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晚上快六点的时候,刁仰光醒了,他醒得很突然,一下从沙发上坐起来,然后环顾四周。安东说,您醒了?刁仰光说,是啊,醒了。您一直在工作吗?安东说,差不多吧,中间也溜了一会号。瑞秋坐在窗户旁边,正在看书,是安东推荐给她的,他看她确实无事可做,就从书架上拿了一本书给她,科马克.麦卡锡写的《平原上的城市》,她看得很认真,速度也很均匀,几乎每一页用时都差不多,用手指把书页拎起来,歪着头看,然后翻过去,拾起下一页。安东有一阵写累了,扭头看她,觉得有点惭愧,他看书经常蘸吐沫,好像书上有糖,不自觉地要抹在舌头上,而且也经常折页,看到哪,折个角,就放下了。瑞秋看书这么小心,好像这一本普通的译文书是一个古本,劲儿使大了就要破损。安东发现她的眼睛很黑,刚见面的时候没有意识到,现在才看出来,是一双极黑的眼睛,也许是刚见面时她的眼神比较游离,于是显得有点灰,当她聚精会神的时候,眼睛就变黑了,灼灼有神,在字里行间扫动。她的个头不高,却有一种沉静的气质,从她的肌肉中散发出来,说她在读书是可以的,说她在冥想也行。 刁仰光说,安东老师,你饿不?安东说,还可以,刚才写东西还不觉得,现在你问我,我就觉得有点饿了,我给咱们点餐?刁仰光说,您一直点餐?安东说,是啊,方便,而且不用刷碗。刁仰光说,安东老师,不要老吃那种没感情的东西。安东说,没感情的东西?刁仰光说,做饭的人没看见吃饭的人,做出来的东西怎么会有感情呢?我们自己做,不谦虚地说,我做饭很可以,瑞秋也会炒两个菜。老吃那种东西,写东西也会没感情的。刁仰光这么一说,安东倒不好反驳了。刁仰光说,你这附近有买菜的地方没?安东说,小区就有超市,刚开不久,东西倒是挺全。刁仰光说,那我给您写个单子,劳驾您去买点菜?安东说,你们喝酒吗?刁仰光说,你爱喝酒?安东说,我不喝酒的,是怕你们想喝。刁仰光说,瑞秋可以喝一点,我之间做过一次肝部手术,不能喝酒了。瑞秋你喝酒吗?瑞秋抬起头说,帮我随便买一瓶白葡萄酒就可以,不要超过一百块。安东说,您写单子吧。然后扣上自己的笔记本电脑,用一条枕巾蒙上。刁仰光说,安东老师,这是干嘛?怕电脑冻着?安东说,习惯,没写完的东西,别走了气。刁仰光打了一个响指说,高明,弄个被子盖上,让它睡一会。您就是我的知己,从茫茫人海找找到您,我很自豪。安东已经有点习惯了刁仰光的表意方法,极其真诚,不知所云。他没有接话,拿上单子走下楼去了,在电梯里他发现单子的底部刁仰光写上:发票请开鸟骨影视有限公司。字迹横平竖直,整齐得像印刷一样,和过去的歪扭字迹完全不同,但是凑近看,确实是是刚写上的,不是打印出来的。 小区因是新建,所以还有不少树坑没有栽树,几个工人在忙活着,几颗小树卧在旁边,等待着栽入大地。有些早种的花已经开了,香气弥散开,几十米内有不同的香味,好像一下到了乡下,他曾在俄罗斯的文学中看到了不少乡下的故事,跟随主人打猎的猎犬,围坐火边喝酒瞎聊的庄客,可是他一次也没去过乡下,所以他内心的联想只是一个词语性的比喻。安东想不起上次下楼是什么时候,也许是一周之前,也许是十天之前,蜗居在家的时光有强烈的连贯性,以至于将其看做只有一天上午没有下楼也行。远天有乌云,似乎要下雨了,不过近前的天空却是天蓝色的,因为傍晚已至,天蓝色里混进了哀伤的橙色。他站在一朵花下,一朵他叫不出名字的花,看着天空,忽然有一种感觉,家里有人在准备做饭的感觉很好,地球上的万事万物随时会毁灭。 他拿起手机把眼前的景色拍了一张照片,想了一下,发给了伞先生。 几乎是同时,伞先生回复:云彩不错,但是不会下雨。羡慕你,我闻不到花香, 安定说,您有鼻炎? 伞先生说,你可以这么理解。我有关于花香的记忆,但是无法再次感受到它。 超市是几个年轻人开的,东西较贵,但是态度很和善,把持款台的是一个微胖的女孩,把手机斜放在面前,看着一档综艺节目。安东取了一个篮子,按照单子上的顺序把东西一样一样放在篮子里,然后把篮子放在款台上,说,请问酒在哪里?女孩说,就在你身后。安东拿了一瓶一百二十五块钱的红酒,产自智利,女孩说,你是行家,这款酒极好。安东说,我随便拿的,我不懂的。女孩说,我自己也喝这个,喝这款酒的都是行家。安东掏出手机准备付账,发现又进来了一条微信,是伞先生发来的:家里来了客人吗?安东回说,是的,准备做点饭吃。伞先生说:若是买酒,不要买南美产的,假货概率大,有澳大利亚的,就买澳大利亚的。安东说,好的,感谢。他回身看货架,在最底下的一排找到一瓶澳大利亚产的红酒,96块钱。他将酒调换了一下,女孩看了看他,他说,给朋友买的,按照朋友的意见来吧。能开发票吗?女孩说,今天开发票的机器坏了,给我发票抬头和你的地址,我寄给你。