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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靠近》侯景坤

凌晨四点 @ 2024-05-18 18:48:54只看楼主

1

小九听到收木材的学良说要回去取锯子时,从人群中挤了出来,随后跳上了学良自行车的后座。

“你跟过来干啥?”

“看看。”

“小孩儿看这个,夜里该做噩梦了。你不怕?”

小九没说怕,也没说不怕,只低头沉默着。

学良从木材棚里拿出的是一台油锯,足有十五斤。小九随后抱着油锯上了学良自行车后座。

学良左脚离开地面,身子扭了两扭,车子便轻快地驶出村南边的木材收购站,沿着一条细土路往北朝村街上走。路旁有几朵散开的牵牛花孤单地开着,有鸡在草丛里觅食。小九把注意力转移到四周,远处的玉米地呈墨绿色,有一米高了。西边是灿烂的夕阳,猛然望去有些刺眼,随后眼黑了一下。等眼睛适应过来,他们已经过了水塘西边安置先人的柳树林。水塘边的草地上有羊群传来咩咩的叫声,小九看到放羊的老德肩膀上扛着一把铁锹,另一只手里拿着鞭子。

“老弯还没安排好呢?”老德扯着嗓子问学良。

“没。不好办呀!”学良应一声,加快了车速,朝村街驶去。

“来了来了!”有人看到学良骑着自行车进了院子,朝屋里面招呼道。

“小九你跟来干啥?”兽医守明从堂屋走出来,将一只空了的白酒瓶子丢在门前一棵槐树下,接过小九抱着的油锯问。守明嘴巴上叼着根烟,穿着一件有些污渍的白色塑料褂子。小九记得以前守明给母牛配种时就穿着这身行头,手上还戴着很长的乳黄色橡胶手套,把胳膊伸到母牛的屁股后面。他们几个放了学围着看,一边看一边嬉笑着。其实他们并不知道给母牛配种是怎么回事,只是觉得好玩,不过常常被守明赶走。

守明右手接过油锯,左胳膊把小九拦住了。

“滚蛋!”守明说着拨了小九肩膀一下,把他拨出去好远,然后拎着油锯进了堂屋。

堂屋门口弥漫着浓郁的酒味,这里原本围了许多人,此时人稀稀拉拉的,大部分是老弯本家的男丁,在门口抽着烟,等着看能干些什么活儿。那些原本看热闹的女人大都回家做晚饭去了。

学良把自行车停到院子墙根处,也跟着进了堂屋。不一会儿便从屋里传出油锯嗡嗡的响声,但不像以往锯木头时那样刺耳,有点沉闷,显得柔和。有一条黄狗在小九腿边蹭了蹭,他没在意。不过他看到老弯的两个孙子优民和秀民两人一前一后从屋子里走出来,每人都黑着脸,随后蹲在堂屋西边的墙根处。院子里原本的嘈杂声都停了,人们沉默着,只听到堂屋里学良那把油锯在嗡嗡叫嚷。

小九想走到秀民旁边,像秀民一样蹲到墙根处。秀民是老弯的第二个孙子,还没结婚,他们的父亲早些年死了,母亲也改了嫁,只留下他和优民。他们都是孤儿,但因为有老弯,他们也都长大了。秀民在村南边的水塘边种西瓜,平日里都在瓜棚中睡觉,偶尔会教小九他们几个游泳,给他们一些裂开的瓜吃。但小九靠近墙根时秀民瞪了他一眼。

“滚!”秀民咬着烟屁股骂道。

“是我先看到的。”小九试图辩驳。

“滚!”秀民的骂声很硬,没有回旋的余地。

小九只好起身朝院子外走。那条走在前面的黄狗回了下头,速度有些慢,挡住了小九的步子,他抬脚朝黄狗肚子踢了下,那黄狗“嗷”了一声,躲到了一边,随后跟在小九身后走远了。

2

清晨,小九是被一阵熟悉的“嗡嗡”声惊醒的。他从床上跳起来,光着膀子从堂屋走出。外面的天光已经大亮,小九眯缝着眼循着声音朝西南方向的上空瞅了瞅,看到隔壁刘宝的父亲刘守志骑在一棵槐树上,正用油锯锯树杈。小九觉得这把锯很熟悉,应该是学良的,他没听说刘宝家买过这玩意儿。村子里就是这样,谁家买了个好用的工具,大家就会轮番借着用,直到用坏为止。

