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
凯瑟琳.曼斯菲尔德
尽管伯莎·扬已经三十岁了,她依然会有这样的时刻:走着走着就跑起来,在人行道上下跳出舞步,滚一滚铁环,把随便什么东西往空中一抛然后接住,或者愣在原地哈哈大笑——不为什么——就是不为什么。
试想一下,如果你已经三十岁了,在回家路上的拐角处,你突然被淹没在一阵幸福感——无与伦比的幸福感当中!——这就像是你突然吞下一块光亮的夕阳,它在你的胸口燃烧,还迸发出一簇火花,射向身上的每一个小角落,射向每一只手指和脚趾……那你该怎么办?
噢,除了“陶醉和神魂颠倒”,难道就没有别的方式来表达这种感觉了吗?人类文明真是愚蠢之极!如果身体要像一张非常、非常罕见的小提琴一样放在琴盒里封好,那么要这身体来还有什么用呢?
“不,小提琴的那些话没有说出我想说的,”她边想着边跑上台阶,还把手伸进包里摸索钥匙——她像往常一样,忘了带了——只能把信箱摇得哗啦哗啦响。“那不是我想说的,因为——谢谢你,玛丽”——她走进了前厅。“保姆回来了吗?”
“回来了,夫人。”
“水果送来了吗?”
“送来了,夫人。所有的都送来了。”
“把水果送到餐厅里吧。我上楼之前要摆个果盘。”
餐厅里昏暗无光,还有些冷。但伯莎还是迫不及待地脱掉了外套。她一刻也无法忍受那紧紧搭着的扣子,清冷的空气落到了她的手臂上。
但是,在她的胸口,那个光亮炽热的地方还在——那一簇火花从此发出。她快要忍受不了了。她气都不敢用力喘一下,害怕把火煽得更旺,然而她还是深深地、深深地呼吸了口气。她几乎不敢往那冷冰冰的镜子上看——但她还是看了,镜子里有一个女人,容光焕发,嘴唇颤抖着微笑,眼睛又大又黑,带着一副倾听的神情,似乎在等待一些……神奇的事情发生……她知道一定会发生些什么的……肯定会。
玛丽用盘子把水果端了进来,还带来了一只玻璃碗和一个蓝色的盘子,可爱极了,盘子边上闪烁着一层奇异的光泽,像是在牛奶里浸过一般。
“夫人,需要我把灯打开吗?”
“不需要,谢谢。我能看得很清楚。”
盘子里有橘子和浅草莓色的苹果。几个黄澄澄的梨,像丝绸般光滑,一些白色的葡萄,上面盖着银白色的花,还有一大串紫色的葡萄。她买下这串紫色的葡萄来和客厅的新地毯互相搭配。没错,听起来确实很不着边际而且很荒谬可笑,但这的的确确是她买下它们的原因。在水果店里,她想道:“我得买些紫色的葡萄,这样地毯和餐桌的颜色就能互相映衬了。”当时这么想的时候,她还觉得挺有道理的。
当她成功把水果堆成两个发亮的圆锥形状的时候,她离开桌子站到一旁看看效果如何——那景象真是妙不可言。因为昏暗的桌子似乎溶进了暗淡的灯光中,玻璃盘子和蓝色的碗都浮在了空中。这一切,按照她这时的心情来看,无疑美得不可思议……她开始大笑起来。
“不行,不行。我真是兴奋过度了。”随后,她抓起包和外套,跑到了楼上的育儿室。
保姆正坐在一张矮桌前给刚洗完澡的小宝喂饭。宝宝穿着一件白色的法兰绒袍子和一件蓝色的羊毛外套,她那又黑又细的头发梳成了一个可爱的小发髻。她抬眼看到妈妈进屋,就开始不安分起来。
“好了,小宝贝,乖乖的,把这都吃完,”保姆边说边做了个嘴形,伯莎知道,这意味着她再次来得不是时候。
“保姆,她今天乖吗?”