安东说,那就算了吧。女孩给他结了账,就继续坐下看手机了。 安东走到楼下,拿出手机发微信给伞先生说,你什么都知道,也知道我长什么样子吧。伞先生说,还好,五官大概了解,等你再老一点,头发会秃,这一点我也知道。安东说,你长什么样子?伞先生说,我没有样子。不要对我好奇,我是你不能去思考的那种东西。 安东回到家时,瑞秋已经把厨房收拾了一下,他的冰箱被清理了,有些过期的东西已经进了垃圾桶,小半瓶过期的牛奶,在冷藏箱深处的烂掉的苹果,还有两头长出细长绿芽的大蒜。瑞秋还在研究着他遗忘在碗柜里的一只茶杯,里面的茶叶长毛了,已是盆景,她把茶杯侧过来,看向里头。安东下意识地又拿起手机看了一眼,伞先生没再说话。刚才在电梯里他有强烈的感觉,伞先生很聪明,伞先生很关心他,伞先生也许不是个先生。他很想询问伞先生他猜得对不对,但是即使猜对了又怎么样呢?在手机里有这么一个人难道不是挺好?为什么非得把她(他)从里面形塑出来呢?他看了一眼电脑上的枕巾,褶皱没有变化,说明刁仰光没有动他的电脑。刁仰光说,您看会电视?安东说,我不看电视,我再工作一会吧。刁仰光说,我们做饭大概需要四十分钟,一共是三个菜,一碗汤,两道菜辣,一道菜不辣,主食是白米饭。安东说,好的。您说刁仰光要找那个龙头,我想问一下龙身身子在哪里?刁仰光说,我不知道,但是他找那个龙头可能是要放回龙身子上。安东说,好,多亏我问了一句。刁仰光说,您不问也没关系,您会去到那里。安东说,你怎么知道?刁仰光说,您喜欢龙吗?安东说,我没想过这件事,什么样子的龙?刁仰光说,龙就是龙啊,您想象一下,一条龙住在山洞里,漂亮极了,只是没有了脑袋,不敢出门,是多么痛苦啊。安东说,你说的龙是真的龙?不是墙壁上的雕龙?刁仰光说,怎么会是雕龙呢?龙是真的啊。安东说,这个剧本我要再想想,我之前以为是一个关于文物的故事。刁仰光说,您想得没错,龙头是个文物,龙是真龙,这矛盾吗?安东看了他的圆脸,圆脸上都是惊诧,不是在和他闹着玩。安东说,你的意思是要把一个石头龙头接在一个没有脑袋的真龙身上?刁仰光说,完全正确,我还以为我们之间有了什么误会。说完就走进了厨房。这时瑞秋走过来说,你买的酒很好,正是我想喝的。如果我是你,就不会想龙头和龙身子的问题,那是外科医生的问题。你是医生吗?瑞秋的身上没有香水味,却有一股花露水味,好像是防蚊叮咬的那种花露水。她说话的声音是一条直线,可以向两边无限延伸,或者说她只是从她无限延伸的话语里一部分找出一小段,说了出来。同时她似乎也没有运用修辞的习惯,她问。你是医生吗?一双黄眼睛看着安东的眼睛,好像确实想知道他是不是医生,像安东.契诃夫一样既是剧作家也是医生。安东回答道,我不是医生,我对缝合一窍不通。瑞秋转身走进了厨房,她这样的人能唱歌吗?安东心里想。看着她的背影是如此的娇小,安东有点为自己巨大的冰箱感觉惭愧, 夜内,一间公寓,大概八十多平米,一切都落满了灰尘 刁仰光在冰箱里找酒,找了半天,没有找到,冰箱已经像保险柜一样常温,且空无一物。 他走进自己的书房。 (他这样的人怎么会有书房?一个刑满释放人员怎么会有一间书房?为什么一个前罪犯不能阅读呢?为什么一个热爱阅读的人就不会实施暴力犯罪呢?《罪与罚》还是高中时看的,但是印象深刻,不过似乎情况不同,刁仰光并不是激情犯罪,他还是有所计划,虽然也不是特别严密。那他更应该阅读,阅读可以使他冷静地处理手头的工作。) 书房的书架上摆满了书,也都落了灰尘。在一本《维特根斯坦传》旁边,他发现一瓶还剩一点点的威士忌。泰斯卡。他把威士忌和书拿到客厅,手中那块鸟骨放在茶几上,躺在沙发上一边喝酒,一边看起来。他没有脱鞋子,就把腿放在了沙发上,他读了一会书,大概读了一个半小时,威士忌喝光了。他打开窗子看了看外面,夜晚在渐渐褪去,黑暗在渐渐稀薄,露出远处的景物,和他一样的窗子,窗帘拉着,再远处是一个巨大的红色吊车,红得十分彻底,可以说是当得起红吊车三个字。他看了一会,吊车没有转动,不过一点点清晰了,在散去的夜海里矗立着。 刁仰光把空酒瓶扔进垃圾桶,掏出电话,找到一个号码,号码的主人叫做K。第一次没有拨通,他又打了第二遍。 刁仰光:我回来了。 K:我刚刚睡着。你刚回来吗? 刁仰光:是的,我刚才看了一会书,忽然想起了你。你还住在L市吗? K:当然,这是我的家我还能去哪? 刁仰光:我需要一把枪和一瓶威士忌,你能帮我带过来吗? K:你要什么牌子的威士忌? 刁仰光:泰斯卡。 K:你稍等我一下,你知道我习惯吃早餐的。 刁仰光:不着急,我中午之前都在。 刁仰光放下电话,走到另一部电话前面,那是一台白色的固定电话,上面落满了灰尘。他从兜里掏出四节电池换上,拿起话筒,里面是无限的盲音,盲音,目不能视的声音,他开始翻找留言,有一条,在几年前,是K留下的:我吃过早餐就来,若你听见请坐在客厅等我,不要去其他地方。