小九从自家院子里走出来,走进刘宝家的院子,在门楼下看到刘宝正蹲在地上歪转脖子朝槐树上瞅着,刘宝旁边还立着刘婷。刘婷看小九光着膀子,一扭身从门楼下走开了。

“锯它干啥?”小九问。

“上面的鸟光往院子里拉屎!”刘宝说着回头看了小九一眼,继续盯着槐树。几根被锯下的树枝在院子里堆积着,能听到有幼鸟在枝丫间“唧唧”鸣叫。

“是杜鹃吗?”

“是。”

小九要走过去,被刘宝拦住了,“危险,一会儿树枝落下砸住你。”

小九停住脚步,看了看自己身上仅穿着内裤,又快步走回家。

小九的奶奶在院子的一角洗脸,看小九光着膀子从外面进来,嚷道:“那么大个人不知道害臊,光着屁股乱跑什么!”

“知道了。”小九摔了下用白色塑料珠子串起的门帘,一会儿又走了出来。走出来的小九穿了件大裤头,一件汗衫,在奶奶洗过脸的水盆中撩了撩,草草擦了下,再次走出门去。到刘宝家院子时,小九看到刘宝手里捧着两只杜鹃的幼鸟,默不作声。

“死了?”

“死了。”

刘宝手中两只幼鸟的毛还没有长满,能看到裸露的粉色骨架,也许再过几天它们就能长出漂亮的羽毛。

“哥,吃饭了。”刘婷在堂屋掀了一角门帘喊。

小九想看一眼刘婷,但刘婷随即把脑袋缩回了屋子。在小九把目光撤回时,看到刘宝随手将两只幼鸟扔到了墙外,转身回屋吃饭去了。小九绕过刘宝家的院墙,想要找到那两只被扔掉的杜鹃幼鸟,但这里是一处用来排涝的干坑,坑里长满了半米深的蒿草,小九找了半天没能找到,随后他听到奶奶在家门口喊他吃饭,便放弃了。

进屋吃饭时,小九没看到父亲老八。

“我爸呢?”

“你爸在菜棚里,一早上就让叫走了。你先吃,不用管他。”

小九奶奶盛了碗饭丢在餐桌上,听到院门口有人说话,一掀帘子走了出去。

“老弯这回没少受罪呀!”是小九奶奶的声音。

“是呀。不过也没办法。送老衣穿不上,几个人帮着拉,一松手就缩回去了,还在床上跳哩。”

“咦!那可怪吓人。”

“可不是!胆小的可是不敢。也亏学良和守明胆大。”

他们在院子里的说话声小,嗡嗡地听不真切。小九想知道个究竟,掀门帘子时,那人已经走了。

“谁呀?”

“你信义叔,过来借鼓风机的。”

小九奶奶转过身看了小九一眼,看到小九的脸阴郁着,莫名说道:“你说人这一辈子,说走就走了!”说完又叹了口气,两眼恍惚,有些走神。

小九不知道她说的是谁,谁的一辈子,他斜眼看了下奶奶,把饭碗推到一边,抹了下嘴巴准备起身,被奶奶叫住了。

“我看你头发长了,找你二舅把头理下吧。再过些天该开学了。”小九奶奶说着伸手摸了摸小九脑袋。但小九歪了下脖子,摆脱了奶奶那只手,起身离开了饭桌。

“跟你说话呢,听到没有?”

“知道了!”小九摔了下门帘出去了。

“你哪里去?别忘了。”

“我到菜棚去,找我爸骑车子。”

“路上小心些!去的时候让你爸多摘些菜带过去。别学上次,空着手,让你二妗咕嘟嘴。”

“知道。”

小九出了院子,没有直接到自家菜棚,而是拐了个弯,来到刘宝家西边的那处排涝坑。

气温上升得很快,太阳一高,天气骤然变热,树上传来一阵阵蝉鸣,草丛里有蹦蹦跳跳的飞虫和蚂蚱。小九在蒿草里找了几处,并没找到那两只杜鹃的幼鸟。

“小九,你找什么呀?”

