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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恐惧》——克里夫.巴克【英】

玩锯熊 @ 2024-11-17 22:19:51只看楼主

克里夫.巴克(Clive Barker)生于1952年10月5日,英国著名恐怖小说作家,电影制作人和视觉艺术家,也是上世纪七十年代喷溅朋克运动的代表人物。

本篇收录于六卷本恐怖短篇集《血书》(books of blood),并于2009年被翻拍成同名电影,电影内容较原作有较大改编,比如故事里两主角的关系从亦师亦友改成了一起做毕设的同学,另外增加的很多新角色和旁支剧情,这虽然极大丰富了整个故事,但也让原著的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诡异气氛大大冲淡,算是不功不过吧,喜欢本文的可以找电影来看看,体验完全不同。


恐惧

没有什么快乐能够像恐惧一样强烈。如果你能够隐身于坐在任何火车车厢、候车室或办公室中的两个人之间,偷听他们谈话,就会发现,谈话内容将一再绕回那个主题。

当然,谈论的可以看起来是关于完全不同的某些事情:国家的现状,关于交通事故造成伤亡的闲聊,不断上涨的牙齿护理的费用等等。但是除去这个隐喻、暗指,就会发现,谈论的核心问题,都透露出同样的主题:恐惧。

上帝的本性和永恒生活的可能性不是被讨论的主题;我们只是开心地仔细考虑着一些微小的痛苦。可以说,到处都在谈论着恐惧:不管在澡堂,还是研讨会房间,类似的现象总是被重复着。

我们一次又一次地恢复到恐惧的状态。当我们坐在装得满满的、热气腾腾的一大盘牛肉面前的时候,我们的话头总是不可避免地触及牙痛的问题。

当他还在大学的时候很害怕讲话,斯蒂芬·格雷斯被要求讲出他为什么害怕。事实上,不仅仅只是谈论一下这事,而是要分析和研究他的每一条神经末端,找出细微的恐怖原因。

在这项调查中,斯蒂芬·格雷斯有一个老师:奎德。

这是一个崇尚印度教老师的时代,这是属于他们的季节。在英国大学上学的年轻男女们都像羊群一样四处寻找他们要跟随的人,斯蒂芬·格雷斯正是他们其中的一个。他找到奎德做他的救世主也许是他的不幸。

他们在学生酒吧见面了。

在这里,斯蒂芬旁边的一个男人说:“我叫奎德。”

“哦。”

“你是······?”

“斯蒂芬·格雷斯。”

“哦,你在伦理学班是吗?”

“是的。”

“我没在任何一次哲学研讨会或者是讲座上见过你。”

“那是我今年额外的课,我学英国文学。我不能忍受一年都在陈旧的斯堪的纳维亚人的班上。”

“所以你选了伦理学。”

“是的。”

奎德点了双份的白兰地。他看起来不是很富有,双份的白兰地会使他下周的经济紧张,他很快地喝完,又点了一份。

“你想来点什么?”

斯蒂芬正在喝半品脱微温的啤酒,他决定喝上一个小时。

“我什么也不喝了。”

“你得再来点。”

“我够了,不要了。”

“给我的朋友再来一份白兰地和一品脱的啤酒。”

斯蒂芬没有拒绝奎德的慷慨。一品脱半的啤酒喝入空腹也不能减缓他不久作为“社会分析家”而参加的“查尔斯·狄更斯”的论坛会议的烦闷。他边打哈欠,边开始思考这个问题。

“作为一种社会活动,人们应该写一篇关于酒的文章。”

奎德研究了一会儿他的白兰地,然后一口喝下。

“或者,啊,作为一种遗忘.”他说道。

斯蒂芬看着那个男人,或许他25岁了。他杂乱的穿着让人看着迷惑。破旧的跑鞋,穿旧的灰白衬衣,他又高又瘦的身上披着一件昂贵的皮外套。他的脸长得没有什么显著特征,眼睛是蓝白相间的,是那样地苍白,像是渗入了白色似的,仅留下厚厚的镜片后的两个瞳孔,有像老牌摇滚歌手贾格尔一样的厚嘴唇,但是苍白干燥不性感,他是一个头发很脏的白肤金发碧眼的人。

他没有戴标志,那是学生们的共同特征,奎德看起来不加任何掩饰,但没有什么东西能使人看出来他何以为乐。他是同性恋者,是女权运动者?拯救鲸鱼志愿者?或者是法西斯主义者?上帝啊,他到底是什么啊?

“你应该学习古代斯堪的纳维亚语。”奎德说。

“为什么?”

“他们从不厌烦评论那门课的论文。”奎德说。

斯蒂芬没听见奎德说什么。

奎德继续低声说:“他们把所有的文章抛向空中,封面朝上的,得A;封面朝下的,得B。”这是个笑话。奎德是风趣的。斯蒂芬努力地笑了笑,但奎德的脸在他自己想幽默的时候仍然保持了无动于衷的表情。

“你应该学习古代斯堪的纳维亚语,”他再次说道,“不管谁怎么说,他们信奉伯克利主教,或是柏拉图。或者-”

“或者-?”

“都是狗屁。”

“是的。”

“我已经在哲学课上注意你了。”

斯蒂芬开始对奎德产生了好奇。

“你从来不做笔记,是吧?”

“是的。”

“我想,要么你是惊人的自信,要么就是你能很认真地去听。”

“都不是,我只是什么都听不进去。”

奎德咕哝着,然后掏出一包便宜的香烟,这是违规的事。“你抽加洛伊斯赛,骆驼,还是什么都不抽?”

“他们在这教你的不是真正的哲学。”奎德带着明显的轻视说道。

“哦?”

“我们被灌输一些柏拉图或只是一些边沁(现代分析法学的鼻祖、18世纪的英国法学家)-没有真正的分析。虽然这些都被标明了是正确的,它看起来像个动物,甚至觉得像一个毫无经验的动物。”

“什么动物?”

“哲学,真正的哲学。它是个人面兽心的动物,斯蒂芬,你难道不这样认为吗?”

“我没有这样认为过。”

“它是狂野的,它会咬人。”

他突然狡猾地笑着。

“是的,它会咬人。”他重复着说。

“噢,是的。”“咬”这个词又一次使他满意。

斯蒂芬点了点头。他领会不了这个比喻。

“我觉得我们应该感到我们被自己的课程伤害了,”奎德对那些被教育体系分割得支离破碎的课程很感兴趣,“我们应该害怕地去隐瞒我们所谈论的想法。”

“为什么呢?”

“因为假如我们有哲学家的价值,我们将不会交流学术的幽默。我们将不讨论语义学,我们将用语言的技巧去掩饰我们所真正关注的东西。”

“那我们现在做什么呢?”

斯蒂芬开始觉得奎德是个正直的人。除了奎德没有幽默风格,他的脸上深陷一双几乎闭上的眼睛。

“我们应该接近动物,斯蒂芬,你不这样认为吗?伸出援助之手去触摸它,宠它,喂养它。”

“什么······啊······什么样的动物?”

奎德明显有点被这个实用主义的询问所激怒了。

“任何一门值得花时间的哲学学科,都是我们所惧怕的事情,斯蒂芬。因为我们不了解它们,它就是隐藏在门后的黑暗。”

斯蒂芬想到了门,想到了黑暗。他开始看奎德在这个错综复杂的新观点中驾驭了什么。哲学是我们害怕谈论的途径。

“我应该想想什么是我们灵魂所想要的,”奎德说,“假如我们不这样做的话······我们是在冒险······”

奎德能言善辩的口才突然消失了。

“什么?”

奎德盯着他空了的酒杯,好像希望它能再次添满一样。

“想再来一杯吗?”斯蒂芬问道,同时祈祷希望他的答案是不。

“我们冒什么险呢?”奎德重复着问题,“哦,我想,假如我们不走出去找到动物的话-”

斯蒂芬预见看到了精彩警句的到来。

“-迟早动物会来找到我们的。”

“没有什么快乐能够像恐惧一样强烈,只要它盘踞在别人的心头。”


很随意的,在接下来的一两个星期,斯蒂芬到处找人打听关于奇怪的奎德先生的情况。

没人知道他的名字。

没有人能知道他的年龄,但是其中一个秘书认为他超过了30,这让人感到了惊奇。

切利尔曾听他说他的父母死了,她认为是被杀死的。

奎德几乎关注所有的人类的知识。

“我欠你一杯酒。”斯蒂芬说,他搭着奎德的肩膀。

他看起来似乎有些痛苦。

“白兰地,可以吗?”

“谢谢。”

斯蒂芬点了酒。

“我使你感到吃惊了?”

“我正在想呢。”

“没有一个哲学家可以缺少一个-”

“缺少一个什么?”