“她整个下午都挺乖的,”保姆轻声说道。“我们去了公园,我坐在椅子上把她从婴儿车里抱出来,一只大狗过来把头放在我膝盖上,她抓住它的耳朵拽了一下。噢,你要是能看到就好了。”
伯莎想问让小宝抓住一只来路不明的狗的耳朵会不会很危险。但她没敢问出来。她站在那儿望着她们,两手垂放在身体两侧,活像个穷人家的小女孩站在抱着洋娃娃的富家千金面前。
宝宝再次望向她,盯着她,然后笑了,笑容是如此迷人,以致于伯莎情不自禁叫起来:
“噢,保姆,你去把洗澡的东西收拾好,我来把饭喂完吧。”
“这个,呃,她吃饭的时候还是不要换人照顾,”保姆说道,声音依旧是轻轻的。“这会让她烦躁,很可能会让她感到不舒服。”
这是多么荒谬啊。如果宝宝要放在——不是像一把非常非常稀有的小提琴一样放在琴盒里——而是另外一个女人的臂弯之中,那为什么要生个宝宝呢?
“噢,我一定要喂她。”她说。
保姆相当不快,把小宝交了出去。
“喏,在喂完晚饭后别逗她。你知道你总这么干,哎。要不我过后和她待在一起的时候有得忙活!”
谢天谢地!保姆最后还是带着浴巾走出了房间。
“我的小宝贝,现在你可是我的了,”宝宝靠向她的时候伯莎说道。
宝宝吃得很开心,她把嘴唇撅向勺子,然后挥挥小手。有的时候她会咬住勺子不放;有的时候,伯莎才舀起食物,勺子就被她推开,食物洒得到处都是。
喂完汤的时候,伯莎转身面朝火炉。
“你真可爱——你好可爱啊!”她边说边亲吻她温暖的宝宝。“我疼爱你。我喜欢你。”
没错,确实,她非常爱小宝——爱她往前伸出的脖子,爱她被炉火照得透亮的可爱指头——她的幸福感又全然降临到她身上,她还是难以言表——无能为力。
“你的电话,”保姆说道,她以胜利者的姿态回到房间,夺回了她的小宝。
她飞奔下楼。电话是哈里打来的。
“噢,宝儿,是你吗?是这样的,我要晚点才能到家。我会坐出租车尽快回到的,但是晚上推迟十分钟开饭,好吗?没问题吧?”
“好的,没问题。噢,哈里!”
“怎么了?”
她要说些什么?她没什么要说的。她只是想和他多待一会儿。她可不能喊道:“多么神奇的一天啊!”这太荒谬了。
“什么事?”那个声音轻轻地问。
“没什么,就这么定了,”伯莎说完把电话挂了,心想人类文明真是愚蠢之极。
他们家里今天晚上宴客。诺曼·奈特夫妇——真是般配的一对——丈夫的剧院即将开张,妻子非常热衷室内装饰。一个叫做埃迪·沃伦的年轻人,他刚刚出版了一本小诗集,是个抢手的座上宾。还有伯莎的一个“新发现”,叫珀尔·富尔顿。富尔顿小姐所从事的行当,伯莎并不清楚。她们在一家俱乐部里相遇,然后伯莎就爱上了她,她总是会爱上神秘兮兮的漂亮女人。
让她烦恼的是,尽管她们常常共处,多次见面并且深入地交谈过,但是伯莎依然猜不透她。在某种程度上,富尔顿小姐会变得少有地、不可思议地直率,但是她也仅此而已,不肯多走一步。
这当中是不是有什么秘密?哈里的回答是“没有”。他觉得她是个无趣的,“冰冷的女人,和所有金发碧眼女郎一样,可能还患有脑贫血。”但是伯莎不同意他的看法,反正目前无论如何都不会同意。
“不,她坐着的时候头部微微侧向一边,面带微笑,她这么做一定有什么秘密,哈里,我一定要揭开谜底。”
“很有可能是因为她胃口太好,”哈里回答道。
对于用这样的回答来接伯莎话茬这样的事,他总是乐此不疲……“肝被冻住了,我亲爱的,”或者“纯粹是肠胃气胀,”或者“肾病”……等等。说也奇怪,伯莎很喜欢这一套,简直要因此而崇拜他了。
她走进会客室,生起炉火;然后,把玛丽仔细摆放好的靠垫一个接一个地拿起来再扔回椅子和沙发上。这就让屋子变得完全不一样了,一下子充满了生气。正当要扔回最后一个靠垫的时候,她忽然把靠垫热情地、热情地抱向自己,这让她自己都感到讶异。但是这样做并没能将她胸中的热火扑灭。噢,刚好相反!