小九听到有人问,转身,看到刘婷站在坑边一处土堆上。刘婷剪着齐耳的短发,额前是有些内卷的刘海儿,身上穿着一件乳白色长裙,风吹过时轻轻拂动着她的裙摆,从草丛里看轻飘飘的,像要飞升的样子。

“啥都没找。”

小九从蒿草丛走出来,走到刘婷身边,闻到刘婷身上有一股淡淡的香味。

“你哥呢?”

“他到水塘里摘莲子去了。”

他们一同从排涝坑走到刘婷家院门前,然后停下。

“你怎么不去?”

“我妈不让我离家太远。”

小九看刘婷一边说一边晃动着身体,似乎有点站立不稳。他扭头朝刘婷家院子里瞅了瞅,看到刘婷家院子里收拾得很整洁,刚刚锯下的那堆树枝已经不见了,堂屋的走廊下种着各样盛开的说不上来的花。院子的西北角有一处葡萄架,刘婷的妈妈此时正躺在葡萄架下面的躺椅上看书。她背对着他们,穿着一件白色连衣裙,在晨光里显得明晃晃的,看上去有些不够真实。

“你妈整天都看的什么书?”

“不知道,很厚的。”刘婷拿手比画着。

“看书有什么用吗?”

“不知道。”

他们对话的时候,刘婷妈妈好像听到了,从躺椅上起身,扭头望着他们。小九看到刘婷妈妈眼睛里明晃晃的,好像是在流泪,他一扭身匆匆走开了。

3

小九从二舅的理发店回来时路过水塘,看到刘宝几个人在水塘边的一个土洼里烤什么东西,从土洼处冒着缕缕青烟。

“小九,你去干啥嘞?”有人向小九打招呼。

“理头。”小九停下车应道。

“小九剃了个光马蛋!哈哈,一根毛也没了。以后考试准得零蛋。”

“光马蛋凉快,你不懂。小九,吃吗?”有人举着一根棍子,棍子上叉着黑乎乎的什么东西,小九能闻到皮肉烧焦的煳味,这味道让他的胃莫名蠕动起来。

小九看到刘宝手里拿了一把弹簧刀,左脚踩着一只绿斑青蛙,一边用刀切着一边退皮,很轻易就把青蛙的一张绿皮剥掉了,露出白晃晃的肉来,青蛙的身体蠕动着,还没有死。刘宝将青蛙的两条腿切掉,然后把青蛙的身体扔进了水塘中。

“吃吗?”有人将烤得黑乎乎的青蛙腿伸到小九面前。

“滚蛋!”小九情绪莫名暴躁起来,拿手挡了下,那条青蛙腿随即弹出去,掉在了地上。

“你不吃就不吃,为啥扔地上?”刘宝站起来推了小九一把,把小九推了个趔趄。

“恶心。”

“恶心?”

刘宝从地上捡起那只烤好的青蛙腿,用鼻子努力嗅了嗅道:“真香。吃一口!”说着把青蛙腿塞进了小九嘴巴。

小九把那只青蛙腿吐了出来,朝刘宝推了一把。

刘宝光着膀子,只穿了条三角裤头,看小九推自己便跳起来,向后退了一步,让小九扑了空,随后侧身朝小九的胯部蹬了一脚,把小九蹬到了水塘边。刘宝看小九倒地,扑上去连抱带滚将小九搡到了水塘中,抓住小九的脑袋往水下摁。

两个人在荷叶丛里相互淹水,不过小九像条鱼,进了水能量就大许多,一个翻身将刘宝蹬出去很远,然后扎了个猛子,消失在荷叶丛中。刘宝在荷叶丛里找寻了一会儿,看到小九在水塘的另一边露出脑袋,然后是上身,随后他看到小九爬上了岸,躺在了水塘边的草丛上。刘宝快速游了过去。

“小九,你怎么不玩了?”

“没意思。”

小九躺在草丛上望着天上的太阳。太阳明晃晃的,让人睁不开眼,但他通过意志盯着太阳一眨不眨。等他看完,再看周围的事物时,他失明了,看什么东西都白茫茫一片,世界瞬间成了一片白光,这白光让人觉得洁净、热烈。

“小九,昨天你是不是和学良一起进了老弯的屋里?”刘宝泡在水塘里问道。

“没!”