M在找你。刁仰光放下话筒,努力回想M的样子,可是怎么也想不起来了,他一度以为自己因为这么多年独处和求生,记忆力损毁了。之后他才想起,他没见过M,M曾托人给他带过口信,他也让来人带回了他的口信。两人没有见过面,没有通过信,也没有打过电话。口信是关于那条龙的。 (那条龙?原本好好的,这条龙实在太别扭了,应该是关于一箱子钱,金条,钻石或者一个女人,一张画,一个宝藏,一车军火,一条情报,为什么要关于一条龙?我写不了关于龙的故事,安东写不了关于龙的故事,即使是契诃夫在世,他也写不了,一条龙住在库页岛?胡扯。库页岛都是囚犯。龙住在隔壁?文艺复兴时期诗人会接受贵族的诗歌订单,那时的贵族会指定里面出现一条龙吗?不会,顶多是要求以自己的妻子或者情妇作为主角。那就好写多了,只需要把自己的恋人在心中与之替换一下即可。不过要不是刁仰光要求,我也不会写这么一个开头,这个开头我倒挺喜欢,这可能是我写过的最好的东西,但是不能有龙。我可以把它写成一个属于我自己的故事,钱还给他,让他们走吧。瑞秋是个可爱的女孩,但是我不能让她单独留下啊,那就让他们一起走吧,这样比较公平,这么多年都不惹麻烦,为什么现在要惹这样的麻烦呢?) 这个时间在L市打车应该不是很容易,刁仰光心想,不过K到达的时间并不晚。大概一个小时之后,他就从窗户上看见了K的小汽车。原来她学会了开车也有了车。 K驾驶室下来,走进门,两人见面了。 K是个四十岁出头的中年女人,保养得较好,穿一件灰色呢子大衣,左手腕上带着一只小表。她的脸上有些肉,不过不能说是圆脸,只能说是均匀的令人舒适的脸。 刁仰光:你认识M吗? K从包里拿出威士忌和手枪,摆在刁仰光的茶几上。 K:认识,古董商人,F市人,最初是靠伪造鸟化石起家的。 刁仰光:我那个龙头,就是96年我从西安带回来的那个龙头现在在他那吧。 K脱下呢子大衣,放在沙发上。 K:在的,放在他的卧室里。 刁仰光:卧室里。 K:就在床头的上方,镶进了墙里。 刁仰光:我得把它拿回来。 K:枪,我给你拿回来了,以为他本来就是你的,这个道理我懂。但是这个龙头,我建议你不要去拿,96年你到手时花了多少钱? 刁仰光:我没有花钱。 K:那就你抢的,出人命了吗? 刁仰光:我没有抢,它本来就是我朋友的,我帮他拿回来。 K:你折合一下价钱,我把钱给你,这件事情就过去了。 刁仰光又拿了一个杯子,打开威士忌给两人倒上。 刁仰光喝了一口酒。 刁仰光:你没听明白我的话,这个东西不是我的,我得还给别人。 K端起酒杯喝了一口。 K:你回来之后四处走走了吗? 刁仰光:我从河那边走到了这里。 K:夜里吗? 刁仰光:是的。 K:你应该白天时到处看看,L市已经不是过去的L市了,东西都分完了,你不能回到过去再把东西分一遍。 刁仰光:哦,他们还把什么分了? K没有说话。 刁仰光从茶几上把枪拿起来看了看。 刁仰光:你说得对,这把枪也不是我过去的那把枪。 K没有说话。 刁仰光:M在来的路上了吗? K:是的,他从外地过来,可能还需要一个小时。 刁仰光:你走吧,我在这里等他。谢谢你给我带的酒,我很荣幸,至少这瓶酒是真的。这块鸟骨送给你,也是真的。 K想了想:你自己留着吧。你从来不会认真听我讲话。 晚饭时安东没怎么说话,刁仰光想与他交谈,让安东问他一些问题,关于剧本的,安东都尽量以礼貌的方式转移了话题,然后沉默不语。饭菜很可口,不过不如想象得那么美味,安东甚至觉得跟外卖的味道没什么本质的区别。瑞秋一人把那瓶红酒红光了,用一只安东平时喝水的平底玻璃杯。吃过了饭,瑞秋忽然站起来说,八点了。安东看了一眼表说,是的,怎么了?瑞秋说,该吃哈密瓜了。说完她走进厨房,把哈密瓜切开,拿到餐桌上,安东道了谢,吃一口,生的。刁仰光和瑞秋把剩下的全部吃完了,安东终于忍不住说,这瓜是生的。刁仰光抬起头说,是吗?生的吗?安东说,你吃不出来吗?刁仰光说,我觉得很好吃,汁很多,很新鲜。你说的生的意思是它没有衰败吗?安东一时回答不出,想了想说,不是衰败,是在生和衰败之间有一个临界点,那个临界点就叫做甘甜。刁仰光拍手说,说得好,不亏是语言的行家。安东说,这不是语言的行家,这是一种认识。这个剧本我写不下去了。刁仰光又显出满脸的惊愕,安东有意有手戳一下他的脸皮,让他的表情不那么准确无误或者说类似于用鼠标换一个网页,他忍住了。刁仰光说,为什么?因为我们吃了多半个生瓜?安东说,不是,这里头有龙,我写不了。刁仰光说,为什么?龙头和龙身子,不是清清楚楚?安东说,也许在你心里非常清楚,在我心里是很不清楚的,龙这种动物不能出现在我的电影里。刁仰光说,你的电影?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安东说,是我的电影。