“大脑。”

他们又开始交谈。斯蒂芬不知道他为什么又再次接近了奎德。这个男人大他10岁,而且和他不在同一思想领域。假如他是在如实地谈论动物,或许他是在威吓斯蒂芬,奎德关于动物无情的言论使他感到困惑。

可是,他还是想要同样的东西,更多的隐喻,更多一本正经的声音告诉他,教师怎么怎么无用,学生怎么怎么差劲。

在奎德的眼里,没有什么是必然的,他没有世俗的偏见,也没有一点宗教信仰。他似乎没有能力不用愤世嫉俗的眼光去看任何一种体系,不管是政治的还是哲学的体系。

尽管他平时不怎么笑出声来,但是,斯蒂芬知道在他的世界里的确有一点点幽默。人民正如羔羊,都在四处寻找保护他们的牧羊人。当然,按照奎德的观点,这些牧羊人都是虚构的。一些都存在于自然界,羊圈外黑暗处的恐惧都凝聚到了那些无辜的羊群,等待、像石头一样的有耐心,迎接他们末日的到来。

除了恐惧的确存在之外,很难说世界上还有些什么。

奎德理智的傲慢是使人高兴的。斯蒂芬很快开始喜欢那种破坏偶像后的舒适,也就是在他推翻信任之后的一种信任。有时候是一种痛苦,当奎德阐述一种滴水不漏的观点,来反对斯蒂芬的一种教义时。

在几周之后,甚至摧毁的声音听起来也似乎令人兴奋。奎德在清洁矮树林,砍伐树木,剃掉了胡须。斯蒂芬感到轻松了。

国家,家庭,教堂,法律。一切都是灰烬;一切都没有用。一切都是欺骗,都是束缚和窒息。

只有恐惧是真实的。

“我害怕,你害怕,我们害怕。”奎德正在兴奋地说着,“他,她或是它,也害怕。在世界的表面上没有什么有意识的判断,蝙蝠对它自己的心跳的了解,可能比恐惧更清楚。”

另外一个最喜欢上奎德的当的受害人是一个哲学和英国文学的学生,切利尔·弗洛姆。她会给他提出一些更多的、另人无法容忍的言论,比如从鱼到雨她都会问道。当他们俩针锋相对地讨论他们任何一方观点的时候,斯蒂芬将会坐在后面,然后看着他们。用奎德的话来讲,切利尔是个病态的乐观者。

当她的辩论有点苍白无力的时候就会说:“你的思想都是垃圾。因此,假如你害怕你的缺点,谁又来关心你呢?我是不会的,我觉得很好。”

显然她意识到了这一点。切利尔·弗洛姆似乎先天不足。但是,她太聪明了,谁都改变不了她的思想。

“我们所有的人都偶尔会尝试恐惧的。”奎德回答她说,他深蓝的眼睛专注地看着她的脸,查看她的反应。斯蒂芬知道,他是试着在她的信仰里找出一点错误。

“我不会恐惧。”

“没有恐惧?没有噩梦?”

“我才不呢。我有一个好的家庭,我的壁橱里没有任何的骨头。我甚至不吃肉,所以,当我开车路过屠宰场的时候,我不会感觉不舒服。我没什么害怕的,难道这就意味着我不真实吗?”

奎德的眼睛眯成一条缝,说道:“它意味着,意味着你太自信了。”

“回到噩梦的问题上。”

“大的噩梦。”

“具体点,给你的术语下个定义。”

“我不能告诉你你害怕什么。”

“那么,告诉我你害怕什么。”

最后,奎德迟疑地说:“这超出了分析。”

“超出了分析,蠢驴!”

这使得斯蒂芬嘴角带着不自然的笑容。切利尔的蠢驴确实超出了分析。唯一有的反应是跪下来膜拜。

奎德再次返回他的高谈阔论。

“我所恐惧的,对于我来说属于个人问题。在大的内容上是没有明确意义的。假如你喜欢的话,我所害怕的标志,我用想象力去解释我的恐惧,和我人格深处那些真正的恐惧相比较起来,那些标志要温和多了。”

斯蒂芬说:“我已经开始想象了。童年的回忆使我想起了-”他停下了,并对这个忏悔有点遗憾。

“什么?”切利尔说道,“你意思是说,你有过不好的经历吗?从自行车上摔下来,或者是其他类似这样的事吗?”

“或许是吧,”斯蒂芬说道,“我发现自己有时候会想起那些经历。不是有意去想,仅仅是在思想空闲的时候。我的思维不由自主地就去想了。”

奎德嘟囔着满意地说:“很确切。”

“弗洛伊德曾写过那方面的东西。”切利尔说。

“什么?”

“弗洛伊德,”切利尔重复说道,“这次有个关于他的演出,”她就好像在对个孩子讲话,“西格蒙德·弗洛伊德,你或许听说过他。”

奎德的嘴带着很大的蔑视撇了撇。“恋母情结是不能解释这个问题的。真让我恐惧的,让我们大家恐惧的,是与生俱来的,在我们发现我们是个单独个体之前,恐惧已经存在了。简而言之,蜷曲在子宫里的时候,我们就开始觉到恐惧。”

“你记得,是吗?”切利尔问道。

奎德非常严肃地回答道:“或许是的。”

“子宫?”

奎德似笑非笑,斯蒂芬认为他的笑容好像在说:“我有知识,而你没有。”

那是一种古怪而不愉快的笑容,斯蒂芬不想看见这种笑。

切利尔说:“你是一个撒谎的人。”她从座位上站起来,并且对奎德不屑一顾。

“或许我是的。”他说道,这场争论结束了之后,他突然变成了一个完美的申士。

不再谈论噩梦,不再争论那晚有冲突的事情。斯蒂芬在接下来的一个月里,总是不时地去看奎德。每次当他去的时候,总看到切利尔·弗洛姆陪伴在奎德的身边。奎德对切利尔很有礼貌,甚至是恭敬。他不再穿他的皮外套,因为她不喜欢死去的动物皮散发出的气味。他们关系的突然变化让斯蒂芬感到很迷惑,但是,他放下了他对性的原始的看法。他不是处男;但是女人对他来说仍然是个谜:自相矛盾的和令人困惑的。

他有时候也嫉妒,尽管他自己不完全承认。他对这个“先天不足的天才”占用了奎德的大部分时间感到很厌恶。

还有另外的一种感觉。他还有一种奇妙的感觉,那就是奎德为了他自己奇怪的原因,正在追求切利尔。他确实感到性不是奎德的动机。他也不是因为切利尔的聪明才对她如此的尊重。以斯蒂芬的直觉,他正在想方设法困住她。切利尔·弗洛姆正在被杀戮所包围。


一个月之后,奎德在一次闲谈中对切利尔进行了评论。

“她是一个素食主义者。”他说。

“切利尔?”

“当然,就是切利尔。”

“我知道。她以前提到过的。”

“是的,但是这对她来说不是一种时尚。她非常热衷于此。她甚至不能忍受往屠夫的窗户里看一眼。她不接触肉:一闻到肉的气味-”

“哦?”斯蒂芬吃了一惊,“这会怎么样?”

“感到恐惧,斯蒂芬。”

“对肉恐惧?”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特性。她害怕肉。她说她是多么的健康,多么均衡。他妈的!我会发现-”

“发现什么?”

“恐惧,斯蒂芬。”

“请你不要····.”不知为什么,斯蒂芬的声音是一种丝毫不带指责的忧虑。

“伤害她吗?”奎德说,“不,我将不会以任何一种方式伤害她。任何对她有伤害的事情,我都会自我控制的。”

奎德正像要催眠一样地注视着他。

“该是我们学习彼此信任的时候了,”奎德继续说道,“在我们之间-”他靠得更近一点了。

“听着,我不想听下去了。”

“我们不得不接触动物,斯蒂芬。”

“该死的动物!我不想听。”

斯蒂芬站了起来,尽量想打破奎德注视所带来的压力,以结束这次谈话。

“我们是朋友,斯蒂芬。”

“是的······”

“那就要注意那些。”

“什么?”

“保持沉默。一点都不能泄露。”

斯蒂芬点点头。这没有什么难以答应的。如果他把他的忧虑告诉任何人,都只能招致嘲笑。

奎德看起来很满意。他匆匆地离开了,留下了斯蒂芬。他感觉自己不情愿地参加了某些秘密组织,他说不清楚是为了什么目的。奎德和他有个条约,但那是没有经过思考的。

接下的一个星期,他推掉了他的所有发言课和大部分研讨会。笔记没有抄,书没有读,文章没有写。有两次他进了教学大楼,蹑手蹑脚的,像是谨慎的老鼠,祈祷不要碰上奎德。

他没有必要感到害怕。一次,他看见奎德正走过大门口的时候,回过头,和切利尔·弗洛姆相互微笑呢。她爽朗地笑了,笑声在历史系的墙间回荡着。斯茶芬感到嫉妒。他不会冒险如此靠近奎德,如此与他亲密接触。

离开了讨论课和拥挤的走廊,他一个人的日子过得挺无聊。斯蒂芬百无聊赖的时候,就像舌头离不开牙齿一样,他的思想又回到了他的恐惧上。

他又想到了他的童年。

在6岁的时候,斯蒂芬被车撞了。伤势不是特别严重,但是碰撞使他耳朵有点聋了。这对于他来说是一次深刻而惨痛的经历,他不理解为什么他突然被世界隔绝了。这是一种无法理解的折磨,而且小孩认为这将是永恒的。