“你为什么没进去?”

“他们不让。”

“胡说。你是拉稀了吧?他们说你只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就走了。”

“我想进去的,他们不让。”

“如果我在的话,肯定能进去。”

“刘宝,烤好了,快过来吃!”有人喊刘宝,要刘宝过去。

“我们几个准备今晚过去看看,你去吗?”刘宝一边爬上岸一边问。

“去看什么?”

“看看老弯呀!他们说学良把老弯锯了,又让守明用针缝了起来。真有意思,你不想看看吗?”刘宝接过一只青蛙腿,一边吃一边笑着。青蛙烧焦的煳味让小九莫名想起那张烧煳的脸,胃部随之一阵搅动,身上发冷。刚刚的失明还没有恢复,小九便踉跄着起了身,摸索着走到路边,骑着父亲那辆自行车扭着S弯朝村街走去。

“嗨,到底去不去?”刘宝朝小九喊了一嗓子。

小九没应。

“拉稀了!不用管他,咱们自己去。胆小鬼!”

4

老弯死了,照惯例出殡前的头天晚上要放露天电影。

没看到刘宝,小九于是和刘婷一起搬了凳子往村头的大槐树下赶。电影还没开始,此时喇叭里放着黑头戏《探阴山》,幕布前已经坐满了人,有许多孩子在对着灯光下的白色幕布蹦蹦跳跳做些怪异的动作,一些老人则拿着蒲扇在驱赶蚊子,场地上闹哄哄的。小九找了个人少的地方让刘婷坐下。他们挨得很近,小九能闻到刘婷身上飘过来的香味,淡淡的,像是她们家种出来的花香。

有人在大槐树后面吹口哨,随后几个和小九年纪相仿的人聚拢过去。

“那是你哥吧?”

“看不清!”

“你帮我看着凳子。”

“你去哪里?”

“我一会儿就回来。”

小九跟着那几个人走到大槐树下,看到刘宝拿了一盒阿诗玛香烟给每人散了一支。阿诗玛应该是刘宝父亲刘守志的,小九以前看刘守志经常拿着这个牌子给村子里的人敬烟。这牌子的香烟不常见,是刘守志托人从外地买的。刘宝看了眼小九说:“我以为你拉稀呢!”说完点火,随后每个人叼着香烟向老弯家的院子走去。

老弯家院前那处用来开小卖部的门脸紧闭着,但屋顶已经掀开了,到处黑乎乎的,有些木头没烧透,弥漫着呛鼻的熰味。两天前的那个下午,小九拎着瓶子过来打醋,远远看到屋顶在冒烟,便冲了进去。如今从这房前走过,小九依然能闻到从那道门缝里飘出来的煳味,感到脊背发凉,尾骨一阵发紧,不由得走到了人群前面。

老弯家的院门是敞开的,有一盏五百瓦的白炽灯在院子里一棵槐树上挂着。堂屋的门前放着各样的纸扎,有金童玉女,有宝马雕车,还有摇钱树和聚宝盆,看上去是另一个锦绣繁华的世界。东边的墙根处有几个人在嗡嗡说话,听不真切,像是老弯家喊来的帮工在吃饭。

“干啥呢你们几个?”

在他们走到奠桌前的灵棚时,听到有人吼了一嗓子,把他们几个人的脚步止住了。他们没看到具体的人,只看到老弯在花团锦簇的奠桌上眯眼笑着,把他们镇住了。

他们冷静片刻,原本木了的身体开始扭动,有人用手里的香烟点起一只爆竹。“砰”,爆竹在老弯前面的纸扎丛里响起,接着又响了一下,于是有人从灵棚后面走了出来。这人穿着一身雪白的孝衣,在白炽灯下显得刺眼,是老弯的孙子优民。

“不看电影到这里干啥?看电影去!”优民抬胳膊朝他们挥了挥,试图像赶麻雀或是小鸡一样将他们赶离纸扎堆,驱离院子。但有两个孩子继续点起爆竹,分开向院子里跑去,跑起来的脚步声“啪啪啪”在地上发出回响,把优民惹急了。

