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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栖居》 胡迁

太二 @ 2024-12-01 01:16:29只看楼主

2015.3.13

我喜欢庸俗的女人,以前还没有发现,但现在我很确定了。要说归结到容貌、性格,或者其他乱七八糟的,根本不是。我只是喜欢庸俗的女人。她们考虑事情的角度差不多,有时候她们很聪明,但程度不会超过算清五毛钱的账。我很鄙视自己这一点,但不能控制。一开始我总以为是什么特别神秘的缘由,最后结果都是,我发现我们的生活就是坐在那儿,她可以做一晚上毛线球,我就在一旁刷手机,从下午到凌晨,之后我会打开窗户,如果有啤酒我也会开一瓶,站在窗前就好像发现了什么可悲的事情一样。其实一直如此,可能我三岁时就已经这样了——喜欢庸俗的女人。我们互相讲着社交网络上看来的笑话,就跟发生在自己身上一样,再开怀大笑。有时我能笑得哭出来,但是没办法,我好像只能做这些事。比如她洗澡时会放三五年前的流行音乐,我听了也会很伤感,眼前浮现一个涂着星空眼影的过气女歌手,她一开口台下的人就开始哭,我听了也想哭,但其实我没什么好哭的。等她洗完澡走出来,我看着她,目光里都是她,天啊,这是世上最漂亮的女人了。就是这样的。起码今天就是这样的。

在她家厨房下面的柜子里,我发现了这个本子,靠在最角落,贴着下水管道,被宜家的蓝色塑料袋覆盖住。我猜想可能是她上一个男朋友没带走的东西。除了这个本子,我还发现了一个空的饼干铁盒,盖子扣得非常紧,昨天她出去的时候我费了半天时间才打开,里面什么也没有。

她拎着纸袋子回来,里面不知道是什么甜点。

“你今天做了什么?”她说。

“什么也没做。”

“很好。”

我想错了,她带回来的是毛线球。里面有褐色的、白色的、蓝色的毛线球。还有卡片,上面打印着可以用这玩意儿做成的东西,柴犬、兔子、鼹鼠,当然还有猫。我养过五只猫,每只都能活好多年,所以每次看到她听说关于猫的事情时露出的猎奇表情,就想糊点泥巴上去。

她喝了口水,就坐在了沙发上。她家的沙发很小,只能坐两个人,她说过一万遍要换个大点的沙发,差不多有一万遍吧。

“小兔子。”她说。

“怎么?”

“我要做个小兔子。”

“好啊,兔子多可爱。”

接着她就动起手来,用一个长得像是钳子的塑料工具,带一个小滚轮。我掏出手机玩游戏。

晚上八点的时候,我的眼睛已经有些酸痛,她举起半成品给我看。

“真是太好啦,太可爱了。”我说。

“是吧?”

“是啊,太好玩了。”

“你要做个什么吗?”

“我就算了,我手拙。”

“你还知道啊。”

我拿起烟出了门。她不喜欢闻烟味,因为从小她爸爸就抽烟,所以她不喜欢抽烟的人,她妈妈也不喜欢,她妈妈还问过我抽不抽烟,我说抽,她脸就变成黄瓜色。但是她爸爸每天抽两包,而我住进来之后每天只抽不到半包,因为很麻烦,我得站到走廊里。她跟我讲过妈妈爱爸爸是怎么回事,每个妈妈都爱爸爸,这世界真他妈和谐。

走廊有一百米长,这是新建的公寓样板楼,每个房间只比宾馆大一点。对面也住着一男一女,他们喜欢敞着门,也许是为了通风,也许不是,可能是为了跳楼时遗书能早点被人发现不用别人撬锁进来。走廊里昏暗得像鼻腔。早上起床之后,洗漱完,我需要站在这里抽一支,还有中午吃完外卖后,再就是中间我躺得浑身松垮的时候。现在我回忆起那个小本子上写的东西,觉得有些奇怪的地方。她的前男友是个男子偶像团体里的成员,我无法把这个人和本子的主人联系起来,但这又好像只能是他的东西,因为刚搬来这间公寓只有半年时间,那是他们最后的一段日子。一个男子偶像团体的成员,一个容光焕发的少女,两人最后相处的日子,听起来美妙无比。

等我进来的时候,她还在做毛线球。两点时,她展示给我看,一个耳朵有点歪的兔子脑袋。

“可爱吧?”

“太可爱了。”

“怎么个可爱?”

