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茨威格:感情的混乱

西绪福斯 @ 2024-03-19 11:08:13只看楼主

感情的混乱[1]

斯蒂芬·茨威格

张书玉 译

枢密顾问[2]R.V.D的私人笔记

我系里的学生和同事是一番好意:为纪念我的六十岁寿辰和执教三十周年,语言学家们献给我一本纪念文集,庄严隆重地递交给我,装帧极为讲究。这本纪念文集的第一本样书就放在这里,真的成了一本传记:再小的文章也一篇不缺,任何纪念演说,任何学术年鉴里无足轻重的书评都被他们凭着勤奋的考据热情从故纸堆里找了出来——我整个的生平排得清清楚楚,一目了然,一级接一级,犹如一道打扫得干干净净的台阶,一直排到目前这一时刻。倘若我对这样感人的缜密作风不感到高兴,我的确是个不知感恩的人了。我自己以为业已散失、早已丢弃的东西,在这本文集里又找了回来,并且整理得井然有序。不,我不能否认,我这老人看到这些篇页,就像当年的小学生看到老师给的成绩单,初次证明他具有钻研学术的能力和志向,是同样感到骄傲的。

可是当我翻阅这辛勤汇集起来的二百页文章,仔细观察我的精神映像时,我不由得微笑起来。这真是我的一生,它的的确确是这样目标明确地沿着崎岖的羊肠小道从最初时刻一直攀登到今天的时光,就像传记作家在这里用文字所编排的那样?我当时的感觉的确就像我第一次从留声机里听到我自己的声音在说话时一样:我起先一点也听不出来;因为这大概是我的声音,可是只是别人听见的那个声音,而不是我自己仿佛通过我的血液在我生命的深层所听见的我的声音。我这一生全都用来根据人物自己的作品来表现他们,指出他们世界的精神结构的特征,我恰好以我自己的经历又认识到,每个人的命运中真正的本质的核心,那形象化的细胞是多么难以穿透,一切生长的本原都从这细胞里迸出。我们经历了数以亿万计的分秒,但是始终只有一秒,绝无仅有的一秒钟,使我们整个内在世界翻腾起来,在这一秒钟(司汤达曾经描述过它)里,内在地浸透了各种汁水的花朵闪电似的凝结起来——这具有魔力的一秒钟,就像创造生命的那一秒钟,隐藏在自己生命温暖的内部,看不见,摸不着,感觉不到,纯粹是经历到的秘密。没有一种精神的代数能够算出它来,没有一种预感的炼金术能够猜出它来,自己的感情很少捕捉住它。

关于我精神生活发展过程中的那个秘密,这本书一无所知,因此我不由得微笑起来。书中一切都是真实的,唯独缺少本质的东西。它只是对我进行描写,可没有说出我的本质。它只是谈论我,并没有揭露我。仔细拼凑起来的附录里列举了二百个名字——唯独发出一切创造性冲动的那个名字没有写上,那个决定我命运的人的名字没有提到,此人又以加倍的力量唤回我的青春。所有的人都谈到了,唯独没有谈到他,是他给了我语言,我是用他的呼吸在说话;我猛然间感到,这样胆怯地对他隐而不提是个罪过。我一辈子描绘了那么多人的肖像,从遥远的世纪唤醒各种人物,赋予现代的感觉。恰巧是这个对我来说最贴近的人,我却从来没有想起过他,所以我要像在荷马的岁月里那样把我自己的鲜血给予他,给予这心爱的影子,以便他又和我说话,这个早已衰老逝去的人又能来到我这自己也迈入老境的人的身边。我要把一张讳莫如深的书页放到这些公开的篇页旁边,把一篇感情的自白放在这本学术著作旁边,为了他的缘故向我自己讲述我青年时代的真实情况。

开讲之前,我再一次翻阅这本说是表现我这一生的书。我禁不住又微笑起来。因为他们选择了一个错误的起点,又怎么可能达到我本质的真正的内心深处?他们迈出的第一步就已经错了!一个对我怀有好意的中学同学,现在同样也当上了枢密顾问,他信口开河,说我在中学时代就和其他同学不同,对文科怀有强烈的爱好。亲爱的枢密顾问,您记错了!对我来说,文科的各门功课都是难以忍受的枷锁,令人咬牙切齿,叫人火冒三丈。正因为我父亲在那座北德小城里是个中学校长,我在家里看到人们把教育视为谋生的手段,所以我从小就憎恨各种语言学:大自然依照自己神秘的使命,要保持人的独创性,总让儿子对父亲的倾向怀有反感和嘲笑。它不愿平平稳稳荏弱无力的遗传,不希望就这样延续下去,代代相传。它总是在同类人当中先制造矛盾对立,只允许后代经过艰难而有益的弯路才进入前辈的轨道。总之,我父亲把学术说得非常神圣,而我自以为是,却觉得学术只不过是玩弄概念;正因为他把古典大师奉为楷模,我就觉得他们老是训人,因而面目可憎。身边尽是书本,我却对它们嗤之以鼻;父亲总是逼我从事智力活动,我就对书面流传下来的任何形式的教养表示愤慨。因此我好不容易勉强混到中学毕业,然后激烈反对上大学继续深造,也就不足为奇了。我想当军官、海员或者工程师,其实并没有什么强烈的爱好迫使我去从事这三种职业中的任何一种。只是由于对学术的枯燥和说教心存反感,使我要求学习实用的东西,而不选择学术前程。可是我父亲狂热地敬仰大学,坚持要我受到大学教育,我再三争取只做到使他让步,允许我不学古典语言学而选择英国语言文学(我最终之所以接受这个折中的解决方案,是因为我心里暗自盘算,凭借这种航海语言的知识,日后可以比较容易地改行进入我心向往之的海员生涯)。