“鸡巴孩儿上脸是吧!”优民从奠桌前的火盆旁拿起一根拨灰用的棍子赶了过去,于是刘宝和小九从优民身后溜进了灵棚。

灵棚后面是一具棺木,黑色的棺木像是刚刷过的,有一股浓稠的油漆味。棺木的前板写着一个很大的寿字,棺盖与棺身错开一条长长的缝隙。小九和刘宝靠近棺木时,优民已经赶了过来,拦腰将刘宝掐住。

“你不是要看吗?啊?进去看吧。”优民说着要将刘宝倒放进去。

刘宝弹动着两条腿嚷道:“放开我,放开我!”声音里带着哭腔。

小九趁势朝棺木中瞅了一眼,有一股劣质白酒的味道在棺木里弥漫着,棺木的四壁覆着黄色的绸面,下面是银白色的丝绸被褥,有一块黄纸遮住了头部。仅此而已。

但刘宝还在哇哇叫着,声嘶力竭。

优民一手掐着刘宝,另一只手揪着小九的耳朵,将他们两个提溜出灵棚。那几个原本在东墙边说话的帮工叼着烟走过来,看到他们从灵棚后面走出,有人上前蹬了小九一脚,把他蹬出去很远。

“小鸡巴孩儿,到这里捣蛋来了。滚!”

有个孩子还在院门前的空地上点着炮仗,看到小九和刘宝连滚带爬,也一闪跑掉了。

“你们都看到了什么?”几个外围的人追着他们两个问。

但小九和刘宝沉默着,只是一味往大槐树下的场地上赶。

此时电影已经开始了,从喇叭里传来一阵阵枪声。

5

已经是午后了,在守仁家三层小楼的屋顶围栏上,人们看到有个人躺在那里,两条腿耷拉着。

“小九,你躺这里干啥?”有孩子朝上面吆喝。

守仁的儿子在县城做生意,一家人常年住在城里,三层小楼盖好之后一直没住。这座楼更多地似乎是一处象征,而小九此时正躺在这象征的最高处。

“小九要跳楼!赶紧。”那孩子一溜烟跑了,要去叫人。

这句话似乎提醒了小九,他之前并没有这样的想法,他只是想爬到高处看一看。看一看这处村子,从高远处看一看这里的人,没想别的,但那孩子喊了一嗓子,似乎把小九喊醒了,清楚了自己之所以爬这么高的目的。

小九从围栏上放下两腿,准备纵身一跃时,两条胳膊被人从后面架住了,他回头看了一眼,是学良。

“放开我!”

小九试图让自己的身体下坠,但被学良拖了上来。

“想死是吧?这跳下去死不了的。顶多摔个残废!”学良说着把小九从围栏上拖下,丢在阳台的水泥地上。地上很烫,但小九还是倔强地躺了上去。

“我爸呢?他为啥不来!”

“你爸在酒席上端菜呢,忙不过来。让我过来瞅瞅!”

小九望着天上的太阳,太阳此时正毒,很快把他的眼睛照得白茫茫一片。

“你也不怕烫!”学良说着朝小九的位置靠了靠,抬起一只脚踩在围栏上,给身体找了个支点,然后从上衣口袋掏出一支烟点上,一边抽烟一边眯眼看着楼下。一棵槐树下面站着几个人,其中一个是小九的奶奶,她朝学良挥了挥手,没敢说话。学良把目光从楼下转向远处,能看到村头那棵大槐树下搭着一片凉棚。凉棚下的人正在吃宴席,从那里传来稀稀落落的人声,还有玻璃瓶碰撞的声音,像暗夜里的鬼火若隐若现。

“下去吧,别瞎折腾了!”学良吸了口烟,像是和小九商量,声音很轻,闷闷的。太阳直射的光线照着小九的皮肤,让他的皮肤发黑,有点泛紫,看上去像是覆了一层细细的沙粒。

“死到底是什么?”小九沉默片刻,问学良。这个问题他原本是提给父亲老八的,但老八没来,他只好问起了学良。

学良似乎被问住了,他抽了口烟,吐出来,朝远处看了看。

“死就是没了,就是过去了,就是时间……”学良的两手在空中比画了一下,似乎没能表达出他想表达的意思,看上去有些不快。

“人死了会怎样?”小九望着天上的太阳,置身在白茫茫的虚空里,这虚空热烈、广大,能给人一种晕眩感,浑身轻飘飘的。

“死了就死了,能咋样?老弯你不都看到了?死了就埋了。埋到地里,让虫吃蛆咬,剩下点骨头,慢慢沤糟。”学良说着吐了口烟,莫名叹起气来,不像他平常强悍的样子。

“老弯是自杀吗?”