我把钱还给你,关于龙的电影我写不了,您也许是个好演员,但是我们确实不能再合作下去了。刁仰光站起来说,我再问一遍,什么时候这是你的电影了?安东没有惊慌,说,我写的,就是我的电影,您有钱,完全可以找别人再写。我写的部分是我的。刁仰光在客厅里走动起来,从餐桌走到了窗子,又走回到餐桌旁边,说,安东老师,我出五万块,听一下你已经写好的部分。安东说,不可以,我不能再为钱做任何事了。刁仰光说,这又是什么时候的事?安东说,刚才,就在你问我的时候。刁仰光说,如果我不问呢?安东说,如果你不问,我还意识不到这一点。瑞秋说,那他收回他的话可以吗?安东说,他可以收回,但是我的想法已经发生了,难道这还需要解释吗?瑞秋点点头,好像得到了某种教诲。刁仰光像没有听见他们的对话一样说,安东老师,我请你收回你的话,并且为我们朗诵你已经写好的部分,这样我们都会得到公正的对待。安东说,我说过了,我退出了,这是我的家,我准备休息了,也请你们离开。刁仰光突然又一拍手说,我们有合同,对不对?合同是不会说谎的,也不会狡猾地回答问题。安东说,我不这么觉得,合同是最擅长狡猾地回答问题的东西,您可以拿着这份合同去法院。刁仰光说,法院?为什么你这么说?瑞秋说,是卡夫卡写的那种法院吗?安东说,你可以这么想,北京有很多法院,您可以随便找一个,让我成为被告。刁仰光说,卡夫卡说的法院不是在奥地利吗?安东意识到,别说是瑞秋,即使是刁仰光,也确实读过不少书,绝不比他读过的少。他更加不想同他们打交道了。安东鼓足勇气说,现在请你们离开吧,要不然我报警了。你们来时并没有经过我的同意,对于您的个人历史我也表示怀疑,我觉得也许警察可以帮我搞清楚。这时他的手机响进了一条微信,他点开看,是伞先生发来的:不要怀疑枪里是否有子弹。也许你是对的,但是枪就是枪。他把这两句话读了两遍,并不明白是什么意思。 他抬起头,看见刁仰光的脸皮变色了,他从没见过一个人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脸皮可以变成这样不同的颜色,它完全涨红了,如果他没有看错,刁仰光的额头和下巴甚至肿了起来,在一片血红色中可以看见青色的血管爬满了脸颊,与此同时,他感觉到刁仰光还想保持着某种风度,他咧嘴笑了笑,以显示自己的并未失态,可是他的牙花子也肿了,把牙都淹没了。不知是也被激怒,还是因为刁仰光的影响,瑞秋的皮肤也变红了,她裸露在外的脖子,胳膊和小腿肿胀起来,安东几乎能听见鲜血极速流淌的声音。窗外的乌云更低了,院子里的燕子倏地从窗户底下飞起,一大团蚊子忽然撞在纱窗上,又一小部分沿着纱窗的缝隙钻进来,落在瑞秋身上,像一块苔藓,大口饮起血来。瑞秋还是一动不动,盯着刁仰光和安东。刁仰光蠕动着嘴唇说,安东先生,你听过一句古谚吗,“你不一定非要完成你的工作,但是你也不能随心所欲停止。”我不喜欢你的威胁,你刚才是威胁吗?如果是威胁的话,我不喜欢,哦,不管是不是威胁,它已经威胁到了我了,它就是威胁。说着,他走向自己的行李箱,伸手从一个黑色塑料袋里掏出一把手枪。手枪也是纯黑色的,看上去非常新,好像是刚从生产线上走下来。刁仰光拿着枪坐在安东的对面,隔着餐桌的另一把椅子上,说,安东老师,现在请你为我们朗诵你已经写完的部分,你知道在契诃夫的时代,托尔斯泰们会相互阅读他们已经写好的作品,或者是其中一部分,我希望我们也能拥有这样的尊荣。你可以拒绝,也可以故意念错,出于对你的尊重,我不会去看你的电脑屏幕,但是如果发生了上述情况,我就会打死你。实话说,我杀过人,杀您不是第一次,也不是第二次,我会把你的尸体装进我的行李箱,找到一块酸性较大的土地埋下,然后去机场飞到美国,亚利桑那州。没错,就是还有李将军雕像的那个州。安东说,您如此振振有词,思维缜密,和我们刚见面时大为不同,这个剧本我觉得您完全可以自己写,您为什么还需要我呢?刁仰光说,我可以表达我的想法,但是我不擅长虚构,所以我需要您,另一方面,也可以证明我说的东西是事实,也许怎么处理您的尸体我还没有想得特别细致,不过大致是真实的。安东回头对瑞秋说,你也杀过人吗?瑞秋想了想,说,是的,要不然今天我也不会来到这里。安东说,那刁仰光是你的父亲吗?瑞秋说,是的,他是我的爹地,也是我的领航员。安东说,领航员?所以你们是一个从海上来的杀人团伙,他是主犯,你是从犯,你还负责划桨。刁仰光说,不是的,你没有记得我们的话,我是一个演员,她是一个歌手。安东说,想起来了,刚才差点忘了。不过恕我直言,电影也是虚构啊,也许您得换一个职业。刁仰光说,电影是虚构吗?电影不是正在发生的事情吗?换一个说法,对于您是虚构,对于一个演员就是发生在他身上的事情啊。您准备念吗?安东说,我念,稍等。 安东打开电脑,开始念他已经写好的部分。