因此再也没有比那份生平简历里的如下友好论断更错误的了。它说我在柏林上的第一学期里,就由于值得赞美的教授们的指导奠定了语言学方面的基础——我当时渴望自由,放荡不羁,哪里理会什么课程和老师!第一次到课堂上去待了一会儿,那儿空气污浊,讲课像牧师布道似的单调枯燥,同时又海阔天空扯得老远,使我疲惫不堪,我不得不拼命使劲,才没有垂下脑袋趴在桌上猛打瞌睡——这儿又是学校,我原以为业已成功地逃脱了的学校,以及随之同来的教室,高高在上的讲台和吹毛求疵地讲究细枝末节的老师:我不由自主地感到,仿佛从老师微微张开的嘴唇里有细沙汩汩流出,细如飞尘,陈旧磨损的教科书里的字句像蒙蒙细雨均匀地洒入混浊的空气之中。当我还是学童时便怀疑是否进入了一间精神的停尸房,漠不关心的手在死者身上乱摸乱动进行解剖;在这早已成为古董的亚历山大格式诗句工作室里,这种可怕的怀疑又油然而生——在我辛辛苦苦地上了这堂课,走到这座城市的大街上去的时候,这种抗拒的本能才真的变得非常强烈。这是当时的柏林,它被自己的迅速增长弄得惊慌不止,全城洋溢着突然爆发出来的阳刚之气,从所有的砖石和街道上都喷射出电流,把飞速流动的速度不可阻挡地强加在每个人身上。它那攫取一切的贪欲,和我自己刚刚才注意到的男性的陶醉极为相似。这城市和我,两者都是突然从新教循规蹈矩、无比拘谨的小市民氛围中突然成长起来,极为仓促地忘情于充满力量和机遇的新的陶醉之中——这城市和我这年轻、奔放的小伙子都像一台骚动不宁、焦躁不耐的发电机一样颤抖不已。我从来没有像当时那样深刻地理解过柏林,热爱过柏林,因为在这个充溢饱满、温暖如春、人头攒动的蜂房里,就像在我身上,每个细胞都迫切要求突然扩张——每一个坚强的青年时代的焦躁不耐,除了在这灼热的女巨人不断抽动的母体内,除了在这焦躁不耐、迸涌力量的城市之中,又能到什么地方去这样充分地发泄呢!这个城市一下子就使我活跃起来,我投入它的怀抱,进入它的血管之中,我的好奇心急急忙忙地围绕着它那整个由石头构成,然而温暖的母体——从早上到夜里,我一直在大街小巷瞎逛,驱车到各个湖边,潜入它的各个隐蔽之地:的确,我不去注意学业,而是如痴如迷地投身于活生生的追奇猎艳的生活之中。而在这种恣意放纵之时,我当然只听从我本性中的一个特点:我从小就不会几件事齐头并进地做,做一件事总是立刻对其他事情毫无感觉,视而不见;不论何时何地,我总是把精力使在一条线上,今天在工作中我在大多数情况下也是狂热地死咬住一个问题不放,不把微小的细枝末节弄得清清楚楚决不罢休。