有一刻他的生活是真实的,充满了叫声和笑声。接下来的一刻他被生活抛弃了,永恒的世界变成了水族馆,充满了带着奇怪笑容的张着嘴的鱼。更为糟糕的是,他得了一种被医生称为耳鸣的病,耳朵里总是有一种吼叫或是响铃的声音。他的头里充满了最奇怪的噪音,叫声和哨声,像在外面世界的巨大的演奏的声音一样。那时,他的胃在翻腾,他的前额好像被铁箍所缠绕,把他的思想挤压成了碎片,使他的头与手分离,使他的思想和现实分离。他将被恐惧的潮水所冲走,当他的头脑被围困在唱歌声和咯咯声中时,他完全不能感觉到世界的存在。

但是在晚上,最可怕的恐惧要来临了。他会醒来,听到一些歌曲,这使得他把自己的卧室想象成了子宫(在事故发生以前就如此),这些旋律在他睡着的时候已经响起了。

他的眼睛一下子睁开了。他的身体被汗水湿透了。他的心里充满了最为刺耳的嘈杂声,他被锁在绝望里-超过了等待判处死刑的那种绝望。似乎没有什么能使他的头脑安静下来;没有什么能给他带来世界-有说话声、笑声和哭声的世界。不管是恐惧的开始、中间和结束的时候,他都是孤独的。他绝对孤独地伴随着那些刺耳的声音。作为一个又聋又瞎的囚犯被锁在这屋子里,这房间里,这身体里,这头里。这几乎是不可忍受的。在夜里,男孩有时会大声地哭出来。不知道他是故意弄出声音来的,他的父母,如今像水族馆的鱼,打开灯,试图帮助他。他们曲伏在他的床边,在他们企图帮助他的时候,他们无声的嘴巴变成了丑陋的形状。他们的抚摩使他最后平静下来了。随着时间的推移,他的母亲学会了一些让恐惧远离他的一些小技巧。

在他7岁生日的前一周,他的听力开始好转。不是完全的好转,但是,毕竟这足以看起来是个奇迹了。这个世界突然峰回路转,生命又重新开始了。

花了几个月的时间,男孩再次相信他又有了听觉。他仍然会在夜里醒来,有些期望他头脑里的噪音出现。

尽管他的耳朵可以听见一些轻微的声音了,斯蒂芬还是不能和其他的学生一起去参加摇滚音乐会。但,他现在几乎不怎么注意他的轻微的耳聋了。

他当然记得,记得很清楚。他经历的那种恐惧的感觉,头上有铁箍的感觉。在他的头脑里,仍然残留着恐惧,残留着黑暗,残留着孤独。

但是,不是每个人都害怕孤独吗?完全的孤独。

斯蒂芬现在有另外一种恐惧,一种挥之不去的恐惧:奎德。

在一次喝醉酒的时候,他告诉奎德关于他的童年生活,他的耳聋和他晚上的恐惧。

奎德知道他的弱点:清楚地知道斯蒂芬内心恐惧的路线。他有一个武器,能起到像一根棍一样击打斯蒂芬的效果。或者,这就是他为什么没有告诉切利尔(警告她,奎德想做什么!)和他为什么一定要避开奎德的原因。

这个男人带有一种表情,在某种心情下,那是一种恶意-的确是一种恶意。他看起来是一个带有深深恶意的男人。

或许是那得病的四个月,因为听不到人们说话的声音,只能看到人们轻蔑的一瞥、轻蔑的笑容和其他表情使斯蒂芬变得敏感了。

他知道奎德的生活是一座迷宫;用1000种极其细微的表情组成的复杂地图被雕刻在他的脸上。

3个半月以后,斯蒂芬才能再次走入奎德的神秘世界了。大学开始放暑假了,学生们都做自己的事了,斯蒂芬在他父亲的印刷厂里做像往常一样的假期工作。工作时间很长;每天都累得筋疲力尽。但是,对于他来说,有一种不可否认的信念。他学会了使自己的心柔软,他觉得自己被强迫学了很多的话和思想。印刷的工作使他全身很快被水湿透了,把他思想里混杂的东西都清理出来了。

那是一段美好的时光,他几乎想不起奎德了。

他在9月末返回了校园。但是操场上的学生仍然很少。大多数的课程下周才开始上。这个地方有着忧伤的气氛,没有往常那样的抱怨、调情,也没有孩子们的争论。

斯蒂芬在图书馆里。他在看一些重要的书,这些都是上届的学过同样课程的学生看过的书。这些书是精品,被安排在学期的开始,还有读书的目录已经被核查过,大学的书店总是可以订购到必修的书目。他们肯定要参加的,在两天后的研讨会上,将要讨论这些至关重要的书的作者。在这最后的一学年里,

蒂芬决定好好学学图书馆这些为数不多的学术著作。

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这么早就工作了?”

斯蒂芬抬起头,看到了奎德的小眼睛。

“我都被你感动了,斯蒂芬。”

“为什么?”

“因为你的工作热情。”

“哦。”

奎德笑了笑:“你正在找什么呢?”

“我再找边沁的一些作品。”

“我那里有他写的《道德与立法原理》,你想看吗?”

那是一个陷阱。不,那是荒谬的。他提供了一本书;那么简单的一个动作么能被解释成一种陷阱呢?

“你可以看看它,”奎德的笑容更明显了,“我有一本图书馆藏书的复制本,以拿给你看。”

“多谢。”

“假期很愉快吗?”

“是的,谢谢。你呢?”

“非常有收获。”

他的笑容在他脸下部的胡子上逐渐消失了。

“你已经长了胡子。”

他似乎是一个不健康的典型。消瘦、衣服打着补丁,显得很脏的黄头发在德的鼻子下面来来回回地飘荡着,好像是企图脱离他的脑袋一样。奎德看起有点尴尬。

“是为了切利尔留的胡子吗?”

他现在肯定是尴尬了。

“呃······”

“听起来你是度过了一个美好的假期了。”

尴尬被其他一些事情掩盖了。

“我照了一些很漂亮的照片。”奎德说道。

“哪些方面的?”

“随机拍的假期场景。”

斯蒂芬不相信他所听到的,切利尔·弗洛姆已经驯服了奎德了?“随机拍的假期场景?”

“其中有些会令你难以置信。”

奎德似乎带着一些阿拉伯人出售的下流明信片上的特有表情。这些照片究竟是什么呢?是抓拍的切利尔射击海狸,还是她在读康德的著作?

“我不知道你还是一个摄影师。”

“我简直对它着迷了。”

当他说“着迷”的时候,咧嘴笑了。他的态度里有一种难以抑制的兴奋。他肯定很高兴。

“你得来看看这些照片。”

“我-”

“今晚。顺便,你可以拿走边沁的著作。”

“谢谢。”

“这些天我已经为自己找了个房子。在天路大街64号,妇产医院的拐角处。9点以后的一段时间好吗?”

“好的,谢谢。天路大街。”

奎德点了点头。

“我不知道天路大街有任何可以居住的房子。”

“64号。”

天路大街的中部。大多数的房子已经成了碎石。还有一些在被推倒的过程中。它们内部的墙壁都不自然地暴露在外边,粉红色和淡绿色的墙纸,壁炉挂在楼层的上方围成烟囱的砖块里。楼梯不知道从哪儿开始,又绕到了背面。


64号独自矗立着。在阳台两边的房子已经被强制摧毁了,留下了一片被砖灰覆盖的荒地,地上冒出了一些生命力异常顽强的杂草。

一只三条腿的白狗在沿着64号的边上、属于它的领土里来回地巡逻着,有规律地留下少许尿迹,作为它所有权的象征。

奎德的房子尽管不是很雄伟,但是比起周围的荒地要有人气得多。

他们一起喝了一些劣质的红酒,这是斯蒂芬带给他的酒。他们还抽了点烟。奎德比斯蒂芬以前看见他的时候更为成熟,很高兴地谈论一些琐事而不是恐惧,偶尔会笑,甚至会讲一个黄色的笑话。房子的内部空得几乎可以说是简朴。墙上没有图画,也没有任何的装饰。奎德的书,上百本的书,都被没有什么顺序放在斯蒂芬能看到的地板上。厨房和浴室都是没有装修过最原始的样子。的气氛像个修道院。

轻松地过了几个小时,斯蒂芬的好奇心控制不住了。

“假期的照片呢?”他问道,他意识到有点忽略了他说的话,他就不再说废

“哦,是的。我的实验。”

“实验?”

“说实话,斯蒂芬,我真不想给你看那些照片。”

“为什么不想呢?”

“我被严重的事情所纠缠了。”

“我没有想到会有什么严重的事情,你在说什么?”

斯蒂芬感觉到奎德正在玩一些小把戏,尽管他把一切都看得一清二楚。

“真不知该怎么-”

“究竟是什么鬼东西在困扰着你?”

“照片。”

“谁的?”

“你记得的切利尔的。”

切利尔的照片,哈哈。

“我怎么能忘记呢?”