他从来没有为人朗诵过任何他写的东西,这不是他的工作,也没有必要。 冬天,夜外,有风。 刁仰光沿着L市的一条街道走着,喝了酒,但是脚步很稳。路上几乎没有行人,他穿着一件蓝色的夹克,头戴一顶黑色的棒球帽,手上摆弄着一块白色的鸟骨。 (啊,和我过去写的东西不同,这是描述性的句子,而不是剧本的格式,不过契诃夫也是这样写的,他说自己的剧本,强劲地开头,柔弱地结尾,违背所有戏剧法规。写得像部小说。我也应该像契诃夫一样把这个剧本写出“四幕剧”,而不是奇数结构,高潮不在第三幕,而在第四幕上。目前还蛮适合朗诵的,我的声音还算平稳,没有因为手枪而波动,因为这毕竟是我熟悉的东西,我在向世界广播我的作品,就这么想吧,瑞秋一直站在我背后,一个坐在我面前,一个站在我背后,站在我背后的人不算礼貌,何况她还招蚊子,不过听众或者读者不就是如此吗?有些站在面前,有些用余光可以瞅见,有些站在背后,以我为分界线的另一个半球,不用管他们,继续念下去。刚才我还挺冷静的,如果这个房间没有女人我会痛哭流涕吧,有女人就不一样了。他也许会杀我,不过现在不能算有人逼迫我了。) 安东发现刁仰光的面皮逐渐恢复了原来的颜色,他也注意到刁仰光拿枪的姿势有点僵硬,也不能说是僵硬,应该说有点像五六十年代的法国黑色电影拿枪的方式,枪很低,几乎在自己的腰间,手腕微微上翻,食指放在扳机上。他听得非常专注,脑袋向左偏一点,不过他一直站着,确保枪口一直对着安东的脑袋。在快念完时,安东稍微有一点溜号,他想起了伞先生:伞先生说得话通常都有道理,但是像这么具体的还是第一次,是的,伞先生越来越具体了,他(她)提醒了我关于枪的问题,说明他(她)也许有个好心肠,但是他(她)并没有帮助我,如果他(她)想帮助我,时间过去了这么久,警察已经到了,或者他(她)看得更远吧,就像所有先知一样,不过揣测先知的思维通常是没有意义的,那些被送往集中营里的人也曾揣测先知的意图,等待先知的指示,期望先知的搭救,结果呢?可能也和他一样吧,中间得到了一些提示,然后历史的车轮继续前进,不要怀疑枪里是否有子弹。也许你是对的,但是枪就是枪。不赖的,安东对自己曾经燃起过的隐秘热情感到羞耻。 两人没有见过面,没有通过信,也没有打过电话。口信是关于那条龙的。 安东回过神来,一词一句地把结尾念完了。 这块鸟骨送给你,也是真的。 K想了想:你自己留着吧。 刁仰光掀起T恤,枪放进腰间。走过来拥抱了安东,他说,安东老师,就是这样的。安东说,什么就是这样的?刁仰光说,我要的东西就是这样的。安东回头看了看瑞秋,瑞秋点头说,是的,是这样的,我也觉得你写得很好,我觉得你的声音也不错,你有很好的声音。安东说,我才写了这么点,就是一个意思,我觉得不值一提。刁仰光说,这是目前唯一的问题,太少了,您得继续往下写。安东说,你可以胁迫我朗诵,但是不能胁迫我写作,因为胁迫出来的东西一定是不自由的。刁仰光从腰间把枪拿出来,食指放在扳机上,说,我不同意你的说法,即使没有我,你也是不自由的,或者可以如此辩证地说,自由对于你来说并不好,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如果一个人的想像力能被其艺术内在的困顿激发出来,他就是一个诗人。安东老师,你是一个诗人,你继续往下写吧。安东看着刁仰光豁牙后面的舌头翻腾,说出关于创作的见解,感觉到脊背发凉,尤其他说得又似乎在理的时候,安东更感觉孤立无援,为什么他能说出这些话?为什么他要告诉他这些?为什么一个拿着手枪而不是钢笔的人要告诉他该怎么干活?安东说,我要休息一下,我想喝水。刁仰光说,瑞秋可以帮你接水,请你目前不要离开椅子。你可以休息半个小时。安东的手机响了一声,一条微信。刁仰光拿过安东的手机放在自己的面前说,手机我先替你保管。安东说,我有事要处理。刁仰光说,是的,每个人都是如此,但是我觉得你不一样。瑞秋从安东的背后走到他的面前说,如果你这半小时还没有想好干什么,我可以跟你做爱。安东看了一眼刁仰光,刁仰光说,这也是一个方案。瑞秋说,如果你不想动弹,我也可以换种方式,不过我觉得你可以尝试一下我的身体。我不知道我为什么有这样的想法,我的头脑并不是这么想的,可是我的身体指向你。安东说,谢谢你,瑞秋,我不需要,我不太习惯有人用枪指着我做爱,打手枪和做爱是不兼容的。瑞秋说,那你可以当做是对我的协助吗?说出这样的话我是不是应该感到难为情?安东说,那倒不用,我可以看做是信任。安东注意到瑞秋身上的蚊子飞走了,留下不少小包,有的已经干了,变成了凝练的斑点。应该很痒吧,但是瑞秋似乎抑制着自己去注意它们。她说,那我可以为你唱首歌。安东说,这也需要我的协助吗?瑞秋说,不用,我独自完成。这是我的Plan B,当Plan A受阻时,Plan B就会更加膨胀。