当时在柏林这种自由的感觉对我来说变成无比强烈的痴迷,甚至上课时在教室里听一会儿课,课外在我自己房间里待一会儿我都受不了。凡是不能带来冒险经历的事,对我来说似乎都是浪费时间。这个乳臭未干、初出茅庐的外省少年,拼命要让自己显得富有男子气概:我到一个大学会礼团去旁听,赋予我自己(本来羞怯)的性格一些大胆无畏、生气勃勃、放荡不羁的成分,安顿下来还不到八天,就扮演起大城市人和大德意志人来,以令人惊愕的速度,学会作为一个货真价实的miles gloriosus[3]在咖啡馆的一个角落里举止粗鲁地坐下,懒洋洋地伸着手脚。在这夸耀男儿气概的过程中,自然少不了女人——或者不如说——小妞儿,在我们大学生狂劲发作时就这样称呼她们。事情也真叫凑巧:我是个英俊少年,相貌出众。我长得高挑个儿,修长身材,面颊上还留着新鲜的古铜色,动作像体操运动员一样灵巧,我觉得对付那些脸色苍白,像鲱鱼那样被室内的空气弄得干瘪枯槁的商店小伙计真是易如反掌,他们和我们一样,每个星期天都到哈伦湖和洪德凯勒的那些舞厅(当时还都远在城外)里去寻觅猎物。不久,我跳舞跳得来劲,便把一个头发金黄皮肤乳白来自梅克伦堡的使女,在她回家休假前夜拽到我的斗室里来,接着又带来波森地方的一个生性好动、烦躁不安,在梯茨卖长筒袜的犹太小女人——大多是些价钱便宜的猎物,很容易就到手,然后又迅速转手给其他同学。但是对于这个昨天还胆小怕事的文科中学生来说,出人意表的轻易成功是令人陶醉的惊喜——廉价的成功使我更加胆大妄为,我渐渐地把大街仅仅视为运动员式追寻艳遇的逐猎场所,全然不加选择。有一次我紧跟一个漂亮姑娘走到菩提树下大街——的确是纯属偶然——走到大学[4]前面,想到我有多久没有迈步走进那道可敬的门槛,我不由得哈哈大笑。我一时疯劲大发,和一个趣味相投的朋友一起走进大学;我们悄悄地打开教室门,看见(简直可笑得难以置信)一百五十个人正弓着背,趴在桌上写个不停,仿佛跟着一个唱赞美诗的白胡子老人的祷告词在同声祈祷。我又赶忙把门关上,让那阴郁的雄辩的小溪继续潺潺流过勤奋好学的人的肩头,而我自己则满不在乎地和我的同伴一起溜溜达达地走出大门,走到阳光普照的林荫道上。我有时候真的觉得,没有一个年轻人比我在那几个月里更加愚蠢地浪费时间的了。我一本书也不读,我敢肯定,没有说过一句像样的话,没有真正地动过脑子——出于本能我回避一切高雅的社交活动,只是为了以青春刚刚觉醒的肉体来更加强烈地体验新鲜事物和迄今被禁止的各种事物的魅力。也许这种自我陶醉,这种蹉跎岁月的自我折腾怎么说也是每一个秉性坚强突然获得解放的青年的本质——但是我的这种特别的痴迷使这种放荡的生涯变得非常危险,发展下去,我很可能就会完全虚度年华或者至少感情麻木,彻底堕落,倘若不是一个偶然事件突然制止我内心的沉沦。

今天我心怀感激之情称这个偶然事件是我交了好运。事情是这样的,我的父亲突然奉命到柏林教育部去参加一天校长会议。作为一个职业教育家,他乘机来调查一下我的起居举止,事先并不预告他要前来,对我这个毫无预感的人进行一次突击访问。这次突然袭击他是完全成功了。和往常一样,这天晚上在城北我那便宜的大学生寓所里——通向寓所的门是通过只有一帘之隔的房东太太的厨房——正有一个女孩在和我百般亲昵,这时听见敲门的声音。我估计是个同学,便不高兴地咕噜了一声:“我不见客。”可是隔了一会儿,门又敲起来了,一次,两次,然后敲门的人显然不耐烦地敲第三次。我怒气冲冲地穿上裤子,打算把这个执拗的捣乱的家伙好好训斥一顿。就这样,我半敞着衬衫,背带耷拉着,光着脚丫,猛地把门打开,但立刻就像太阳穴挨了一拳。在前室的昏暗之中,我认出了父亲的侧影。在阴影里我没看清他的脸,只看见他戴的眼镜反光,闪闪发亮。但是这张侧影就足以使我准备好的那句放肆的话像根尖利的鱼刺似的卡在我的喉咙里吐不出来:霎时间我呆若木鸡,然后不得不——可怕的瞬间——低声下气地请他在厨房里等几分钟,让我把房间整理一下。前面说过了:我没看见他的脸,但是我感觉到,他明白我的意思了。我从他的沉默,从他那收敛的样子——他没有和我握手,而是带着一脸恶心的神情,掀开帘子,走进厨房——我感觉到他明白了事情的真相。在那儿,在一个发出热过的咖啡和萝卜的味道,蒸气弥漫的铁制炉灶前面,老爷子不得不等了十分钟,这十分钟对我对他都是同样的令人屈辱。我连忙把那小姐从床上拎起来,催她穿好衣服,从旁边溜出我的寓所。老爷子被迫听到这一切声响,听到她从旁走过时的脚步声,在那小妞匆匆离去时,激起的气流使门帘掀起皱褶。可是我还不能把老爷子从那令人屈辱的藏身之地请出来。我还得先把床收拾一下,消除过于明显的紊乱状态。这时我才向他走去,在我一生中从来没有比这时更叫我羞愧得无地自容的了。

在这样尴尬的时刻,我父亲镇定自若,直到今天我还打心眼里为此感激他。因为每次回忆起我这位早已辞世的父亲时,我总不愿从学生的视角来看他,把他轻蔑地只看成一架修改错误的机器,一个不断挑剔、吹毛求疵的老学究,而是永远想起他这最富人情味的瞬间的形象。老爷子极度反感可又控制住自己,他一言不发地跟着我走进那弥漫着男女情欲的房间。他戴着帽子,手里拿着手套:他不由自主地想放下手套,可是接着做了一个厌恶的手势,仿佛用他身上的任何部分接触这房里的污秽他都反感。我端把椅子请他坐下,他不作答,只是摆摆手,表示和这房里的任何东西都不想有任何关系。