从会客室阳台的窗户俯视下去便能看到花园。在遥远的角落、靠墙的地方,有一棵高大婀娜的梨树,开了一树锦簇的梨花。亭亭玉立的梨树像是在与翡翠绿的天空默然相望。即使相隔甚远,伯莎也情不自禁地感觉到,它没有一朵花苞尚未盛开,没有一片花瓣已经掉落。树底下是一片花床,红色和黄色的郁金香嫣然盛放,花枝被压低了,仿佛倚靠在暮色当中。一只灰猫拖着沉重的肚子,爬过草坪,另外一只黑猫,如影随形。这两只猫心无旁骛地溜过花园,此情此景让伯莎打了个奇怪的寒颤。
“猫真是种恐怖的动物!”她结结巴巴地说道,转身离开窗口,开始上下来回走动……
暖和的屋子摆放着黄水仙,花香四溢。是不是太浓烈了?噢,没有。但是,她似乎还是被花香冲晕了,一头倒在沙发上,双手蒙住了眼睛。
“我太开心了——太开心了!”她喃喃自语。
她仿佛在自己的眼皮上看到了那棵可爱的梨树,满树繁花便是她自己的生活的象征。
没错——没错——她拥有一切。她正年轻。哈里和她一如既往地爱着对方,他们相处的时光无比美好,真是佳偶天成。她有一个可爱的宝宝。他们无需为生计发愁。他们的房子和花园尽如人意。还有朋友们——时尚的、为人称道的朋友们,他们要么是作家、画家和诗人,要么是热衷于社会问题的人士——正是他们梦寐以求的那类朋友。她有书,有音乐,她还找到了一个技艺高超的小裁缝,他们在夏天出国度假,他们的新厨子能够做出世界上最美味的煎蛋……
“我真是可笑。可笑!”她坐直身子,但仍感到头晕目眩,像是醉了一般。一定是春天来到了。
没错,当下正是春天。现在她疲惫不堪,连上楼去换衣服的力气都没有了。
一条白色的裙子,一条翡翠珠子项链,再加上绿色的鞋子和袜子。她可不是故意这么穿的。在伫立会客室窗前的前几个小时,她就已经酝酿好这一身搭配了。
伴着裙子上的朵朵花瓣的窸窣声,她来到前厅,亲吻了正在脱外套的诺曼·奈特夫人,她今天穿了一件非常搞笑的橙色外套,外套的下摆和前面装饰有一排黑色的猴子。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中产阶级这么庸俗——毫无幽默感可言!我亲爱的,我能来到这里全凭福星高照——诺曼就是我的福星。都是我那亲爱的猴子们把整列火车搅得不安宁,有个男人很激动,那眼神儿差点没把我给吃了。车上的人又不笑——也没被逗乐——不然的话也就罢了。不,他们只是盯着我看,彻彻底底地把我惹烦了。”
“最搞笑的是,”诺曼边说边把一副巨大的玳瑁边框单片眼镜安到眼睛上,“你不介意我说吧,小脸?”(在家里和朋友面前,他们称呼彼此为小脸和小面。)“最搞笑的是,她受够了,然后就问坐在她旁边的那个女人:‘你是不是没见过猴子啊?’”