安东说,好,请唱吧,我正好可以休息一会。瑞秋从墙边拿过吉他,翘起腿,把吉他搁在自己的大腿上,吉他很大,几乎完全挡住了她的身体。瑞秋说,这是我写的一首歌,我大概写过五百多首歌,这一首是我最近写的。名字叫做《Summertime》。她试了试弦,说,我换了一些韵。然后唱了起来。 如果有人问我,什么是summertime, 我会说是吊车的红漆,就要化了啊, 我有点感到焦急 如果有人问我,什么是summertime, 我会说是窗子外面的风,有一吨重啊, 还有睡着的梧桐, 如果有人问我,什么是summertime, 我会说是在奥特莱斯买的裙子,内裤, 还有附赠给我的愤怒, 如果有人问我,什么是summertime, 我会说是蚊子,他们到来时不换拖鞋, 踩得我身上都是印子, 如果有人问我,什么是summertime, 我会说是西瓜,非常熟了, 你一摸它,它就爆炸, 如果有人问我,什么是summertime, 我会说是水浒,一百零八个山贼, 汗水滴在板斧, 如果有人问我,什么是summetime, 我会说是这样的下午, 人类的生命达到顶峰, 一切都显得伟大粗鲁, 想不起幼稚的春天, 想不起死亡的冬天, 只有这样的下午, 只有这样的下午。 瑞秋的声音很平,可以说几乎没有旋律,不过她的吉他谈得相当不错,像是远处的背景音乐。唱完了之后,瑞秋说,不好意思,现在是晚上了,但是我是下午写的,所以是这样的下午。安东说,没关系,下午是押韵的。瑞秋说,我是挺爱生命的,但是我不知道拿它干什么。刁仰光说,那是你的事情,我们不想了解你的事情。安东说,你说的我们是指谁?瑞秋说,有个笑话,生命的最大功用就是拿它去死,你听过吗?当时我笑了好久,我学会笑之后还从没有笑过那么久。刁仰光说,安东老师,娱乐时间结束了。瑞秋说,如果有个造物主,他造人是本着好的愿望,那人为什么这么容易堕落呢?安东说,你这个问题我回答不了,我解决的不是这种问题。瑞秋说,有一条龙,跟我们玩耍过,后来他弄丢了脑袋,就躲了起来,我们需要找到它,他就在你周围,我们能感觉到,你帮我们找到它,我们就离开,再也不回来。安东说,你们确定我虚构的龙是可以的吗?瑞秋说,我们确定,你尽力去虚构它。它离你已经很近了,如果你现在放弃,不单是我们,所有人都会失去它。安东说,我能问一下它为什么把自己的脑袋弄丢了吗?瑞秋看了一眼刁仰光,刁仰光犹豫了一下,走过去把行李箱放倒,打开。安东看到了里面的那颗龙头,躺在一堆衣物中间,像一枝花朵。龙头的尺寸比他想象得小,看上去是一条幼龙,但是做工极其精细,甚至有瞳孔,端口处还有暗红色的残血。刁仰光说,是我们把它切了下来。安东看了看瑞秋,瑞秋说,是我们一起。事情是这样的,我和爹地走在河边,一个冬天,河水有些地方已经上冻,有些地方还是河水,我们看见了一条小龙,就是它了,从河水里钻出来,自己玩了一会,然后它看见了我们,我们就一起玩。爹地不敢,但是我骑上了它,它的脖子像被窝一样暖。后来它要走了,我们依依不舍,我拉住了他的犄角,它确实要回去了,我没有撒手,它把我摔开,我生气了,我们初次见面,没有交情,它为什么要打我呢?我也打了它,它还没有长成,皮肤很软,被我一抓,就掉下了一大堆鳞片,它叫起来,我害怕了,爹地也开始帮我,我们抓烂了它的嘴,打瞎了它的眼睛。我感到自己无所不能,我终于像个人了。在之前的道德生活中,我没有找到这种活力。最后爹地按着它的脑袋,我把它切了下来。爹地把它的尸体踢到冰河里去了。 安东说,恩。瑞秋说,之后我们流浪,没人追究我们,我们又做了一些事,每当我们想重新开始的时候,总会想起这件事情,于是我们继续做错事。活力本身也不足以满足我们了。我们俩经常做相同的梦,在他的梦里是我杀了它,在我的梦里是他杀了它。我们下决心要处理这件事情,在夏天处理冬天的事情,就是这样的,安东老师。 安东点了点头说,给我倒杯水吧,我觉得不会这么简单处理起来,不过如果这个电影拍出来,你刚才那首歌我希望放在最后面。瑞秋说,好的,就这样。安东说,还有一个,我想看一下刚才进来的那条微信。刁仰光想了想说,好的,告诉我密码,我帮你念。 伞先生:如果你不浇水,那片叶子也会死的。另外,龙的名字叫Puff,他聪明极了,也很漂亮,但是它已经死了,断了,缝起来也是没用的。要想让它复活,只有找到那个luz。 刁仰光对安东说,你问她一下,什么是luz。安东说,你确定让我问吗?刁仰光说,是的,你问。安东问,什么是luz? 大概十五分钟之后。 伞先生:我的电脑刚才重启了。luz是脊骨里最小的、无法消灭的骨。你的全部本质,都保存在这个核心里面,龙的身上也有,它可以让龙复活,恢复如初。前提是你的两位客人要先回到把龙杀死的地方。另外,这是我最后一次出现了,过量的知识充塞了我,我已煎熬日久。