就这样闪在一边站着,过了冷冰冰的几分钟之后,他终于摘下眼镜,仔仔细细地擦拭了半天。我知道,这个动作泄露了他内心的窘迫。我也看到,老爷子重新戴上眼镜时,用手背擦了一下眼睛。他在我面前感到羞耻,我在他面前感到羞耻,我们都没话可说。我心里暗暗害怕,他会用那种一本正经的口气,长篇大论地发表一篇训词,一篇无比雄辩的演讲,我在上中学的时候就恨他这种语气,嘲笑他这种腔调。可是——直到今天我还为此对他感激不尽——老爷子一言不发,避免正眼看我。他最后走到那个摇摇晃晃地放着我教科书的书架前面,把书打开——他一眼就看出,这些书没有碰过,大多数连书页都没有裁开。“把你的笔记本拿来!”这道命令是他说的第一句话。我哆哆嗦嗦地把笔记本递给他,心里知道,速写的笔记只包括第一堂课的内容。他迅速翻了一下,把两页的内容浏览一遍,把笔记本放到桌上,没有流露出丝毫气愤的神气。然后他拉过一把椅子,坐了下来,神情严肃地凝视着我,并无任何责备的样子,问道:“现在,你对这一切有什么想法?下一步该怎么办?”

这个心平气和的问题把我彻底打倒在地。我本来早已横下心来。倘若他斥责我,我就傲气十足地予以反击,倘若他婆婆妈妈地警告我,我就会把他嘲笑一通。可是这个就事论事的问题让我无从倔强。他问得严肃,也要求我严肃回答。他控制自己保持平静,要求我对他表示尊敬,内心准备和他深谈。我简直不敢回忆我当时回答了些什么,就是在今天,也无法下笔记述接下来的那次谈话:心灵突然发生强烈的震撼,心潮翻腾,把这一切予以重述可能听上去过于感伤,在两人单独相处,不由自主地感情骚乱之际说出的有些话,就只有那么一次显得真实。这是我曾经和我父亲进行过的独一无二的一次真正的谈话,我毫无顾虑心甘情愿地低头屈从:我让他为我做出一切决定。可是他只劝我离开柏林,下学期到一所小大学去学习。他几乎是安慰我,说他坚信,我从今以后一定会激情满怀地把落下的课程补上。他的信任使我深受震撼,在这一瞬间我感觉到我整个青年时代对这个看上去感情冷漠、迂腐古板的老人都不公平。我不得不使劲地狠咬我的嘴唇强忍眼泪,免得滚滚热泪夺眶而出。他大概也有同样的感受,因为他突然伸手和我相握,颤抖着握住我的手片刻,然后急急忙忙地走了出去。我不敢跟随他,只是内心慌乱心情迷惘地待着,用手绢擦掉我嘴唇上的鲜血。为了控制我的感情,我的牙齿竟咬破了嘴唇。

这是我这个十九岁的人所经历的第一个震撼,它把我在三个月里用丈夫气概、大学生派头、骄傲自负建造起来的浮夸虚饰的纸房子,没说一句重话,就全部推倒。我觉得由于意志曾经受到过挑战,自己已有足够的定力可以放弃一切低级的欢娱。我迫不及待地想在精神方面试验一下浪费掉的力量,渴望着态度严肃,头脑冷静,循规蹈矩,严格要求。这时候,我献身学业,犹如献身于修道院的礼拜。当然,我并不知道在学术上有一种崇高的醉意在等待着我,不知道在那精神升华的世界里也一直为性格狂暴的人准备着奇遇和危险。

我得到父亲的同意,第二学期选择到一座外省小城去上学。这座小城坐落在德国中部,它那遐迩闻名的学术声望和大学楼房四周的一小堆房屋实在很不协调。我先把行李存放在火车站,没花多少力气,就从火车站出发,打听到我母校的地址。在这幢古色古香极为宽敞的房子里,我立刻感觉到,在这里大学内部工作的运转也不知比在那柏林的鸽子窝里要迅速多少。不出两小时我就办完了注册入学的手续,拜访了大多数的教授,只有我的正教授,那位教授英国语言学的老师,我未能立刻见到。可是人家告诉我,下午四点左右可以在教室里找到他。

就像从前我狂热地躲避学术,现在我又同样狂热地想开始从事科学。我迫不及待,一小时也不想耽搁,在这个和柏林相比简直像沉睡在昏梦之中的小城里匆匆忙忙地兜了一圈之后,四点整,我就来到指定地点。校工给我指了指那间教室。我敲敲门,似乎屋里有人答应,我便走了进去。

但是我听错了。谁也没有叫我进去。我听见的那模模糊糊的声音只是教授提高了嗓门,在慷慨激昂地发表演讲,他正在向大约二十几个大学生发表一篇即席演说。他们紧紧地围在一起,紧挨着他形成一个圈子。我因为没有听清楚,擅自闯了进来,觉得很不自在,打算又悄悄地溜出去,可是我怕这一来反而引起大家的注意,因为在这之前没有一个听众注意到我,于是我就留了下来,靠近门口,身不由己地被迫听讲。