“噢,有这么回事!”诺曼·奈特夫人也跟着大笑。“这是不是超级搞笑?”
另一件更加好玩的事情是,她这会儿已经脱下了外套,活脱脱地像只能说人话的猴子——她身上的黄色丝绸裙子看上去就像是平整的香蕉皮做的。而她那琥珀耳环则像是晃来晃去的小坚果。
“秋风瑟瑟!”小面在小宝的婴儿车前停住吟诗。“当婴儿车被推进前厅——”他挥了挥手,引用的句子没了下文。
门铃响了。来人是瘦弱苍白的埃迪·沃伦,他(像往常一样)处在极度的苦恼之中。
“我没走错门吧,是吗?”他没话找话。
“哦,我想是的——但愿没错,”伯莎欢快地说。
“我和出租车司机经历了一场恐怖之旅;他实在是太邪恶了。我没法让他停车。我越拍打和大叫,他就开的越快。在月光里,这个古怪的人把头无精打采地伏在那小小的方向盘上……”
他边哆嗦边脱下巨大的白色丝绸围巾。伯莎注意到他的袜子也是白的——真令人着迷。
“那可真是太恐怖了!”她喊道。
“哎,可不是嘛,”埃迪说道,跟着她走进了会客室。“我看到自己坐在一辆永恒的出租车上驶向不朽。”
他认得诺曼·奈特夫妇。实际上,等诺曼·奈特的剧院落成时候,他打算为其写个剧本。
“呃,沃伦,剧本进展得怎么样?”诺曼·奈特问道,他取下单片眼镜,放松放松眼睛,然后又把眼镜戴回去。
诺曼·奈特夫人也打了招呼:“噢,沃伦先生,你真会搭穿袜子!”
“我很高兴你喜欢它们,”他边说边盯着自己的脚。“自从月亮升起之后,它们似乎变得白多了。”然后他那张瘦削忧伤而年轻的脸转向伯莎。“今晚有月亮,你知道的。”
她想叫出来:“我可以肯定有——经常有——经常有!”
他真是魅力四射。穿着香蕉皮蜷在火炉前的小脸也是,正在抽烟的小面也是,他边弹烟灰边问:“怎么新郎官还没到呀?”
“这下他可来了。”
前门砰砰两声开了又关。哈里大声说:“大家好。我五分钟后下楼。”接着传来他上楼梯的声音。伯莎忍不住笑了;她知道他喜欢火急火燎地做事。毕竟,多花上五分钟又会碍什么事呢?但是他就是会装得这几分钟会碍大事似的。过了一会儿,他在会客室里隆重登场了,从容不迫,泰然自若。
哈里对生活充满了这种热情。噢,她是多么欣赏他这一点啊。他时时刻刻如临大敌——热衷于在任何遭遇里考验他的力量和勇气——她同样可以理解这一点。即使这会让他有的时候,对其他不了解他的人来说,可能显得有点荒唐……因为他总会在没有战斗的战场上冲锋陷阵……她说说笑笑,直到他(以她想象的样子)进来的时候,她才发现,她把珀尔·富尔顿还没来的事情抛到九霄云外了。
“富尔顿小姐是不是忘了要过来?”
“我想是的,”哈里说道。“她的电话打得通吗?”
“啊!出租车来了。”伯莎笑了,如果她新发现的女人神神秘秘的话,她的脸上总会带有些许占有者的神气。“她住在出租车里。”
“如果是这样的话,她会发胖的,”哈里从容地说,摇铃通知了晚饭。“那可是金发碧眼女郎的大忌。”
“哈里——别这样,”伯莎边笑他边提醒道。
接下来的那会儿功夫,他们一边等待富尔顿小姐,一边有说有笑,相当随性和随意。接着富尔顿小姐进来了,她一身银装,浅金色的头发用银色的发带扎起,面带微笑,头微微侧向一边。
“我是不是迟到了?”