“谁告诉你的?”

“他们都这么说。说他得了病,疼得难受,不想给优民和秀民添麻烦。”

“胡说八道!小孩子不要听那些嚼舌头的瞎说。”

“他们为什么要自杀呢?”小九莫名抽噎了下,声音颤颤地,像是在问学良,也像是在自言自语。

学良朝小九看了一眼,看到小九脸上发白,像新开的刀刃,经太阳的照射显得异常明亮。对于小九的问题学良没应声,把头默默低下了,然后静静地抽烟。

“是他们不要我们了吗?还是我们不要他们了?”小九继续问道。

学良沉默许久,看小九想哭的样子,略带深情道:“小九,别想那么多。你还小,有些事你还不懂。等你大了,好多事情就明白了。”学良说着抬眼望着村东边大槐树下那一众村人,看着他们在凉棚下吃东西,喝酒,猜拳行令。

那里是一片打麦场,麦收时村人们在上面打麦子,囤麦子。秋收时村人们在上面晒玉米或是豆子。有红白喜事要办,村人们在上面摆上桌子吃饭喝酒,放露天电影。而大部分时间,尤其是夜晚,他们会聚在那里说话聊天。那地方保留着他们太多的东西,但那地方其实也没什么,人群散去,空荡荡的。尽管这些过往都是真实的,但都陷在了虚无里,无法挖掘,难以再现。那里看上去丰富又虚空,时间把一切都吞噬了。

“下去吧。你奶奶在下面等得心焦,再不下去该哭了。”学良把那条踩在围栏上的腿抬下来,伸手拉了小九一把。

“我现在啥都看不到!”

“你咋了?”

“我看太阳时间太长了。”

“把眼闭上。过一会儿就好了。”

小九把眼睛闭上,再次看到了那一片白光。那白光明晃晃的,充满了洁净与热烈,他很想让自己长时间待在里面。等他睁开眼,一切又回到了现实的样子。他起身,趔趄了下,差一点栽倒在地。

6

天热,村子里的猪狗都躲在阴凉处避暑,人也都在自家的屋子里坐或躺着,村街上静悄悄的,没什么动静。只有村南边的水塘里充满嬉闹声。水塘里的莲花已经谢了,莲蓬在渐渐长大,有人在莲花丛里采莲子,还有人在水中一边嬉戏一边啃着西瓜。

小九光膀子坐在水塘边西瓜地的田埂上,木讷地盯着附近的柳树林。柳林中有座新坟,是老弯的。坟头上放着纸扎,有歪斜的纸马和举起胳膊的马童,还有几株摇钱树。坟上的土有些泛白,在树林的斑驳光点里看上去影影绰绰。而在柳林的旁边,不远处,是一座砖甃的孤坟。那坟前没有墓碑,无名无姓,但小九知道那坟里躺着一个年轻女人。

那女人是自杀的,不能入土,更进不了祖坟。小九没见过她,不知道她长什么样子,是很早以前的事了,那时他才两岁。他曾无数次想象她的样子,都陷到了虚空里。他也曾无数次像今天这样观望,无数次从家中走出,每次都想鼓足勇气,下定决心,毫不迟疑地径直走向这座孤坟,却都在半道停下了。他的勇气不足以让他走到那里,他的决心也不足以让他面对那座孤坟,不足以让他面对那坟里躺着的女人。

“他们为什么要自杀?是这个世界不要他们了?还是他们不要这个世界了?”不远处的木材收购站传来“滋啦啦”的锯木声,是学良的电锯在转动,还有焦躁不安的蝉声,但这些浮躁都没能撼动小九的内心,他是波澜不惊的,在这样焦热的田埂上他看上去相当沉静,沉静地望着那座孤坟。那孤坟看上去渺小且虚无,他的内心升腾起一阵喧嚣,牙齿咯咯咯响起来,手心发出虚汗,有一股来自心理的怯弱在和他身体里升腾的意志搏斗,让他的身体忍不住颤抖起来。他希望太阳的热量能够多一些,阳光再毒一些,这样可以激发他的意志,让他能够更坚强些。