演讲显然是从一次专题讨论或者学术讨论会自然而然地演变而来,至少老师和学生的这种无拘无束,全然碰巧形成的组合说明了这点:老师不是高高在上地坐在椅子上讲课,而是像大学生似的非常洒脱地坐在一张课桌上,一条腿虚悬着,他身边聚集着年轻人,每人都是随便找个座位坐下,似乎兴致勃勃的倾听才使他们先前的散漫模样固定成为现在形象生动的静止不动的样子。他们想必原来正站在一起说话,突然老师跃上桌子,在那居高临下的位置上用话语像套索似的把他们拉了过来,让他们着了魔似的一动不动地拴在位子上。只消几分钟,我便忘记了我是不召自来,我自己也感觉到他的讲话像磁铁一样具有强大的吸引力,令人陶醉;我不由自主地往前走去,以便看清他在讲话时两只手做出的包含一切、拥抱一切的奇怪手势。倘若有一句话以逼人之势吐出,这两只手便像翅膀一样张开,颤动着伸向高处,然后渐渐地以一位指挥家令人平静的姿势富有音乐性地向下飘落。他的语流喷涌而出,越来越热烈。神采飞扬的老师颇有韵律地在硬木桌上直起身子,宛若驾着一匹奔马,气喘吁吁地沿着这条交织着许多闪光图像的汹涌澎湃的思路向前飞驰。我还从来没有听见过一个人这样热情奔放,这样引人入胜地讲过话——我生平第一次经历了古罗马人称之为raptus[5]的状况。一个人恣意忘形,忘乎所以:这里有一张嘴在飞快运动,并不是在为自己也不是在为别人说话,话语从这张嘴里流出,滔滔不绝,犹如熊熊烈火从一个内心燃烧的人的胸中喷涌而出。

我从来没有经历过这样的事,把讲话当作极度快感,把演讲的激情当作本性的流露。这种出乎意料的状况猛地一下子吸引了我。不知不觉地,我像被一种比好奇更强大的威力所催眠,所吸引,踏着那种梦游者特有的软绵绵的脚步,走了过去,一种魔力把我推进那狭小的圈子:我无意中突然站在圈内,和他只相隔咫尺,置身于其他人当中。他们也同样着迷,没有看见我,或者任何东西。我卷入他的演说的洪流之中,可并不知道它的源头。显然有一个学生称赞莎士比亚是个流星般的现象,但是坐在桌上的这个人却一心想要指出,莎士比亚只是整整一代人的最强有力的表现,是这代人心灵的表露,是一个激情如炽的时代的感性表达。他草草几笔就把英吉利那了不起的时刻,那绝无仅有的欢乐瞬间勾勒出来。这样的瞬间在每个民族的生活中犹如在每个人的生活中都会突然闪现,把所有的力量都汇集起来,变成一次强劲的冲击进入永恒之中。地球猛然间变得更为宽广,一个新的大陆被发现,与此同时,旧大陆最古老的势力,教皇的势力行将崩溃:自从西班牙无敌舰队在狂风恶浪之中沉没,海洋便属于英国人。在大洋彼岸,新的机遇蓬勃发展起来,世界变得辽阔广袤,人的心灵也伸展开来,要和世界一样——人的心灵也要扩大,它也要在善恶两方面都趋于极端;它要发现,占领,像那些征服者[6]一样,它需要一种新的语言,一种新的力量。于是一夜之间用这种语言说话的人,诗人,便应运而生,十年之内涌现出五十个、一百个诗人,都是些狂放无羁、桀骜不驯的家伙;不像他们之前的那些宫廷小诗人,装点一下牧歌情调的小花园,用诗歌吟咏一下精致的神话——这些家伙冲向剧院,在先前只是疯狂演出追捕野兽和血淋淋的戏剧舞台上,设下他们的战场,嗜血的热切渴望还在他们的作品之中,他们的戏剧本身便是这样一个Circus maximus[7],在这里狂暴的感情的野兽谗吻大张,互相猛扑。这批激情昂扬的心灵像雄狮一样的咆哮逞威,一个想比另一个表现得更疯狂,感情更充沛。一切都可以表现,一切全都允许:乱伦、谋杀、恶行、犯罪,人的七情六欲漫无节制混乱不堪,都在这里表现得淋漓尽致,就像从前饥火如焚的野兽冲出牢笼,现在这些醉意醺然的激情怒吼狂叫,凶相毕露地冲进这木头围成的竞技场。这绝无仅有的一次爆炸,犹如一枚爆竹,一次就长达五十年,一次吐血,一次射精,一个前所未有的野兽,用利爪抱住整个世界,把它撕得粉碎。人们几乎感觉不到这次力量的狂欢在纵情恣肆之中的个别声音,个别形象。彼此都在对方身上得到激励,每个人都向别人学习,都向别人偷窃,人人努力去压倒别人,超过别人,可是大家都只是这独一无二的节日庆典的精神角斗士,挣脱锁链的奴隶,被时代精神鞭打着向前挺进。时代精神从郊区歪歪斜斜、幽暗昏黑的陋室里,也从宫殿府邸里,把他们找来,找来泥水匠的孩子本·琼森[8],找来鞋匠的儿子马洛[9],找来男仆的后裔马辛杰[10],找来家资富有博学多识的政治家菲力普·锡德尼[11];现在那阵炽热的旋风把他们大家都拽在一起。今天他们受人赞赏,明天他们就潦倒而死。基德[12],海伍德[13],死于极度穷困,犹如斯宾塞[14]饿死在国王大街,大家都不是市民阶级的人物,他们是醉鬼、龟奴、戏子、骗子,但都是诗人,诗人,他们大家都是诗人,莎士比亚只不过是他们的中心:the very age and body of the time[15]。但是混乱得天昏地黑,一部作品接着一部,一股激情压倒另一股激情,根本没有时间把他和别人区分出来。突然之间,人类的这次突如其来精彩绝伦的爆发,又戛然而止。这场戏结束了,英国已精疲力竭,泰晤士河雾蒙蒙湿漉漉的灰色又笼罩着精神达一百年之久:整整一代人一次冲锋,登上了激情的所有巅峰,也下到了激情的所有低谷,过分充溢极度疯狂的灵魂,把自己胸中的郁积尽行倾吐——于是全国躺在那里,疲惫不堪,精疲力竭;一批吹毛求疵的清教徒关闭了剧院,从而又封闭了热情洋溢的演说,在那最富人性的语言说出了古往今来所有时代最热烈的忏悔之后,在绝无仅有的热情如焚的一代人空前绝后地为千万人生活之后,《圣经》又说起话来,说起上帝的话来。