“她这个学期将不回来了。”

“哦。”

“她有一种启示。”

奎德凝视的目光有点像蜥蜴的目光。

“你指什么?”

“她总是那么平静,不是吗?”奎德谈论她的时候好像她已经死了一样,沉,冷静,泰然自若。

“是的,我也认为她是这样的。”

“母狗。所有她想要的是性关系。”

当奎德讲脏话的时候,斯蒂芬像孩子一样傻笑。多少有点震惊,他像看到他老师的阴茎露在裤子外面一样。

“她假期在这里住了一些日子。”

“在这儿?”

“就在这个屋子里。”

“你喜欢她吗?”

“她是一头愚蠢的母牛。她自命不凡。她很虚弱,也很愚蠢,但是她不她不能和你发生性关系。”

“你的意思是她不让?”

“哦,不是。她很快脱掉她的小短裤看着你,因为她害怕,所以她-”

同样的老故事。

“但是我一直在说服她。”

奎德从身后的一堆哲学书里拿出一个盒子。在里边有一捆黑白照片,被大到两倍的明信片的尺寸。他递给斯蒂芬一系列照片中的第一张。

“你看,我锁住了她,不让她乱动,斯蒂芬。”奎德像个广播播音员,没感情地说道,“看我能否把她弄得更恐惧一些。”

“你什么意思啊,你是说锁起她了?”

“在楼上。”

斯蒂芬感到很奇怪。他能听到他耳朵里的声音,很安静。劣质的酒总是他头晕耳鸣。

“我把她锁在楼上,”奎德再次说道,“作为一个实验。这是我为什么住这个屋子的原因。没有邻居能听见。”

“没有邻居能听到什么?”

斯蒂芬看着他手里的粗糙的照片。

“这是隐蔽拍摄的。”奎德说,“她从来不知道我在给她拍照。”

第一张照片是一个没有任何特征的屋子。有些小而简单的家具。

“那是楼上的一间房。暖和,甚至有点沉闷。没有噪音。”

没有噪音。

奎德拿出第二张照片。

同一房间。现在多数家具位置都挪动了。一个睡袋沿着一堵墙放着。一张桌子。一把椅子。一个裸露的灯管。

“那是我特意为她摆设的。”

“它看起来像个小房间。”

奎德哼了哼。

第三张照片。在相同的房间里。在桌子上有一壶水。在屋子的角落里有一个桶,随意地盖着毛巾。

“桶是用来做什么的?”

“她需要撒尿。”

“是的。”

“所有令人舒服的设施都有了,”奎德说,“我没有迫使她成为动物。”

尽管醉了,斯蒂芬还是看到了奎德的推论。他没有打算迫使她变成一种动物。然而······

第四张照片。在桌子上有一个没有图案的碟子,里面有肉。一个骨头从里边露出来。

“牛肉。”奎德说。

“但是她是一个素食主义者。”

“她的确是。牛肉加盐很好地煮了一下。好的牛肉。”

第五张照片。同一房间里。切利尔也在屋子里。门是关着的。她正在踢门,她的脚和拳头和脸因为愤怒而模糊了。

我在早上五点把她放在屋里的。她正在睡觉。我自己扛着她越过了门槛。非常浪漫。她根本不知道究竟正发生什么事。

“你把她锁在那里了?”

“当然了。那是一个实验。”

“她一点也不了解这个实验?”

“我们已经谈论过恐惧,你了解我的。她知道我想发现的事情,知道我想找个供我做实验的人。她很快理解了。一旦她知道了我做什么,她就平静下来了。”

第六张照片。切利尔坐在屋子的角落里思考着什么。

“我认为她相信她能在外边等我。”

第七张照片。切利尔看到牛肉的腿,瞥了一眼桌子上的东西。

“很好的照片,你不这样认为吗?看她脸上厌恶的表情,她憎恨闻到煮熟的肉味。她那时候当然不饿了。”

第八张照片:她睡着了。

第九张照片:她在撒尿。斯蒂芬感到不舒服,看着女孩蹲在水桶上,短裤滑到脚踝。她的脸上有泪痕。

第十张照片:她从水壶里喝水。

第十一张照片:她再次睡着了,回到屋里,像个胎儿一样踡作一团。

“她在屋里有多久了?”

“仅仅十四个小时。她很快对时间失去了掌控。没有光线的变化,你知道。她的生物钟很快被完全破坏了。”

“她还需要在这待多长时间?”

“直到我的论点被证明了。”

第十二张照片:她醒了,她巡视着桌子上的肉,偷偷地审视着它。

“这张是在第二天早晨拍到的。我睡着了。照相机每15分钟就会拍下一张照片。看看她的眼睛······”

斯蒂芬更加靠近地盯着照片。在切利尔的脸上有一丝绝望。憔悴、狂野的面容。她凝视牛肉的方式像是试图去催眠它。

“她看起来病了。”

“她只是累了,仅此而已。当事情发生的时候,她已经睡了很久,但是这仅仅是使她比以前更加筋疲力尽了。她不知道现在究竟是白天还是晚上。她当然饿了。已经一天半了。她已经非常饥饿了。”

第十三张照片:她再次睡着了。把身体踡成了一个更紧的球形,就好像是她要吞掉自己。

第十四张照片:她又喝了些水。

“她睡着的时候,我把水壶换了。她睡得很沉:我在那里打一把水壶,也不会把她弄醒。他感觉不到世界了。”

他咧嘴笑了。疯子,斯蒂芬想到,这个男人疯了。

“上帝,那闻起来很臭。你知道女人有的时候闻起来不是甜的,而是别的什么味道。泥泞的味道,肉味,血气味。她正在走向她生命的终点。她没有料到这一点。”

第十五张照片:她抚摸着那些肉。

“这时,就开始出现漏洞了,”奎德说,他的声音里有一种平静的胜利感,“恐惧就将从这个缺口进来。”

斯蒂芬更仔细地研究了研究照片,劣质的冲洗使细节模糊了。但是在痛苦中有着冷酷,这是肯定的。她的脸扭曲了,有一半渴望,像她所接触的食物,屋子也在厌恶之中。

第十六张照片:她再次站在门口,用身体撞击着门。她身体的每一部分撞击着门,她的嘴模糊但看得出不安,在空荡荡的门口旁尖叫着。

“每当她面对肉的时候,她总是停止对我吼。”

“这是多久后拍摄的照片?”

“她来这里三天了。你看到的是一个饥饿的女人。”

这是不难看出来的。

下一张照片是她站在屋子的中间,眼睛避开食物对她的诱惑,她整个状态是处于左右为难的。

“你正在饿她吗?”

“她不怎么吃东西也能坚持十天。肥胖病在任何一个文明的国家都很普遍,斯蒂芬。客观地讲,在任何时间里,英国百分之六十的人口都是很胖的。她太胖了。”

第十八张照片:这个胖女孩坐了下来,在屋子的拐角处哭泣。

“大约现在她开始有幻觉了。仅是精神上的反应。她认为有些东西在她的头发里,或者在她的手背里。我看见她凝视着半空中的什么东西,但是什么也没能看见。”

第十九张照片:她在洗澡。她露出了手腕,她的胸部很沉重,她的脸上有疲倦的表情。那盘肉比起前一张照片显得更黑了。

“她有规律地洗澡。从来不会在十二小时之内不洗遍全身。”

“这肉看起来······”

“腐烂了?”

“黑了。”

她的小屋很暖和;屋里有些苍蝇和她在一起。他们找到了肉,在上面产卵。这使肉很快地腐烂了。

“这是你设计的实验的一部分吗?”

“当然。假如她对新鲜的肉都很反感,对于腐烂的肉会是怎样地憎恶呢?那正是她进退两难的难点所在啊,不是吗?她等吃的时间越长,就越对给予她的食物恶心。她一方面被困入了自己对肉恐惧的陷阱,另一方面害怕死亡的恐惧。哪一个会占上风呢?”

斯蒂芬现在也陷入了同样的困境。

一方面这个玩笑开得过火了,奎德的实验已经变成一种性虐待的练习;另一方面,他想知道这个故事离结束还有多远。他不忍心看着一个女人受苦。

接下来的七张照片:第二十张到第二十六张,都是相同的循环规律。睡觉,洗澡,撒尿,看肉。睡觉,洗澡,撒尿······

第二十七张照片。

“看到了吗?”

她拿起了肉。

是的,她拿起肉,她的脸上充满了恐惧。现在牛肉的肥臀已经腐烂了,上面布满了苍蝇的卵。腐烂得很严重。

“她咬了肉!”

下一张照片里,她的脸被肉挡着。

斯蒂芬似乎在他喉咙的后边尝到了腐烂的肉。他有个恶心的想象,想象

腐烂的液体流入了他的舌头里。她是怎么能做到的啊!