“就是太可爱了。”

其实我每天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之后我们躺在床上,她搂着我睡着了。我醒过来时她已经出了门。

上午,我把屋里的垃圾整理完,打扫了洗手间,头发扔进马桶里,擦干净盥洗台。我站在窗口抽烟,看到楼下的垃圾站有只花鸡,它居然可以一直跟着那个人。然后我又睡了一觉,醒过来时到了中午,她快要回家了。我想起来今天要做的事情,就打开那个柜子,把本子翻出来。

2015.3.16

她们会吃很多东西,甜的,油腻的,酸的,辣的。她们吃完了再想着减肥。因为不吃晚饭,所以中午她要点一份烤猪蹄,一份麻辣拌,还有炸鸡排。

看着炸鸡排我总会想起小时候,街口那家香味可以飘几百米远的炸鸡腿,鸡皮焦酥,我总会想起来,但一点也不想吃,我会想起那个口感,但是现在摆在面前也不会吃的。我跟她会聊起童年的食物,她跟我讲各种春卷。这是个完美的话题,情侣们凑到一起,聊起童年的食物,有时争吵起来,伴随着甜蜜的微笑。有时半夜突然跑去哪个地方满足地吃上一顿,两人再笑逐颜开地回来。

我发现厕所的地漏下水非常慢。

我去楼下买了水果。她回来后把水果吃了,掏出纸袋子倒出毛线球。

“今天要做个什么呢?”她说。

“做个猫吧。”

“好啊好啊。”

我看着她说:“你小时候喜欢吃什么?”

“春卷啊。”

“什么春卷呢?”

“蟹肉的最好吃了。”她一边做毛线球,一边讲了半小时。

但今天她没有做完,凌晨的时候还突然哭了。

我询问怎么了。

她说她忘不了那个男子偶像团体的前男友。

“他是我的光,我在见到他时就确定了。今天他联系我了。我在厕所哭了半小时。”

我说:“他小时候喜欢吃什么?”

“啊?”

“你记得吗?”

“我想想,我现在很难过,想不起来。”

“是炸鸡腿吗?”

“我不知道,你不要问我了,我现在很难过,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

“你想做什么呢?”

“他后天开演唱会,他想让我去。”

“你去吧。”

“真的吗?”

“去吧。”

我摸起烟,开了门,站在走廊里。对面的房门开着,里面的男人坐在床上抽烟,原来他是为了散烟味。他的房间没有开灯,屋里只有对面楼宇的灯光,窗户打开,帘布像鱼尾一般晃动。我觉得他的遗书肯定写好了,虽然我不知道他身上发生了什么,但既然他眼神恍惚像两口幽深的井,还需要发生过什么呢。

屋门还没关上时,她说:“我去是为了搞清楚自己。”

“好啊,你的毛线球还做吗?”

“做完再睡吧。”

“好。”

我坐回沙发上,实际上我已经困得有些头晕了,我每天都睡很久,但是到了凌晨还是困倦得不行。我去洗澡,出来的时候发现厕所门板的缝隙在向外流水。需要十分钟水才能从地漏流走,也许水就沿着墙壁灌到门板里,但也说不通,门板和墙壁根本不是连接在一起的。

“门板在流水。”我说。

她走过来,蹲下看。“门板为什么会流水?”

我用拖把堵住那个出水的小口,木门的两块板子开胶了,水就从最下面的缝隙里流出来。但是水从哪里进入到门里,我怎么也想不清楚。我在脑子里一遍又一遍过着这个浴室的结构,想象着水怎么从被挡住的浴室,抵达厕所的门板里面。在她洗澡的时候,我举着拖把堵着两块门板间的缝隙,隔一小会儿就在马桶上挤一下拖把。我一边听着过气的流行音乐,一边站在那儿握着拖把。我不知道明年这个时候是不是还在做这件事,但也许我过几天就会搬走了,也许下个月,但在此之前,我估计每天都要站在这里,靠在拖把上,我不知道自己该想些什么。只是当我把男子偶像团体,或者叫少年偶像团体,过气女歌手,容光焕发的少女这些事物放到一起的时候,我可以看到住在对面的男人幽深的井一般的双眼,我认为他可以看到我站在这里,因为我好像可以看到他还在开着门抽烟。我贴在猫眼上看了一眼,门关着,我并不知道他在做什么。

2015.4.5

我好像得走了,因为又一个女人出现了。怎么才能控制好自己呢?并不能。

这个地方像一个肥料厂,这些桌子、椅子、床单,全是混在一起发酵的东西,我一天也不能多待了。她还不知道。我还能坐在沙发上爱抚她的脑袋,她觉得我非常完美,我也这么觉得,我觉得她也非常完美。完美的男人和完美的女人在一起,有机会可以生出一个完美的孩子来。但也许是个嘴歪眼斜的小孩。没关系的,那也一定是个完美的小孩。所有的小孩都是完美的。

我们去吃了烤牛肉,喝了百香果鸡尾酒,完美的夜晚。

看到这里,我对这个本子就失去兴趣了,并且断定本子的主人就是那个男子偶像团体的一员。

我站在窗边,看着楼下的那只鸡。其间我倒了垃圾,买了水果,再回来时还是可以看到它,它围着垃圾站绕来绕去。到了下午,她回家,开始收拾东西,她非常伤感,眼皮的颜色也是红的。我不知道她在伤感什么。

“我很对不起你。”她说。

“为什么呢?”