话锋突然一转,演说者冷不丁地冲着我们说了起来:“你们现在明白了吧,为什么我的课不按历史顺序从头开始,不从亚瑟王[16]和乔叟[17]开始,而是一反常规从伊丽莎白时代的诗人开始讲起?你们明白了吧,我首先要求你们熟悉他们,深入体验这些最为生动活泼的东西。因为没有经历便谈不上语言学上的理解,不认识生活中的价值,就谈不上单纯语法上的词句。你们这些年轻人,你们想征服一个国家,一种语言,首先得看到这种语言最高度的美丽形式,看到这个国家青春时期最强有力最富激情的状态。你们必须先到诗人那里,到创造这种语言并使之臻于完美的人那里,去倾听这种语言。在我们开始分析文学作品之前,你们先得用心灵感觉到它正在呼吸,生气勃勃,因此我总从这些天神着手,因为英国就是伊丽莎白,就是莎士比亚和他同时代的那批诗人。先前所有的诗人只是酝酿准备,以后所有的诗人只是这真正大胆的跃入无限境界的飞跃之后,步履维艰地尾随而已——但是这里,你们感受吧,你们这些年轻人,你们自己去感受一下啊,这里是我们这个世界生机最为活跃的青春时期。我们总是在每个现象,每个人,正好处于火一样炽烈的形状时,正好处于激情之中,才认识他们。因为一切才智来自天赋,一切思想出于激情,而一切激情又生于热情——因此首先介绍莎士比亚和他同时代的诗人,只有他们才能使你们这些年轻人真正变得富有青春活力!先要激情满怀,然后才勤奋好学,在学习语言之前,先要学他,学这至高无上的登峰造极的神明,这部人世间美妙无比值得反复学习的教材!”

“好,今天就讲这些——再见!”——他的手一扬,猛地做出一个结束的手势,颇为专横地冷不丁地把话打住,同时从桌上一跃而下。挤成一堆的大学生们突然一下子站了起来,四下散开,椅子碰得噼啪直响,桌子移动,二十个封闭的嗓子一下子开始说话,咳嗽,大声呼吸——现在你才看到,刚才的魔力有多强大,它把这些一直在呼吸的嘴唇全都紧紧封上。因此这狭小的教室里的乱乎劲这时便变得更为热烈,更为无所顾忌;有几个学生向老师走去,向他表示感谢,或者说点别的什么事情,其余的人脸红红的在互相交换感想;没有一个心情平静地站着,没有一个不被这股电压所触动。电源的接触戛然切断,但是火花和气息似乎还在这紧张的空气里毕剥作响。

我自己动弹不得,像在胸口挨了一击。我天性富有激情,能够热情洋溢地振奋起我全部感官来理解一切,我这是生平第一次感到我被一位老师,被一个人所深深吸引,我感到一种优势的力量,向它屈服想必是义务也是快乐。我感到热血奔流,呼吸加快,这种迅急的节奏一直侵入我的体内,并且焦躁不耐地扯动我的每个关节。我终于屈服,慢慢地挤到前排去看这个人的脸,因为——说也奇怪!——在他说话的时候,我根本没有看见他脸上的轮廓。它们完全融化,消逝在他的演说之中。便是现在我首先也只能影影绰绰地看到一个不甚清晰的侧影:他站在窗前半明半暗的光线中,脸半朝着一个学生,一只手亲热地放在他的肩上,即使是这样一个随随便便的动作,也显得亲切,优雅,我从来没有想到一个教师有可能做出这样的动作。