“不是,才没有呢,”伯莎说道。“过来吧。”她挽起她的手,两人移步进了餐厅。
在接触到那冰冷手臂的一刻,是什么煽起了——煽起了——开始燃烧的——燃烧的——令伯莎无能为力的幸福之火?
富尔顿小姐没有看她;不过她也没怎么正眼看过其他人。她那沉重的眼皮耷拉在眼睛上,奇怪的似笑非笑在嘴角边时隐时现,仿佛她生来就只会听话不会看人似的。但是伯莎忽然间明白,好像她们之间传递了一个耐人寻味、心有灵犀的眼神似的——好像她们问过了彼此:“你也一样?”似的——珀尔·富尔顿搅动灰色盘子里那美味红汤的感觉便是她此刻的感觉。
其他人呢?小脸和小面,埃迪和哈里,他们的勺子起起落落——用纸巾擦擦嘴,掰碎面包,享受着美酒佳肴,谈笑风生。
“我在阿尔法展览上遇见了她——那个最最奇怪的小人儿。她不光把头发给剪了,她看上去像是也把腿和胳膊和脖子和可怜的小鼻子上的汗毛也剃了,好吓人。”
“她不是迈克尔·奥特的老熟人了吗?”
“那个写《假牙之爱》的人?”
“他想为我写一个剧本。只有一幕。一个角色。那个人决定自杀。在剧中他给出了该自杀和不该自杀的所有理由。当他决定好要不要这么做的时候——落幕了。真是个好想法。”
“他想给这出剧起个什么名字呢——《胃有毛病》?”
“我想我已经在一本小小的法国评论上读到过相同的想法了,这本评论在英国还不是很有名。”
不,他们不能明白她的感受。他们真是可爱——可爱——她喜欢招待他们,给他们美酒佳肴。事实上,她渴望告诉他们,他们是多么令人愉快,让厅堂如此熠熠生辉,让彼此显得如此可爱,让她想起了契诃夫的一部戏剧!
哈里这顿晚饭吃得津津有味。谈论食物是他天性的一部分——呃,确切地说,不是他的天性,当然也不是他故作姿态——他的——某种品质或者什么,而且他还得意于“他对奶白色的龙虾肉”和“如埃及舞女的眼皮一般冷绿的开心果冰激凌的厚颜无耻的热情”。
他抬眼望着她说:“伯莎,这蛋奶酥的味道真是妙不可言!”她听到这话,差点就像个孩子一样喜极而泣。
噢,为什么她今天晚上对整个世界都满怀柔情?所有的一切都无可挑剔——都恰到好处。所有的事情似乎再次斟满了她幸福的酒杯。
但是,她的心里还挂念着那棵梨树。在可怜的亲爱的埃迪的月光下,它现在应该是一树银花了,就像是富尔顿小姐的一身银装一样,她这会儿正在剥橘子,纤长的手指白得似乎能射出光来。
她所不能理解的——不可思议之处——在于她如何如此精准迅速地猜出富尔顿小姐的心情。她从未怀疑过这一点,但是她凭什么这么想呢?无凭无据。
“我相信这在女人之间非常、非常地少见。男人之间则没有,”伯莎想着,“不过等会我到会客室煮咖啡的时候,她可能就会对我‘有所暗示’。”
她不知道自己所说的暗示是什么,也无法想象暗示给出后会发生什么事情。
她发现自己边想着这些边和大家说笑。她必须得说点什么,因为她总是忍不住想要大笑。
“我得笑死了。”
但是她注意到小脸有个好笑的小习惯,她总喜欢把上衣往下塞进裤腰里——好像她也在那儿偷偷藏了一点坚果似的——伯莎不得不用指甲掐着手——要不就笑得太厉害了。