“你可以阻止我去演唱会的。”

“不需要。”

“对,因为你阻止了我也会去。”

“所以不阻止。”

以前我站在海边,海浪总是以差不多的形状滚到岸边,我和她说的废话也差不多是这样,一层层的,几乎相同,细看有点不一样,但没关系,就是不停地滚到岸边……直到我开始犯起耳鸣。

而她已经闭着眼睛蜷缩着躺了下来,这个姿势看起来大概是有点难过。我说:“你来,我给你看点东西。”

她走过来。我站在窗户边,指着楼下的那只鸡。她说:“什么呢?”

“你看它,它会绕来绕去。”

“为什么?”

“不知道,它可以绕一下午,我不觉得它在找吃的,但它可以绕一下午。”

她看了几秒钟就没了兴趣,继续把行李箱收拾好,她塞了很多东西进去,如果是我的话可以带着这些东西在外面住一年。

晚上我拎着她的箱子,我们下楼,走了四百米就到了麦当劳。吃完饭,站在门口等她叫的车,车来了,我跟她拥抱,她上了车,在车窗里扭头看着我。而车窗玻璃居然缓缓地摇上来,这是我最近看过的最恶心的事情,在好像发生着告别的时候,车窗玻璃缓缓地摇上来,这太扭曲了。看着她驶向高架桥,我想车窗玻璃一定关得死死的了。我慢慢往回走去。

在楼下,我没有立即回家,多走了二百米来到垃圾站。我四处看着,抽完一根烟,那只鸡跑出来,我想看清它身上的花纹,但是天已经黑了,需要离得更近点,但它总是每当离我有五米左右就会跑开。我想把它堵到一个角落里,于是围着垃圾站绕了几圈,但它实在是太灵活了,可以在栅栏里钻来钻去。不一会儿垃圾站的工人推着车走了过来。他说:“这是我的鸡。”

我说:“我知道。”

“你想干吗?”

“我就看看。”

说完我转身离开。他可能以为我想吃了它,但是不远处的公园里有很多鸽子,我何必要吃一只每天吃垃圾的鸡呢?

回家的时候,对面的房门开着。在白天他看起来就非常普通了,臃肿的肚子像个丑柑。此刻他抽着烟,眼神疲惫。我说:“你幸福吗?”

他转过头,看了我一会儿,说:“还行。”

我说:“你在这里看起来住了有一百年了。”

他说:“你怎么知道?”

“我不知道啊,所以说的是看起来。你住了多久?”

“一百年了,我跟十个女人结过婚,她们没给我生过一个孩子,因为我好像无法生育,我他妈睡在草坪上,摸着湿润的泥土,天花板上是天王星,晚上我就坐在这里钓鱼,你看,这是一条鲢鱼。这些都不对,其实我是你的父亲。”他说着说着就哭了起来,“但是我见到你就仇恨,我们有那么多痛苦的回忆,我还猥亵过你,记得吗?你十岁的时候裤子被我撕烂了……所以你快他妈滚吧。”他愤怒地关上了房门,我听到男性压抑的失控的哭声。

他的邻居开了门,查探是什么状况。那个老太太装作出来倒垃圾,她说:“他脑子不正常。”

我想着关你什么事,就回了屋子。

我坐在沙发上,拿起桌上那个毛线兔子,我朝天花板上扔去,它弹了下来,我朝衣柜上扔去,它又弹了回来,真好玩。

它弹了几次之后,滚落到床底下,我想了想还是决定拿出来,不然她回来会抱怨。我跪在床边,用手够着,却够出一个纸箱子,是扁平的,有一平方米大小的箱子,应该是装电脑的,床底下还塞了别的形状的纸箱子,我打开一个,看到里面有几百个毛线柴犬、兔子、猫,它们堆在一起,密密麻麻。

一股巨大的恐惧迎面撞过来,我像是被卡车顶了下,在快要歪向地面时,我立即尝试站起来,连滚带爬地冲出屋子,来不及带走任何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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