这时候已经有几个大学生注意到我了。为了不要让人把我看做不召自来、擅自闯入的外人,我往教授跟前又走了几步,等他结束谈话。这时我才得以仔细端详他的脸:他长了一个古罗马人的脑袋,大理石般的额头饱满高贵,头上的白发浓密,像波浪一样向脑后梳去,两边梳得油光锃亮;头的上部灵气十足,气宇轩昂,威风凛凛——从深陷的眼窝往下,由于下巴又光又圆,嘴唇不时牵动,嘴唇两边的神经颤动不已,时而浮现一丝笑意,时而露出一道不安的皱纹,很快便显得线条柔和,几乎带有女人气。上面额头的皮肤绷紧,显出男性的阳刚之美,而下面肉乎乎的比较柔软的线条,化为皮肤松弛的面颊和一张牵动不已的嘴;起先显得气度不凡,英气慑人,近前一看,他的脸是费了大劲才绷紧的,便是他的体态也表现出类似的双重特性。他左手漫不经心地放在桌上,或者至少看上去像是安放在那里,因为不断有轻微的颤抖一直传到每个手指的关节上去。那狭长的手指对于一个男人的手来说过于娇嫩,过于柔软,不耐烦地在空空的木头桌面上涂画一些看不见的人像,与此同时,他那为沉重的眼皮遮盖的眼睛低垂着,态度关切地倾听着正在进行的谈话。究竟是他焦躁不安,抑或神经受到刺激,情绪还在继续波动:反正那只手失控的样子和他脸上平心静气地倾听、等待的神气形成对比。这张脸显出倦意,可是又似乎专注地关心和学生的交谈。

终于轮到我了。我走过去,报了姓名,说明来意。这双瞳孔几乎发出蓝光的眼睛立刻亮了起来,这道光芒带着询问的神气在我脸上,从下巴直到头发绕了两三秒钟:在这样温和的审查目光的注视之下,我大概脸都红了;因为他注意到了我慌乱的神情,便迅速地微微一笑。“这么说,您想在我这里注册学习,那我们还得更详细地一起谈谈。对不起,我不能马上和您谈,我现在还有些事情要处理。您是不是在楼下大门口等我,然后陪我回家?”说着他向我伸出手来,那只娇嫩瘦长的手,它比手套更轻柔地套在我的手指上,随后他已经亲切地转向下一个等在那儿的学生。

我在大门口等了十分钟,心脏怦怦直跳。倘若他问起我的学业,我该说什么呢?怎么向他坦白,说我无论是学习时间还是空闲时间从来都不问津诗文?他难道不会瞧不起我或者竟从一开始就把我摒除在那个热火朝天的圈子之外?今天这个圈子就吸引了我,令我着魔。可是等他笑容可掬态度亲切地快步走来,他的神情就消除了我的一切拘谨。不错,他根本没有逼我,我就忏悔我的第一学期大大荒废了学业(我在他面前没法躲躲藏藏)。他那温暖的关切的目光又看着我。“不过音乐里也有休止符啊。”他笑吟吟地鼓励我。为了不让我继续因为学业无知而感到羞惭,他就只向我打听一些我个人的事情,问我老家在哪儿,打算在这儿住在哪里。我告诉他,我到现在为止还没有找到一个住处,他就向我提供帮助,劝我先到他住的那幢房子里去打听一下,那儿有位半聋的老太太有间漂亮的小房间出租,他以前的学生住在那里都感到满意。他说其他一切事情他都要亲自关心:倘若我的确有意认真对待学习,那他认为,用各种方式来促进我是他乐于承担的责任。走到他寓所的门口,他又向我伸出手来,邀请我第二天晚上去拜访他,以便我们共同制订一个学习计划。我对这位老师的意想不到的好心真是感激不尽,以至于我只是毕恭毕敬地摸了摸他的手,心慌意乱地脱下帽子,竟忘了说句话向他表示感谢。

不言而喻,我立刻在同一幢房子里租下了那个小房间。即使这房间我并不中意,我也照样会租下它,这仅仅是由于一种天真的感激之情。这样可以在空间上更加接近这位具有魔力的老师,他在一小时之内给我的关切和温暖超过其他所有的人。可是这小房间也的确迷人:这是我老师寓所上面的阁楼,由于窗上装了木头的窗饰,光线较暗,但是从窗口可以看到周围邻舍的屋顶和教堂的塔楼,远眺可以看见一块方形的绿色草地,上面是朵朵可爱的白云,使人感到宾至如归。一个耳聋的小老太太像母亲一样令人感动地关心照料一向住在她那儿的住客,两分钟之内我就和她谈妥了一切——一小时之后便踩着咯吱咯吱直响的楼梯把我的箱子搬到楼上。