第二十九张照片:她正在房间角落的水桶里呕吐。

第三十张照片:她盯看着桌子坐着。上边已经空了。水壶被砸到了墙上盘子已经摔得粉碎。牛肉在地上不断地腐烂。

第三十一张照片:她睡着了。她的头缠绕在胳膊里。

第三十二张照片:她正在起来。她再次看着肉,蔑视它。从她的脸上能明显地看出饥饿,也能看到厌恶。

第三十三张照片:她睡着了。

“现在多久了?”斯蒂芬问道。

“五天了。不,六天。”

六天。

第三十四张照片。她已是个模糊的影子,显然她自己在撞墙。或许用头去撞墙。斯蒂芬不能够确认,他不想去问。他有些不想去知道。

第三十五张照片。她再次入睡。这次是在桌子下面睡着了。睡袋已经被撕成了碎片,撕碎的衣服和一片片的填充物乱扔在屋里。

第三十六张照片。她对着门讲话。显然,她没有从门里得到任何回答。

第三十七张照片:她吃了腐烂的肉。

她平静地坐在桌子下面,像是原始人在洞穴里一样,用她的门牙在撕着肉吃。她的脸再次毫无表情。那一刻她所有的精力都用在了吃上。一直吃到不饿了,吃到她的肚子剧痛,恶心在头里消失了。

斯蒂芬凝视着照片。

“这使我很震惊,”奎德说,“她多么突然就屈服了。一度她看起来像从前一样抵抗。日复一日地在门口重复着同样的混合着威胁和道歉的话语的陈述。但她屈服了。正像那样。蹲在桌子下边吃到牛肉剩下骨头,就像是精心切割一样。”

第三十八张照片:她睡了。门开了。光线涌入房间。

第三十九张照片:房间空了。

“她去哪儿了?”

“她到了楼下。走进厨房,喝了好多杯水,然后坐在一把椅子上三四个小时没有说一句话。”

“你和她说话了吗?”

“最后。当她开始处于神游状态。这个实验结束了。我不想伤害她。”

“她说什么了?”

“什么都没说。”

“什么都没说?”

“什么都没说。很长一段时间里,我相信她没有意识到我在屋子里。我做了一些马铃薯,她吃了。”

“她没有试图打电话报警?”

“没有。”

“没有发火?”

“没有。她知道我做了什么?也知道我为什么要做。没有预先策划过,但是,在抽象的谈话过程中,我们曾经谈过这样的实验。她没有受到任何伤害,你知道吗?她或许瘦了点,仅此而已。”

“她现在在哪儿?”

“那天以后她离开了。我不知道她去哪儿了。”

“所有的这些证明了什么?”

“或许什么都没有证明。但是引起了开始我的研究的兴趣。”

“开始?这仅仅是个开始?”

在斯蒂芬的声音里,有明显对奎德的厌恶。

“斯蒂芬-”

“你可能已经杀了她!”

“没有。”

“她可能会发疯。永久地失去心理的平衡。”

“可能吧。但是,又未必是这样的。她是个意志坚强的女人。”

“但是,你使她屈服了。”

“是的。这是个她准备参加的旅行。我们曾讨论怎么去面对她的恐惧。所以,我这样为切利尔安排了。确实没有什么。”

“你强迫她去做的。她本来是不会这样去做的。”

“这是真的。这是对她的一次教育。”

“所以,现在你是一名老师?”

斯蒂芬希望他的声音里不带一丝讽刺。但是,他的声音里仍然有嘲讽、愤怒和一点恐惧。

“是的,我是一名老师。”奎德回答道。他斜眼看着斯蒂芬,他的目光没有集中在斯蒂芬身上。“我正在教人们恐惧。”

斯蒂芬凝视着地板。“你对你所教的东西感到满意吗?”

“我同时在学习,斯蒂芬。我也在学习。它有个非常令人兴奋的前景:有个恐惧的世界要去调查。特别要选一些聪明的主题。甚至在面对合理化的问题上-。”

斯蒂芬站了起来。“我不想再听什么了。”

“哦?好的。”

“我明早有课。”

“不。”

“什么?”

犹豫了片刻。

“不,不要走了。”

为什么?他的心跳加快了。他害怕奎德。他从来没有意识到这么深刻。

“我还有一些书给你。”

斯蒂芬感到他的脸变热了。轻微的。那一刻他想什么呢?奎德将会用橄榄球把他打倒在地,开始他的恐惧实验?

不会。那是白痴的想法。

“我拿本关于克尔凯戈尔(丹麦哲学家及神学家)的书给你,你会喜欢的。在楼上。等我两分钟。”

笑了笑,奎德离开了屋子。


斯蒂芬蹲下来开始再次翻弄照片。当切利尔第一次拿起腐烂的肉的那刻完全吸引了他。她的脸上有一种表情,是他所知道的女人所完全没有的一种特征。带着怀疑、困惑和沉重。

恐惧。

这是奎德说的一个词。一个肮脏的词,一个猥亵的词,这与那晚奎德折磨那个无辜的女孩联系了起来。

这一刻,当他向下凝视照片的时候,斯蒂芬想到了他自己脸上的表情。在他的脸上难道没有相同的困惑吗?或许也有一些恐惧,等着去释放出来。

他听到他的身后有声音,假如是奎德的话那太轻了。

除非他是蹑手蹑脚的。

哦,上帝,除非他是想-

一种染了氯仿的布紧紧地捂住了斯蒂芬的嘴和鼻孔。他不由自主地吸气,蒸汽熏痛了他的鼻窦,使他眼睛流泪了。

光线消失了,只剩下一团黑出现在世界的角落里,而且开始不断地增长,这个污点,加快了他快速跳动的心脏的节奏。

在斯蒂芬的头脑中,他觉得奎德的声音像是一层纱,正在说出他的名字。

“斯蒂芬。”

又一次。

“-斯蒂芬。”

“-蒂芬。”

“-芬。”

世界在进行谋杀。世界变黑暗了,消失了。眼不见,心不烦。

斯蒂芬在照片中笨拙地摔倒了。当他醒来的时候,没有意识到他的知觉。到处都是黑暗,所有的一切都是黑的。在他意识到眼睛能睁开的时候,他睁大眼睛躺了有一个小时。

他试探性地首先移动了他的胳膊和腿,然后是头。像他所预料的那样,除了脚脖子以外,他没有被束缚。这里肯定有链子或者类似的东西绕在他的左脚踝上。当他试图动得太远时,链子会摩擦他的皮肤。

他身下的地板很不舒服,当他用手掌仔细去感觉的时候,他意识到他躺在一个巨大的铁栅栏里或是电网中。他胳膊所能接触的地方都是金属,它规则的表面在每个方向都是这样的。当他把胳膊伸到格状的洞里,什么也没有摸到。他身下是空气。第一张红外线照片,奎德拍了有关他的调查的斯蒂芬被禁闭的情况。现在的情况很符合奎德预想的主题。没有歇斯底里的发作。没有诅咒。没有眼泪。那是关于这个特别的主题的挑战。他很清楚事情会怎么发展,对于他的恐惧,他能有逻辑性地做出回应。同切利尔相比较,那肯定会更难的。

当他屈服的时候,结果会有多少的奖励呢?他的灵魂不展露,是让奎德去研究和发现吗?在人类的内部有太多的东西他想去研究。

最后,斯蒂芬的眼睛变得习惯于黑暗了。

他被监禁的地方看起来像个栅栏。他估计有20英尺宽,完全是个圆形的。这是某种通风井,还是一条隧道,或者是个地下工厂呢?斯蒂芬的思想围绕着通天大街想象着周围的地区,努力想确切知道奎德把他带到了一个什么地方。他什么都没想出来。

不是任何地方。

他在一个不能确定和认出来的地方迷失了。栅栏里没有角落可以让目光集中。墙壁也没有提供缝隙和洞,以便让他的思维隐藏。

更糟糕的是,他躺的栅栏是悬挂在一个架子上。他的眼睛在他身下的黑暗中什会都看不见:似乎这个栅栏是个无底洞。仅有薄得像烤架一样的网和细细的链子铐在他的脚踝上,防止他摔下去。

他想象自己在一个空洞的黑色天空下保持平衡,在一团无垠的黑暗之上。空气是温暖而不新鲜的。突然涌入眼睛的泪已经干了,留下了黏黏的泪痕。泪流过的时候,他开始大声地呼叫寻求帮助,黑暗根容易地吞掉了他的声音。

他的嗓子已经嘶哑了,他向后躺倒在栅栏里。他不能不想象在他单薄的床的边缘是永远的黑暗。这当然是荒唐的。他大声地说,没有什么东西是可以永恒的。

没有什么能永远存在。

然而他绝不会知道,假如他向下坠落到绝对的黑暗中,他向下,向下落到一个栅栏落不到底的地方。尽管他努力想得光明一点,更积极一点。他的思想想象他的身体摔落到恐怖的栅栏里,连同屁股和脚和晃动的身体,他的眼睛不能看见它、他的大脑也不能预测到它。

直到他撞到的时候。

当他的头受到猛烈的撞击的时候,能看见光线吗?在那一刻,他能明白他的身体会变成垃圾吗?为什么他会半死不活的呢?