晚饭终于结束了。“来看看我的新咖啡机把,”伯莎说道。
“我们每半个月才换一次新的咖啡机,”哈里说道。这一次小脸挽着伯莎的手;富尔顿小姐低头跟在后面。
会客室的炉火渐渐熄灭了,变成红光闪烁的,用小脸的话说是,“凤凰宝宝的窝”。
“先别开灯。这样子很美妙。”然后她再次蜷在炉火边。她总是觉得冷……“没穿那件红色绒布小戏服,当然会觉得冷,”伯莎想道。
这个时候富尔顿小姐“有所暗示”了。
“你们是不是有个花园?”她那冰冷慵懒的声音问道。
这声音对伯莎来说真是精致异常,所以她除了顺从别无他法。她穿过会客室,把窗帘拉向两边,打开了一扇扇长窗。
“看!”她轻声说。
这两个女人肩并肩站着,看着那棵婀娜多姿的开满花的树。尽管它在那儿一动不动,但是它看上去就像是蜡烛的火焰,在清亮的空气中直往上串,火苗颤动着,在她们的注视下长得越来越高——几乎就要触及那一轮银色的圆月。
她们在那儿站了多久?两人似乎都沉浸在这奇异之光当中,彼此心照不宣,像是从另一个世界来的两个生物,而在这个世界里,到处都是幸福的宝藏,幸福在她们的胸口熊熊燃烧,变成银色的花朵,从她们的秀发和玉手之间徐徐飘落,她们该如何是好?
站了很久——还是一会儿?富尔顿小姐是不是嘀咕了一声:“没错,就在那。”或者这是伯莎的梦境?
随后灯啪的一声亮了,小脸煮好了咖啡,哈里说道:“我亲爱的奈特夫人,别问我关于孩子的事情。我从来都看不到她。在她陷入爱河之前,我对她一丁点儿兴趣都没有。”小面把眼镜取下来一会儿,然后再次戴好,埃迪·沃伦喝完咖啡,一脸痛苦地把杯子放下,好像是喝醉了,还看到了一只蜘蛛。
“我想要做的是给这些年轻人一个展示才华的机会。我相信伦敦到处是还没写出的一流剧本。我想告诉他们:‘这是你们的舞台。动笔吧。’”
“你知道,我亲爱的,我即将为雅各布·内森一家装饰一个房间。噢,炸鱼主题让我心动不已,椅背要做成煎锅的样子,所有的窗帘都要绣上可爱的薯片。”
“我们的年轻作家的问题在于,他们依然过于浪漫。哪有出海不晕船呕吐的?他们怎么连个呕吐盆都不如?”
“一首恐怖的诗,讲的是一个女孩在小小树林里被没鼻子乞丐糟蹋了……”
富尔顿小姐坐进最矮最深的椅子里,哈里给大家敬烟。
他站在她面前,摇动着银色的烟盒,粗鲁地说道:“埃及烟?土耳其烟?还是弗吉尼亚烟?他们都混在一起了,”这让伯莎意识到,他不光觉得她无趣,他真的是讨厌她。富尔顿小姐答道:“不,谢谢,我不抽烟。”听她这么说,伯莎确信她也感觉到了这一点,并且很伤心。
“噢,哈里,别不喜欢她。你误解她了。她人很好,很好。而且,她对我来说很重要,你的感觉怎么会如此不同。晚上我们在床上的时候我要告诉你事情的来龙去脉,还有我们的共同点。”
话音未落,有种奇怪的甚至是吓人的感觉涌上伯莎心头。有个看不见的东西微笑着对她耳语:“这些人很快就要走了。房子里会变得很安静——很安静。灯会熄灭。然后你和他会单独待在黑暗的房间里——在温暖的床上……”
她从椅子上跳起来冲向钢琴。
“没人弹琴真可惜!”她叫道。“没人弹琴真可惜!”