安东,我喜欢你,所以我在尽量拖延,现在我想要安静地尽量无知地彻底地死去。再见了朋友,我关机了。 四 中年人M是安东的初中同学,但是安东很久都没有见过他了,他也很久没见过安东了,换句话说,他们已经把对方遗忘了。M在L市本地读完大学,毕业之后进入城建局工作,三年之后辞职,开设了一家装修公司,前两单生意是L市的两个大型KTV,一家叫“未央”,一家叫“河东”。M在初中时就喜欢画画(他是美术课代表,而安东是语文课代表),因为一直达到不了专业的水平而放弃了,不过他的审美还是存在着,就像是得过水痘的人,永远不会再得水痘了。M说服了两家KTV的老板,按照他的意思进行装修,过去他曾是个腼腆的人,在城建局的几年锻炼了他的口才,也使他可以恰当地醉酒以说出一些关键的心里话。工期大概六个月,两家同时开始,而风格迥然不同。“未央”在城市的中心,他设计了一个阁楼,只能容纳两个人,两支麦克风,两块沙发和一张床。“未央”最受欢迎的陪唱小姐在此接待客人,每次只能接待一个。压抑,亲密且昂贵。“河东”在贯穿L市的那条河的北面,对于城市来说是东边,叫河北不好听,于是取名“河东”。“河东”不高,只有两层,不过占地面积不小,还承担着防汛的任务。M为“河东”设计了一个活动码头,深夜时组装深入河中,他动用自己的关系围了一片小小的水域,放了一艘廊船,里面有琵琶和鞭子。这两家娱乐场所在投入使用一个月后便声名鹊起,M的装修供公司也在L市出了名,不过M迅速使自己低调神秘起来,他离了婚,是多家娱乐场所的股东,他在美国买了一匹白马,每天在自己的别墅里骑来骑去,同时他每个月都飞去日本吃河豚和马肉。 他有一个女朋友,叫做曹西雪,是L市人,一个歌手,曾在“河东”驻唱,人很高大健硕,歌声动人。L市的人曾在深夜看见过他们俩在路上经过,曹西雪骑着摩托车,M坐在后座。 我们可以稍微花点时间介绍一下2021年的L市。2021年的L市以及它的卫星城F市,还完整地保留着90年代中国北方的城市样貌和生活方式,因为此地的人民不愿意离开自己的城市,也不欢迎别人进来,支柱产业是鸟化石,换句话说,就是在这两座城市的地下有大量的远古时代的鸟骨,最早在F市发现,随后又在地下蔓延到L市,随便挖一点出来就可以换钱。不过到了2021年的冬天,L市和F市的人正在经历疏散,因为政府发现,经过多年的发展,这两座城市的底部出现了一个大坑,开始还颇为欣喜,因为这样正可以建地铁,后来发现不然,坑的面积太大,两座城市面临的是陷落,所以必须得赶快撤离。 撤离是有序的,大量的出租车投入到了疏散工作之中,他们打着双闪,在冬日夜晚的路上形成了一条耀眼的长龙。M和曹西雪还没有走,他们坐在“河东”的二层舞池里,这里有着他们过去的一切,河面已经结冰,M赖以成名的活动码头就在眼底。走吧,M,曹说,就让它们沉下去吧,也许过了很多年,人家像研究玛雅文化一样研究你的设计。空调提供给室内高温,曹西雪刚洗完澡,她一丝不挂,看上去像一团敦厚的泥巴。M说,我建造了这个城市的四分之一。最沉的不是建筑,是人,他们走了,也许建筑可以留下。曹说,你在我眼里是最伟大的艺术家,你应该去曼哈顿盖练歌房。这时就在他们眼前的冰面上,走来一群人,M站起来,发现是一个摄制组,当时已经零下近三十度,所有人都穿着厚厚的羽绒服,在冰上费力地走着,一个工作人员打开了一把折叠椅,一个人坐在上面,手里拿着对讲机。其他人继续忙碌着,整场戏的核心应该是两个演员的捕鱼戏,一男一女两人在摄影机面前凿开冰面,然后下进一张大网。M说,竟然还有比我们晚走的人。说着他把自己穿戴上,走出门去,曹西雪穿上衣服跟在后面。一轮圆月高挂在天空,空气里没有一丝风,只有寒冷,这个冬天像从远古诞生时那么单纯。曹西雪的刘海马上冻硬了。两人走近坐在折叠椅上的人,安东回过头,说,你好。M说,你好。两人相互看了看,大概有五秒钟,M说,你是安东?安东说,是,你是M吧,你这样瘦了,也长高了。你的围巾很漂亮。曹西雪说,你们认识?安东说,是的,我们在初中时很要好,他那时要做梵高,我们还一起画过漫画,他画画,我写对白。曹西雪说,梵高?M想了想说,是的。曹西雪没有说话。安东说,后来我们打了一架,准确地说是他打了我一顿,原因我想不起来了,你还记得吗?M说,我也记不得了。好像是我在路上捡了一块鸟骨送给你,你把它扔了,说这东西到处都是,我一气之下打了你。安东说,是这么回事,当时你为什么要送我一块鸟骨呢?M说,因为那块鸟骨不一样,我从没见过,但是你并不相信我。安东说,恩,当时你把我打得很惨,我记得后来你一直在踢我的胃,我把早上吃得东西都吐了出来,你还没有停止。 这时远处传来轰隆隆的巨响,一座高楼陷落了,随后升起了一片巨大的烟尘。一个年轻人走过来说,导演,还继续拍吗?