他想:奎德不敢。“他不敢。”他尖叫着。“他不敢。”

黑暗可以吞噬一切的声音。他叫过之后,就仿佛从来没有发出过什么声音一样。

接着,他产生了另外一种想法;确实是个坏蛋。猜想奎德找到了这个圆形的地狱把他关进来,因为它将不会被发现,也不会被调查?或许他想把他的实验发挥到极限。

到了极限。到了死亡的极限。

对于奎德来说,那将不会是最终的实验吗?看着一个人死去,看着死亡的恐惧。恐惧的源头渐进。萨特写过,没有人知道他自己是怎么死的。但是知道别人是怎么死的--根亲近地去看一种表演,是本来思想里想避免去看的一种痛苦的事实,这就是死亡本质的一条线索,不是吗?那或者就某些小的方面雨言,使一个人对他自己的死亡做好了准备。对激活另外一个人恐惧的最安全和最聪明的办法,就是接触动物一样的人。

是的,他想,奎德或许会杀了我,在他自己的恐惧之外。斯蒂芬在这个想法中有点不怎么满意。好个奎德,一个公正的实验者,一个未来的教育家、被恐惧所困扰,因为他自己的恐惧就变得很深。

这就是他为什么不得不看其他人怎么处理他们的恐惧了。他需要一种方法和方式来解决自己的恐惧。

想这些全部的东西需要花费数小时。在黑暗中,斯蒂芬的心是很机敏的,但是是无法控制的。他发现要长时间保持一系列的争论是比较困难的。他的思想像条鱼,小而快速的鱼,他一准备要抓住它们的时候,它们就一扭身跑了。

但是,每次思想转折的基本认识,就是他必须打败奎德。这是必要的。他必须平静,证明自己对于奎德的分析是没有用处的东西。

这些照片显示了斯蒂芬躺在关着的栅栏里,他的脸上轻微地皱了一下眉。偶尔的,自相矛盾地,微笑飞快地从他的唇上闪过。有时候,不可能知道他究竟是在睡觉还是醒着;在思考,还是在做梦。

奎德等待着。

最后,斯蒂芬的眼皮开始眨了,这是要做梦的确定的信号。到了该睡觉、该做梦的时候了······

斯蒂芬醒了的时候,发现自己的双手被铐在了一起。他能看见他身边盘子上有一碗水,旁边第二个碗里盛满了徒步旅行时的那种没有盐的麦片粥。他怀着感激的心情吃喝着。

当他吃的时候,注意到了两件不寻常的事。第一,吃东西的噪音在他的头里听起来似乎声音很大;第二,他感到有个建筑物,紧紧地环绕在他的栅栏旁边。

照片显示斯蒂芬正笨拙地探着他的头。一副马具捆绑着他,正好在一个恰当的位置上。一个塞子深深地插入他的耳朵了,防止任何声音进入。照片上显示出他的困惑,然后是愤怒,最后变成了恐惧。

斯蒂芬成了聋子。所有他能听见的声音都是在他脑袋里的噪音,牙齿的咔嗒声,他上腭吞咽吐沫的声音。这些声音在他的两耳之间听起来像枪声一样隆隆响。

泪水涌入了他的眼睛。他踢这栅栏,但是,没有听见他脚后跟碰到金属栅栏发出的咔嗒声。他尖叫着直到他的喉咙感觉好像流血了。他一点都听不到自己的哭声。

他开始恐慌了。

照片已经显示恐慌的发生。他的脸开始发红。他的眼睛睁得很大,他的牙齿和牙龈暴露在一副鬼脸中。

他看起来像一只受到惊吓的猴子。

所有熟悉的、童年的感觉淹没了他。他记得一些像过去的敌人们的面孔;一段段猪小肠;汗水,恶心的东西。在绝望的时候,他举起一碗水,从上面倒在他自己的脸上。冷水的刺激使他烦躁的思想从恐慌中转移了片刻。他躺回到栅栏里,他的身体像块木板,他告诉自己要平静地深呼吸。

放松,放松,放松、他大声地说道。

在他的头里边,他能听见他舌头动的声音。他也能听见他的鼻涕声,在他由于恐慌而堵塞的鼻子里缓慢地移动,感觉他的耳朵不时地被阻塞。现在,他能觉察出在所有其他噪音下的一种等待着的、低沉柔和的嘶嘶声。这是他心灵的声音。

这像是在收音机上电台之间的噪音,这和使他麻醉的哀哭声是相同的,同样的噪音在他快入睡的时候,他的耳朵也能听见的。

他的四肢还在紧张地抽搐,他仅仅是明白了一点对抗手铐的方法,不是很在乎手铐的边缘擦得手腕生疼了。

照片确切地记录了所有的这些反应:他怎么歇斯底里;他可怜地祈祷,使恐惧不再出现;他的泪水;他流血的手腕;······最后,筋疲力尽超过了恐慌。这一般是在一个小孩身上常发生的事情。有多少次他伴随着鼻子和嘴里的泪的咸味入睡了,不能够再坚持得久一点吗?

努力只是加重了他头脑里的噪音。现在,代替一首催眠曲的,是他的大脑里低吼的叫声,催着他入睡。

遗忘是比较好的。

奎德失望了。从斯蒂芬·格雷斯反应的速度上可以清楚地看出来,他的确是很快就会屈服了。实际上,他的屈服相当于实验仅进行了几个小时。奎德依赖于斯蒂芬。在他准备数月之后没有放弃一个单一的线索的情况下,这个主题看起来似乎要失败了。

一句话,一句痛苦的话是奎德所需要的全部。对于实验的本质来说,是个小的标志。或者,当一个人疯了的时候,是一种更好的,代表一种解决办法的,一种治疗的图腾,甚至一篇祷文。肯定会得到一些结果的。

奎德在暴行的场所像一个食腐鱼的鸟一样地等待着,计算快到期的灵魂还剩下多少时间,期望能松一口气。斯蒂芬清醒的脸在栅栏里面朝下俯视着。现在空气很不新鲜,金属的栅栏硌进了他的面颊。他觉得很热,很不舒服。

他安静地躺着,让他的眼睛再次能习惯他周围的环境。栅栏的线条汇集成栏杆状的墙是一幅美丽的景象。这些简单、相互垂直的栅栏给他留下的印象很美。是的,很美。他随看栏杆前后移动着目光,直到厌烦了这个游戏。

烦了的时候,他滚回到栅栏里,感觉到栅栏在他身下有点颤动。现在它缺少稳定性了吗?似乎当他动的时候,它看起来晃动了一下。

热得汗流浃背。斯蒂芬解开了他衬衫上的纽扣。他下巴上还留着睡觉时的唾沫,但他没有去擦掉。流着口水又有什么关系?谁又能看见呢?

他把衬衫半脱了下来,用一只脚踢掉了另外一只鞋。

鞋,栅栏,下降。他的思想慵懒地把他们连贯起来了。他坐了起来。噢,劣质的鞋。他的鞋掉了下去。鞋将要从栅栏之间滑落下去,丢了。但是没有。鞋刚好被卡在了栅栏的一个格子里。假如他努力的话,就可以把鞋取回来。

他伸手去摸他劣质的鞋,他的做作使栅栏动了起来。

鞋子开始滑动。

他祈祷着:“请不要落下去。”他不想失去他可爱的鞋,他漂亮的鞋。它不能落下去。它不能落下去。

当他伸手去抓它的时候,鞋向前倾斜了,后跟露了出去,接着,穿过栅栏掉到了黑暗之中。他为自己的损失大叫一声,虽然他不能听到那声音。

哦,假如他能听见鞋子降落,来计算出它下降的速度,再听到砰的落到栅栏底部的声音,至少他可以知道他离摔死有多远的距离。

他不能再忍受了。他翻转身把两个胳膊都伸进栅栏里尖叫着:

“我也要掉下去!我也要掉下去!”

他不能忍受等着坠落了,在黑暗里,在哀怨的沉寂中,他仅仅想随着他的鞋坠落,坠落,坠落到黑暗的栅栏下毁灭了,而且整个游戏就最终结束了。

“我要掉下去!我要掉下去。”他尖叫道。他悲伤地恳求着。

在他下面,栅栏开始晃动。

有些东西断了。一个钉子,一条链子,一个固定在栅栏一个恰当位置上的一根绳子突然断了。他不再保持水平了;接着,他发现自己从刚刚关着自己的栅栏里滑了出来,正在坠入黑暗的深渊。

随着震动,他意识到他的四肢没有链子再拴着了。

他将会掉下去了。

有人想让他摔下去。一个坏男人-他叫什么呢?

“坏的”?“快的”?“亏的”?

当他正要继续下落的时候,他两手不由自主地抓住了栅栏。毕竟,在他的鞋子掉下去之后,他不想自己也坠落下去?生命是宝贵的,哪怕再多活那么一刻,也是值得抓住的-

超过栅栏边缘的黑暗是如此之深;谁知道有什么东西潜伏在它里面呢?