“小九,摘一个西瓜过来。”

小九听到刘宝在水塘里喊他。他有些机械地起身,朝西瓜地的深处走去。他迈过一颗又一颗西瓜,却始终没有停下来。也许是运动的缘故,身体的意志正在战胜心里的怯弱,他看到自己的脚步机械地朝着柳树林旁边那座孤坟迈去,身体像安了一架开足马力的机器,要他以最快的速度走到坟前,要他以最大的勇气和决心去面对那座孤坟,面对那坟里躺着的女人。于是他大踏步地走着,用尽浑身力气,只是为了靠近一些,再靠近一些。然而在他竭尽全力向那座孤坟走近时,他听到附近有窸窣的响动,有几个人在结队向柳林中的坟茔走去,他不由得停下了脚步。

那队人领头的是老弯的孙子优民和秀民,他们两人抬着一只水桶,从水桶的边沿能看到里面跳跃的水花。在他们身后是优民的老婆,一只手拎着黑色塑料袋,一只手拿着根鹅蛋粗的柳枝,后面慢悠悠跟着的是优民的儿子小安。他们应该是给老弯的坟包栽柳树的。这里每座坟都会被它的后人栽上一棵柳树,当坟头塌陷,柳树就会长大,像是从坟地里长出的灵魂,遥望着对面的村街,如今的坟茔已经长出了一片茂盛的柳林。但那座砖周的孤坟没有柳树,看上去是孤绝的,不想与这坟茔连成一片,更不想遥望她对面的世界。

这一刻小九怔住了,刚刚身体里的那股勇气和意志溃败了,他抬眼望着天上的太阳,眼前随即黑了下去,脚下的土地晃动起来。黑暗中他看到自己推开小卖部的那扇门,一股皮肉烧焦的煳味扑鼻而来,老弯侧身倒在那只用来做饭的火炉旁,罗弯的身体有一半是黑的,还有他焦黑的半边脸。小九在惊恐中转身,拔腿朝村街跑去。他听到耳边响起了呼呼的风声,脚下的西瓜在向后滚动。

“他们为什么要自杀?他们……”小九身体里那股意志莫名收缩了,缩到了身体内部,缩到了内心深处。

“她不爱我,她讨厌我,即使死她也不想要我……”小九听到自己的内心莫名呐喊起来,泪水随之涌到了眼眶中。也许,只有死,才能真正地走近她,靠近她,才能躺到她身边。

“小九……”有个声音在小九耳边响起。这声音模糊而深邃,炙热又冰凉,似乎是从那孤坟深处传来的。一股皮肉焦煳的味道再次涌入他的鼻腔,让他喘不过气来。

小九快速跳出瓜地,绕过水塘的草丛,在奔跑中他看到明晃晃的水塘上立着一朵洁白的莲花,莲花上似乎站着一个女人,那女人剪着齐耳的短发,留着卷曲的刘海儿,穿一件洁白的连衣裙,裙摆随着风在轻轻摆动。她的身上散着一股暖洋洋的灿烂的光,还有一阵淡淡的香气慢慢袭来。小九一跃扎进了水塘中,像鱼一样朝着那朵白色莲花游去。

用不了多久,他想,他的身体就会浮出水面。人们七手八脚过来打捞他,把他抱到岸边。奶奶会瘫坐在地上痛哭,父亲老八也会跑过来,悲伤地将他背到家中,为他准备好棺木。村人们抬着棺木走向柳林外,在那座孤坟边挖圹,然后把他埋进去。那时,那坟便不再是孤坟,他将和那女人在一起,永不分离。

☆ 全部回帖 ☆

神父 @ 2024-05-21 16:35:27 广东

没看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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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晨四点 (OP) @ 2024-12-09 09:25:13 河南

@神父 小说的情节其实不复杂,可能需要对小说中提供的一些信息重新整合,才能找出想要的答案吧。

赞(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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