伯莎·扬渴望她的丈夫,她这辈子还是第一次。
噢,她爱过他——她一直爱着他,当然,用的是其他方式,反正不是那种方式。而且,当然,她同样明白他和别人不同。他们常常讨论这件事情。刚开始发现她这么冷淡的时候,她可吓坏了,但是一段时间之后,这似乎也不是问题。他们对彼此袒露心扉——真是佳偶天成。这就是时尚家庭最好的地方。
但是现在——热切地!热切地!那个词在她热切的身体里隐隐作痛!这就是那幸福感带来的结果吗?这样一来可就,可就——
“我亲爱的,”诺曼·奈特夫人说道,“你知道我们的遗憾。我们是时间和火车的受害者。我们住在汉普斯蒂德。今天晚上很尽兴。”
“我送你们到前厅,”伯莎说道。“我喜欢招待你们。但你们不能错过最后一班火车。那就太糟糕了,不是吗?”
“奈特,走之前来杯威士忌如何?”哈里叫道。
“不必了,谢谢你,老朋友。”
听到这话,伯莎和他握着的手握得更紧了。
“晚安,再见,”她站在最高的台阶上高声道别,感到她自己要永远离开他们了。
当她回到会客室的时候,其他人正准备要走。
“……那么你可以和我拼车走一程。”
“我真是感激不尽,在我那恐怖的经历之后不用再独自面对另一场旅程。”
“你们可以在街角排队打车。走几码地就是。”
“真是个令人欣慰的消息。我去把外套穿上。”
富尔顿小姐往前厅走去,伯莎跟在后面,这时哈里从她身边挤了过去。
“让我来帮你吧。”
伯莎知道他是在弥补刚才的粗鲁无礼——随他去吧。有些时候,他真像个男孩子——这么冲动——这么——单纯。
这样埃迪和她就被留在了炉火边。
“我想知道你有没有读过比尔科斯的新诗《套餐》,”埃迪轻声细语地说道。“它写得美极了。收录在最新的诗集里。你有这本吗?我很乐意让你看看。诗的第一行美得不可思议:‘为什么总是番茄汤?’”
“我有,”伯莎说道。她悄无声息地走向会客室门对面的桌子,埃迪悄无声息地跟在后面。她挑出那本小书递给他;他们什么声响都没发出。
当他翻找那首诗的时候,她把头转向前厅。然后她看到了……哈里把富尔顿小姐的外套搭在他的胳膊上,富尔顿小姐背对着他,低着头。他把外套往后一甩,把手放在她的肩膀上,用力地使她转过来面向他。他的嘴唇在说:“我喜欢你,”而富尔顿小姐把她的月光手指放在他的双颊上,脸上露出睡眼惺忪的微笑。哈里的鼻孔颤抖着,咧着嘴笑得很可怕,对着她耳语道:“明天,”富尔顿小姐眼皮动了动,好像在答应:“好的。”
“在这儿,”埃迪说道。“‘为什么总是番茄汤?’真是深刻,一语中的,你不觉得吗?番茄汤真是一成不变得恐怖。”
“如果你乐意,”哈里的大嗓门从前厅传来,“我可以打电话叫辆出租车来门口接你。”
“噢,不用了。没有必要,”富尔顿小姐说,她来到伯莎跟前,让她握住自己纤长的手指。
“再见。非常谢谢你的招待。”
“再见,”伯莎说道。
富尔顿小姐又握了一会儿她的手。
“你有棵可爱的梨树!”她低声说。
她随即离开,埃迪紧随其后,就像那只黑猫跟着灰猫。
“我要关店了,”哈里说道,从容不迫,泰然自若。
“你有棵可爱的梨树——梨树——梨树!”
伯莎径直跑到长窗前。
“噢,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情?”她喊道。
但是那棵梨树依然可爱如初,依然满树繁花如旧,依然默然伫立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