在他头脑里恐惧的声音增加了。他的心脏跳动加快了,他嘴里的黏液在他的下颚里干枯了。他的手掌满是汗,很滑,快抓不住栅栏了。地球的重力也在使他下落。他的重量使他不得不下落。不一会儿,从他的肩上瞥见他的下面有一张张开的嘴,他想,在他下面看见了令人惊恐的怪物。可笑,疯狂的事,自然地拖动,更黑暗了。可恨的涂鸦不怀好意地看着他的童年,不能弯曲他们的爪子来抓住他的腿。

“妈妈。”他说道,当他的手使他觉得失望的时候,他感到了恐惧。

“妈妈。”

就是那句话,奎德听得很明白。所有的都是陈词滥调。

“妈妈!”

当斯蒂芬摔过栅栏的底部时,他错过了判断他摔落得有多远。他的手一放开栅栏,他知道他将掉入黑暗,他的思想中断了。出于动物自救的本能他放松了身体,让他在撞击时得到了最低程度的伤害。在他有生之年,除了最简单的反应,已经被粉碎了,那些片段深刻印在他记忆的深处。

最后,当有光线的时候,他看见一个带着米老鼠面具的人站在门口,对着他笑。孩子般的微笑,作为对一个滑稽的营救者的一种感谢。他让那个人拉着他的脚踝把他从他躺着的那个大圆形房子里拉出来。他的裤子湿了,他知道是在他睡觉的时候弄脏的。这个有趣的老鼠仍然很好地吻了他。

当他被从折磨人的栅栏里拉出来的时候,他的头懒洋洋地倚在他的肩上。在地上,他头的旁边,有一双鞋。在他上面大约七八英尺的距离,正是他刚刚掉出来的栅栏。

它根本没有什么意义了。他让老鼠把他放在一个明亮的屋子里坐下。他让老鼠使他恢复了听力。尽管他确实不想要它们。没有声音地去看世界也是有趣的事情,这让他大笑。

他喝了一些水,吃了一些甜蛋糕。

他累了,他想睡觉了。他想他的妈妈了。但是米老鼠看起来似乎不明白。他哭,踢桌子,把盘子和杯子都扔到地上。他跑进隔壁的屋子,向空中扔他能找到的所有的纸。非常开心地看它们上下的飘动。有些纸正面朝下,有些纸正面朝上。有些上面写了字。一些是图画。另人恐怖的图片。图片让他感到非常的奇怪。

所有都是死去的人的照片,他们中的每一个人的都有。有一些照片是小孩子,其他的是长大了的孩子。他们有些躺着,或者是半坐着。他们脸上和身上有大的破损,破损的下面是一团脏,一种发亮的和糊状的东西。所有死人的旁边有黑色的油漆。不是整齐地在一个坑里,而是到处四溅,手指标志和手印非常脏乱。

在三四张照片上,使人体残缺的东西仍然在那里。他知道那东西叫什么。

斧头。

在一个女人的脸上,有一把斧头几乎没有了柄。有一把斧头在一个男人的腿里,另外一把躺在厨房的地上,旁边有个死了的婴儿。

这个人收集死人的照片和斧头,斯蒂芬认为这是件奇怪的事。

在他头里充满了非常熟悉的氯仿的气味之前,这是他最后的想法,然后他失去了知觉。肮脏的门口有发酵的尿的气味和新的呕吐气味。这是他自己吐的,吐满了他衬衣的前面。他尽力站起来,但是他的腿感到颤抖。天很冷,他的喉咙感到疼痛。


他听见了脚步声。听着像米老鼠返回了。或许米老鼠能带他回家。

“起来,孩子。”

不是米老鼠。是个警察。

“你倒在那儿干吗呢?我让你起来。”

依靠门口的碎砖块的支撑,斯蒂芬站了起来。警察对着他拧亮了手电筒。

“基督徒,”警察说道,他脸上满是厌恶的表情。“你他妈的到底怎么了?你住哪?”

斯蒂芬摇了摇头,盯着他已经吐得湿透了的衬衣,像个害羞的小学生。

“你叫什么?”

他不太记得了。

“小伙子,你叫什么名字?”

假如警察不大吼的话,他还想试着想想。

“跟我来,带着你自己的东西。”

那些话没有什么意义。斯蒂芬感到眼睛里有泪了。

“你的家在哪?”

现在他懵了,流鼻涕,感觉到完全被抛弃了。

他想死:他想倒下来死了。

警察摇晃着他。

“你抬头?”他要求道,把斯蒂芬拖到耀眼的街灯下看着他留有泪痕的懒脸。

“你最好走开。”

“妈妈。”斯蒂芬说,“我想我的妈妈。”

这句话完全改变了他的遭遇。

突然地警察发现他现在的情景不是那么讨厌,有点可怜。这个小孩,血红的眼睛和他的有饭渍的衬衣确实抓住了他的神经。他有钱,有肮脏的灵魂,但是几乎没有纪律性。

“妈妈”,这是最后的救命稻草。他在斯蒂芬的肚子上漂亮、有力地打了一拳。斯蒂芬弯下腰,开始哭了。

“别哭,孩子。”

另外一击使孩子快残废了,他一把抓住斯蒂芬的头发,拖着他麻木的小脸,拉到自己的面前。

“你想成为被抛弃的人,是吗?”

“不。不。”

斯蒂芬不知道什么是被抛弃,他只是想让这个警察喜欢他。

“请带我回家吧。”他说道,眼泪再次涌出。

警察看起来很困惑。这个孩子并没有像其他大多数类似的孩子一样反抗,以争取自己的公民的权利。他们一般最后会使出这样一招:躺在地上,让鼻子流着血,然后向国家工作人员求助。这个孩子只是在哭。警察开始对孩子有一种很坏的感觉,觉得这个孩子像一个神经病之类的人。他打得小孩流出鼻涕。他妈的!现在他感到了责任。他用胳膊抓起斯蒂芬,架着他穿过马路,向他的车走去。

“进去。”

“你带我-”

“我带你回家,孩子。我带你回家。”在昼夜旅馆,他们开始搜查斯蒂芬的衣服,以便确认他的身份,但什么都没有得到。然后查找他身体里的跳蚤,他头发里的虱卵。然后,警察把他丢在了一边,斯蒂芬开始感到放松了。他不喜欢这个男人。

人们在旅馆里谈论着他,好像他不在屋里一样。谈论他多么的小,讨论他的心理年龄,他的衣服,他的外貌。然后,他们给他一块肥皂,把他带到澡堂。他在冷水下冲洗了十分钟,用一条有点脏的毛巾擦干了自己。尽管他们借给了他剃须刀,但他没有刮脸。他忘了怎么去用它。

随后,他们给了他一些旧衣服。尽管他们谈论他的时候就像他不存在一样没有顾忌,但他们不是很坏的人。他们其中一个对他笑,一个有灰色胡子的魁梧的人。他像对一条狗在笑。

他们给他的都是一些稀奇古怪的衣服。不是太大就是太小。有着各种各样的颜色:黄色,短袜,那种胖人穿的别针条纹裤,镂空的毛线衣,厚的靴子。他喜欢打扮,当他们没有看见的时候他穿了两个背心,两双短袜。穿着几层棉衣和毛衣,他觉得很安心。

他们在他的手里留了一张他睡觉的床的票,等着宿舍的门被打开。他没有耐心了,像和他一样在走廊里的一些人一样。他们间断地叫喊着,他们中的一些人,在他们的抱怨中掺杂了一些淫秽的言行,他们之间互相讽刺。这使他害怕。他只想睡觉。躺下来睡觉。

在十一点的时候,其中一个守夜人打开了宿舍的门。所有的流浪者排队找到他们自己的大铁床来过夜。宿舍很大,光线很差,有着消毒水的气味和老人的气味。

避开其他被抛弃者们的眼睛和击打的胳膊,斯蒂芬找到他的一张粗糙的床,有一张很薄的毯子盖在上面,他躺下开始睡觉。他周围的人们开始咳嗽,低声说话和哭泣。有个人躺在枕头上,盯着天花板开始他的祷告。斯蒂芬认为这是个好主意。他也开始他自己的孩子的祷告。

“温顺而温柔的耶稣啊,

看看这个可怜的孩子吧,

可怜可怜我的-”

这是什么话?