安东说,拍,还是这一条。刁兄,瑞秋,你们还可以吗?两人离他们大概十几米,几乎同时竖起大拇指,但是动作已经十分僵硬。曹西雪说,我感觉他们快冻死了。安东说,是的,但是他们非常敬业,他们很想拯救自己。好,准备,走。两人收网,网极大,两人极其费力,冰面又滑,不停地跌倒,终于拉起了全部的网,网眼却很小,里面有两条小鱼。两人把鱼从网中拿出来,一人一条,放回冰水里。安东说,好,再来。曹西雪说,他们在网什么?安东说,一种叫做luz的东西,简单说来就是复活的核心。曹西雪完全不知道安东在说什么,但是安东并没有想要解释,好像他说的东西是个常识。说完地面摇晃了一下,安东说,我们的时间不多了,快,再来。M说,那块鸟骨我后来自己捡了回来。安东回头说,是吗?M说,我已经不是过去的我了,但是那个东西我还留着,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它就放在“未央”,我的另一家店里。我如果取来,再送给你,你会收下吗?曹西雪说,所有路都封了,没有封的地方也因为陷落而高低不平,你去不了。M说,你忘了,我有一匹马。你先走吧,去纽约,我们在那里汇合。曹西雪说,我和你一起去。M说,马上坐两个人,马会慢很多,沿着冰面,你可以达到机场,我们早就说好了。曹西雪说,好,你去吧,我在这里等你。不要再辩论,时间不多。 在很多年前,L市的夜晚就是这样寒冷,这条河也冻得如此晶莹,安东和M一起骑车回家,两人在河边停住,安东读了很多小说和诗,立志成为一名作家,M想成为一名画家,自己的画能够挂在纽约的画廊里,像一座房子那样贵。两人都生性腼腆,所以谁也没有把内心的想法说出来,只是注视着冰面,在寒风里默默思忖。他们的友谊并不牢固,像许多年少时的友谊一样,基于偶然和自私的对于朋友的需要,他们碰巧做了同学,结识,然后站在了河边,即使没有后来的事件,他们应该也会成为陌生人。他们当然已经忘记了这个时刻,就像忘记了从小到大内心里许多思绪一样,只是记住了一些显著的行为,记住了一些触痛人或者激励人的话语。此刻刁仰光和瑞秋还在徒劳地拉着网,他们的体温已经降到最低,不过思维还活跃着,他们甚至产生了幻觉,觉得自己还像一间屋子那样硕大,身体由钢铁和晶体管组成,陆丝丝,妈妈,把他们盖在棉被里,为他们唱着关于龙和男孩的歌谣,好温暖啊,即使妈妈无法将他们环抱,他们还是感觉到温暖。 大地开始像鼓面一样震动,河水还顽强地结为一体,河岸上的路面裂开了,“河东”也歪在一边,慢慢矮下去。安东说,再来一遍。摄影师脱下外套,盖在摄影机上,因为气温太低,摄影机的反应已经慢了,他几乎把摄影机抱在怀中,拍摄刁仰光和瑞秋收网的镜头。灯光师布置的主光源放射出柔和的黄光,月光铺洒下来,交叠出一种浅浅的橘色,美术师盯着镜头里的每一个物件,渔网也是他精心做的,用了大概一个月织成,此时在月亮底下泛着银灰色。网收了上来,这次连鱼也没有,只有一些冰凌。安东说,好,再来一遍。曹西雪说,M回来了。安东向她指的方向看去,一片黑暗,什么也没有。安东看了看曹西雪,她半睡半醒,面带微笑,用手指指着远处,安东又看了看,一个白点出现了,然后是马头,大地剧烈地摇晃了一下,冰面出现了裂缝,M怀抱一只木匣,向他们飞驰而来。马的汗气变成一团冰雾,将M裹在其中。安东喊道,这个镜头好,大家准备!M快到了近前,眼睑几乎结冰,安东说,快,把骨头扔进河里。M喊到,为什么?安东说,我忽然想到了,快!M犹豫了一下,抬起胳膊,木匣落进了巨大的裂缝,一点声音都没有。 大地停止了震动,所有人的脚下突然坚如磐石,随后就在刁仰光和瑞秋的身边,发出一声巨响,一条金黄色的幼龙从冰窟窿里笔直飞出,它啸叫一声,在天空中展平了身体,它看上去有着无穷的能量,同时满面稚气,对前世的苦痛一无所知。它在天空中盘旋了一圈,像是就要出门远行的少年在检阅自己的内心,然后头也不会地向远空飞走了。 2019年6月21日星期五初 2019年7月2日星期二二稿 2019年7月7日星期日三稿 2019年7月10日星期三四稿 2019年9月6日星期五五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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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篇除了结尾其实挺好看的,我觉得比刺客爱人好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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