海角——也就是海湾向右延伸出去的地方——朝着东南方向移动。船儿缓缓摇着浆,向我们这边驶来,不过它的到来并没有让女孩儿变得勇敢,反而让她更加害怕。

她又一次惊叫起来,显得比上一次更加恐慌。转瞬间,我看见她消失在海浪中。

不能再犹豫了。小船离姑娘有二十多英寻那么远,而我离她只有五六英寻。顾不得那么多了,我立即从悬崖顶端头朝下跃入海里。

海水有两人多深。我几乎潜到了水底,那里铺满细沙,没有岩礁和石块,不用担心磕碰。很快,我又浮出水面,出现在浪花的泡沫里。

现在,我离海面的泡沫中有一圈圈漩涡的地方不到五英寻远,那些漩涡是可怜的姑娘在水中稍现即逝的踪迹;这是海浪里唯一有人挣扎过的痕迹!……我接连三次跃起,游了过去,不到一会儿工夫,来到了她的身边……

我看到她美丽的身体在水下扑腾,一会儿沉到海底,一会儿浮在浪花的泡沫里,生死在一线之间;我潜下去,把她抱到怀里,浮出了水面。

我用左臂抱住她,我的脸颊能感觉到她的呼吸非常微弱。上帝保佑,我及时赶到了!……不过,她的生命体征已不明显……我用力摇晃着她,试图帮她恢复呼吸。我让她靠在我背上,向前游着,凭借右手和双脚用力游向陆地。我奇迹般地迸发出数倍于平时的力量。

我能感觉到她紧紧地贴着我;她渴望活下来;噢!请让她活下来,请让她幸福。那一刻,我的灵魂中没有一丝杂念。心中只有自我牺牲的慷慨气概。永远不会要求任何回报!

我不知道这位纯洁的女孩娇嫩柔软的身体还会在我的记忆中停留多久,她趴在我身上那短短几分钟让我的人生不再一无是处!那是一种梦幻、魔法和魅力。这崇高纯真的接触不同于一切出于私欲的拥抱,不同于一切世俗的狭隘友情和贪婪爱欲!她在我怀里不是沉重的负担,而是一种释然和升华。我从未有过在如此重负下却无比轻快的感受……这是一个人在用自己的双手短暂地抓住梦想,那属于他自己的梦想……

莫斯霍拉活了下来,她没有死。那之后我很少再见到她,也不知道她现在过得怎么样,她应该像天下所有女人一样,是夏娃一个普普通通的女儿吧。

可我为救她的命付出了代价。为了救她,我忘记了自己可怜的小羊,而它真的“被绳子勒住了”;它被我系的绳子缠住,窒息而死!……我并没有非常难过,而把这看作是为她所做的牺牲。

后来我读书识字,托神父们的福,成了一名律师……我上过两所神职学校,而律师经历应该就是下一所学校!

因为那次独特的事件,因为那位沐浴的女孩带给我的梦幻般的回忆,才使我最终没能成为僧侣吗?不!应该恰恰是那一段回忆成就了我心灵上的戒定。

老西索伊斯神父说得很对:“如果他们想让我成为神父,他们就不该把我送出修道院……”要想救赎我的灵魂,只需要他教会我的那些基本字词即可,但其实他教的真的挺多!……

现在,每当我想起那根短绳,那根勒死小羊莫斯霍拉的短绳时,就会想起另一根具有教诲意义的绳子,那根把狗拴在主人院子里的绳索。我常想,这两根绳子是否有很大的关联,是不是像圣经里说的那样,于我而言,是丈量人生所得的绳索【圣经中多处有用绳子来丈量土地的表述】。

噢!真希望自己还是当年那个山村放羊娃!……

作者简介

亚里山德罗斯·帕帕迪阿曼狄斯(,1851—1911),希腊小说家、诗人和翻译家,希腊近现代史上最伟大的文学人物之一,受到包括米兰·昆德拉以及希腊两位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在内的众多文学大家推崇,有“希腊文圣”之称。帕帕迪阿曼狄斯是一个有着鲜明个性的作家,他生活在自己丰富的内心世界里,用抒情诗般的语言表达自己对“田园牧歌”式生活的追求,承袭了19世纪上半叶欧洲浪漫主义文学的传统。他向往大自然,歌颂故乡,崇尚纯洁的爱情。1900年发表在《泛雅典娜》杂志上的《浪花中的梦幻》就是此类作品中最有代表性的佳作之一。

原载于《世界文学》2024年第6期,责任编辑:赵丹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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