“可怜我的-单纯,

让我跟随你吧。”

那使他感到很好,他睡着了,就像一只平静的忧郁而沉睡的小羊。


奎德坐在黑暗里。他又一次感到害怕,比以前更严重。他的身体因为害怕而僵硬,所以,他甚至不能到床外把灯拉开。此外,假如这次,这次害怕是真实的怎么办?假如这次拿着斧头的人的血肉之躯站在门口,像个蠢人对他笑,像在楼梯顶部的魔鬼那样跳舞,该怎么办?当奎德看到他的时候是在梦里,跳舞而且笑着,笑着而且跳着舞。

没有东西移动。没有楼梯的吱嘎声。没有影子的笑声。毕竟不是他。奎德挨到了早上。

现在他的身体开始放松了一点,他把腿伸出床外,拉开了灯。屋子里确实是空的。房间是安静的。通过开着的门,他能看见楼梯的顶部。当然没有手拿斧头的人。斯蒂芬醒来,开始大叫。仍然是一片黑暗。他不知道他睡了多久,但是他的四肢不再疼得那么厉害了。他用肘撑着枕头,他半坐着起来,往下看宿舍是多么的混乱。四排床在他的下面,两个人在打架。打架的原因当然不清楚了。他们正像女孩(这使斯蒂芬感到看着他们好笑)一样互相抓住对方,尖叫着互相扯着对方的头发。月光下,他们脸上和手上的血迹是黑色的。他们两个人中比较大的一个被扔过了他的床,尖叫着:“我不去北郊芬乞来路。你不能代替我的想法。别打我。我不是你理想的人选!我不是。”

另外一个在后边听着,他太蠢了,或者是疯了,他不能理解老人要恳求自己一个人留下来。在每一方围观者的鼓动下,老人的对手脱下他的鞋,开始痛打这个受害者。斯蒂芬能听见噼啪声,他击打时的噼啪声:脚后跟踢到头上的声音。每次的击打都伴随着欢呼声,这压过了老人的哭声。

突然,当一个人进到宿舍的时候,掌声变得稀啦了。斯蒂芬看不见他是谁,围着战斗的一群人站在他与门之间。

他看见胜利者把他的鞋扔向了空中,随着最后的一阵呼喊:“他妈的!”

鞋子。

斯蒂芬不能使他的眼睛从鞋上移开。它在空中升高,当升高的时候开始转动,然后像被射中的小鸟一样突然坠落到地上。斯蒂芬把它看得很清楚,比他这些天看的任何东西都要清楚。

它落得离他不是很远。

他落下来的时候砰的一声。

鞋落在了另外一双鞋旁边,那时他的鞋已经落了下来。他的鞋。就是被他踢掉的那双。在栅栏里,在哪个房间里。在哪个屋子里。在通天大街。奎德总是在一个同样的梦里醒来。总是楼梯。总是他向下看楼梯的过道,当有那些可笑的景象的时候,一半玩笑,一半恐怖,脚尖对着他,每个台阶都是笑声。

他以前从来没有在一个夜里做两次梦。他伸出他的手到床边乱摸他放在那儿的水瓶。在黑暗里,他大大地喝了几口水。斯蒂芬走过这群愤怒的人的时候,没有去在意他们的叫喊或老人的呻吟和咒骂。看守们正困难地处理着骚乱。至了最后,那个倒霉的老人被带了进来,他总是引起暴力。看起来一场骚乱在所难免了,又要花几个小时再次平息。

当斯蒂芬在走廊里徘徊的时候,没有人质问他。他穿过门,进入夜旅馆的门道。弹簧门是关闭着的,但是夜里的空气,在快要黎明的时候,当它偷偷潜入的时候闻起来是新鲜的。

办公室的接待台是空的,通过门,斯蒂芬可以看见一个灭火器挂在墙上。红色的很鲜艳。它的旁边是个长的黑色的管子,像个睡着的蛇一样缠绕在红色的圆桶上。在旁边,在墙上的两个支架中间,是一把斧头。

一把非常漂亮的斧头。

斯蒂芬走进办公室里。他听到不远处有人跑的声音,喊声,口哨声。但是,当斯蒂芬仔细欣赏这把斧头的时候,没有人进来打扰他。

首先他冲它笑了笑。

斧头的刀刃曲线好像也向他微笑。

然后,他摸了摸它。

斧头似乎也喜欢被摸。它满是灰尘,很久没有被人用了。太长时间了。它想被拿起来,被使用,有人对它笑。斯蒂芬轻轻地把斧头从支架里取出来,然后在他的衣服下面来回滑动使它暖和起来。他走回到接待办公室外边,穿过弹簧门,找到了他的另外一只鞋。

奎德又一次醒来。

斯蒂芬花了一小段时间,决定他的方向。他迈着轻快的步伐向通天大街走。他觉得自己像个小丑,穿着这么多鲜艳的颜色,穿着这样宽松的裤子,如此傻气的靴子。他是个滑稽的人,不是吗?他自己都发笑了,他是如此的滑稽。

风开始吹他了,风吹入他的头发时抽打得使他开始愤怒了,也使他眼窝里的眼球冻得像两团冰。

他开始跑,跳,跳舞,跳着穿过了街道,灯下是白色的,两个灯之间是黑色的。现在你时而可以看见我,时而看不见。现在你可以看见我,现在你-这次奎德没有从梦中醒来。这次他听见了声音。确实是一种声音。

月亮升得足够高,以致可以使它的光线穿过窗户,穿过门,照在楼梯的顶部。没有必要打开灯。啊,他需要能看见,他也能看见。楼梯的顶部像从前一样是空的。

楼梯的底部吱吱嘎嘎地响,一个微小的好像呼吸一样的声音停落在上面了。

那时,奎德开始恐惧了。

另外一种吱嘎声,从楼梯上向他传了过来,是个可笑的梦。这必须是个梦。毕竟,他知道没有小丑,也没有手持斧头的人。那么,那么荒谬的图像,一夜又一夜相同的图像,绝对不是个梦了?

然而,或者有一些梦是如此的荒诞,以致它们只能是真实的了。

没有小丑,当他站着看着门,看着楼梯和月光时,他对自己说。奎德现在心理很脆弱,如此脆弱以至于不能给他一个自然的线索,或者是源头,或者是能够治疗现在束缚他的恐慌的药。当他在生活中面对最微小的恐惧的时候,心

已经完全崩溃,崩溃成了灰。

他知道没有小丑,从来没有过,也从来不会有。

现在它出现了:一个傻子的面孔。在月光下很苍白,有些微小的擦伤,没有刮胡须还喘息着,它的笑容像孩子一样。它很兴奋地咬着嘴唇,血出来了,流过了下颚,口香糖带着血几乎是黑色的。仍旧是个小丑。就是个小丑穿着不合适的衣服,如此的不合适,如此的可怜。

只是斧头与微笑不是很搭配。

在滑稽的脑袋上面闪烁着黑色的小眼睛的癫狂的人用斧头做了一个小小的砍杀的动作,斧刃反射着月光。

几乎在楼梯的顶部,他停了下来。当他看见奎德的恐惧时,他的笑容并没有间断过一刻。

奎德的腿伸了出来,他的膝盖有些发抖。

小丑跳着爬上了另一个楼梯台阶,他闪烁的眼睛盯着奎德,眼光中充满了一种类似亲切的恶意。在他白色的手里,斧头来回挥动着,那是一个小巧的砍杀动作。

奎德认识他。

这是他的学生:他的豚鼠,现在转变成了他自己恐惧的形象。

他,所有人中的他。一个耳聋的男孩。

跳跃越来越大了,小丑在从喉咙的深处发出一种声音,像是在召唤一些鸟。斧头在空中的弧度越来越宽了,每一次都要比上一次致命。

“斯蒂芬。”奎德说道。

名字对于斯蒂芬毫无意义。他所能看到的就是嘴张开,嘴合上。或许发出了声音,或许根本没有发出声音。这与他是无关的。

小丑的喉咙里发出尖叫,他用俩手把斧头在他头上来回交替。同时,当这个手持斧头的人跳过最后两个楼梯跑进卧室,暴露在灯光之下的时候,欢快的小型舞会变成了逃命。

奎德的身体半转着去躲避砍杀,但是不够快和漂亮。刀刃在空中穿过了奎德胳膊的后面部分,避开了他大部分的肱三头肌,粉碎了他的肱骨,深切开了他胳膊下边一点的肉,但是正好没有切断他的动脉。

奎德的尖叫可能十幢房子远的距离都能听得到,除非那些房子是碎石。没有人听到。没人进来把小丑拖走以救他。

现在,渴望发挥作用的斧头正乱砍着奎德的大腿,好像在砍一根木头。四五英寸深的伤口暴露出哲学家的像牛排一样的鲜亮的肌肉、骨头、骨髓。随着每一次砍动,小丑都要把斧头拉出来,奎德的身体就要像木偶一样将会被猛地拉一下。

奎德尖叫着。奎德乞求着。奎德唱颂歌。

小丑没有听见一句。

他所有能听到的是在他头里的噪音:哨声,呼叫,哀号,嗡嗡声。现在,他感觉不到争论,也没有任何威胁。

他在怎么跳呢,这个聋男孩,像个傻子一样跳着舞,看着他的被折磨对象像鱼一样张着嘴,他邪恶的思想永远地平静下来了。血就这样涌出来了!就像泉水一样地涌出!

小丑看着如此有趣的场面。他想,这会儿有了夜的欢乐。斧头永远是他的朋友,锋利而有智慧。它能砍,能横切,能切成片或者是削,假如足够狡猾的话,还能让这个人活着,活好长好长一段时间。

斯蒂芬像一个小羊羔一样高兴。他们可以享受剩余的夜晚,他所想要的所有的音乐都在他的头里听到了。

奎德透过空气,看见小丑的空洞的目光变得血淋淋的。他知道,那比这个世界上的恐惧都要坏。比死亡本身还要坏。

这是没有治愈的希望的痛苦。这是精神在死亡很长时间以后,拒绝结束的生命。最糟糕的是,有些梦境变成了现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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