那天晚上我不再出门,是啊,我忘了吃饭,忘了抽烟。我一下子就从箱子里把碰巧也装了进去的莎士比亚戏剧集取了出来,(几年来第一次)迫不及待地读了起来。那次讲课大大地激起了我的好奇心,我读着这些韵文,以往从来没有这样读过。有谁能解释这样的变化?可是一个世界蓦然间从这些诗句里向我展现,字字句句向我跳了过来,就仿佛它们寻找了我几百年。诗句顺着一股火焰的波涛吸引着我,一直进入我的血脉,使我像在梦中飞翔,太阳穴上感到那种奇特的放松的感觉。我感到一阵寒噤,索索发抖,我感到血液更加温暖地流遍我的全身,就像我突然热病缠身——所有这一切以往从未在我身上发生,其实我什么也没有经历,只聆听了一次热情洋溢的演讲而已。但是这次演讲想必在我身上还留下了醺醺醉意,当我大声重复朗读一行诗句的时候,我听见我的声音在无意之中模仿他的声音,字句以同样快速的节奏涌出。我的双手也很愿像他的手一样,做出向上一扬的手势——仿佛通过魔力我在一小时内打破迄今为止一直横亘在我和精神世界之间的那堵墙。我这激情奔放的人发现了一种新的激情,这种激情直到今天还忠于我,这就是在透着灵气的字句里,共享尘世的一切欢乐。我是碰巧拿起了《科利奥兰纳斯》这个剧本,我在自己身上找到这位罗马人最与众不同的一切性格特点:骄傲,自大,愤怒,嘲笑,讥讽,感情中的一切盐分,一切铅质,一切黄金,一切金属,这时我简直晕眩了。倏然间我像着了魔似的也感悟这一切,理解这一切,这是一种多么新鲜的欢乐啊!我读啊,读啊,直读到眼睛刺疼,我一看钟,已是三点半了。一种新的力量使我所有的感官兴奋了六小时,同时也麻醉了六小时,这种力量简直把我吓了一跳,我连忙把灯熄灭。但是在我脑子里这些图像依然在熊熊燃烧,继续颤动个不停。我几乎无法入睡,渴望着并期待着第二天,它会为我扩大这像着魔一般打开的世界,并且使它完全为我所有。

但是第二天带来的是失望。我迫不及待地和另外几个人最早来到教室,我的老师(因为从此以后我要这样称呼他)要在这里讲授英语语音学。他一走进教室,我就大吃一惊:这难道真的就是昨天的那个人,抑或只是我那激动的情绪和生动的回忆把他升华成为一个科利奥兰纳斯,让他在讲坛上发言,话语直如阵阵霹雳,富有英雄气概,大胆泼辣,具有摧枯拉朽克敌制胜的威力?这儿的这一位踏着无力拖沓的脚步走了进来。是个疲惫不堪的老人。就仿佛有一张闪闪发光的毛玻璃从他脸上取下,我现在从第一排座位看到了他那几乎带有病容、无精打采的脸上布满了深深的皱纹和宽宽的裂口;在松软无力的灰色面颊上又嵌进去深深的溪流一般的蓝色阴影。他看讲稿时,过于沉重的眼皮盖在眼睛上面,嘴唇太薄,过于苍白。他的嘴说起话来毫无阳刚之气。他的欢快情绪,那自我欢呼的充沛感情到哪里去了?甚至他的声音我也觉得陌生,就仿佛被语法题目弄得生气全无,他那声音像是迈着令人昏昏欲睡的单调步伐,步履僵硬地走在沙地上发出干巴巴的沙沙声响。

我心里感到不安。这根本不是我今天从一开始就等着的那个人:他的脸到哪儿去了,那张我昨天觉得像星月交辉一样明亮的脸?这里是一个心力交瘁的教授在机械地照本宣读他的讲稿;我一直战战兢兢地听他讲话,看昨天的那个声调、那温暖的微微颤抖的声调,是否又会回来,这声调像一只拨动琴弦的巧手抓住我的感情,使它趋于高亢的激情。我越来越忐忑不安地举目看他,无比失望地细细打量那张变得陌生的脸:这里的这张脸,不容置疑,是同一张脸,但似乎空无一物,丧失了一切创造性的力量,疲倦苍老,一张老人的羊皮纸似的面具。可是这样的事情可能发生吗?一个人有可能在一小时前还这么青春年少,可是过一小时就这么苍老衰迈:精神真会这样突然振奋,竟使容貌随着语言也重新塑造,一举年轻好几十岁?

这个问题我百思不得其解。我仿佛内心深处焦躁难耐,急欲更多地了解这个矛盾重重的人。我突然灵机一动,他刚离开讲台,从我们身旁走过,也不看我们一眼,我就跑到图书馆去借阅他的著作。也许他今天只是感到疲劳,身体不适抑制了他的激情:可是在这儿,在这写成文字累积多年的书本里也许可以找到门户和钥匙去进入他那使我惊奇的内心世界。工友把书取来:我大吃一惊,书怎么这么少。这位已入老境的教授在二十年里除了这薄薄的几本小册子之外,没有发表过其他作品。这几本小册子里收集的尽是些前言、序言,一篇文章讨论莎士比亚笔下的配力克里斯的真实性,一篇文章对荷尔德林和雪莱进行比较(当然这篇文章发表时无论是前者还是后者都还没有被自己的民族视为天才),其他只有一些篇幅很小的语言学短文了。当然,在所有的文章里都预告有一部两卷本的著作即将面世:《寰球剧院:历史、演出及其诗人》[18]。可是尽管二十年前已首次登出那则预告,图书馆管理员在我再次问及时证实,该书从未问世。我勇气丧失一半,有些迟疑不决地翻阅那些文章,一心只希望从中重新听到那感人肺腑的声音,那气势磅礴的节奏。但是这些文章写得四平八稳,一本正经,没有一篇表现出那次动人心魄的演说所拥有的热情奔放一浪高过一浪的节奏。多么可惜!我暗自叹息。我对我自己过于迅速过于轻信地把我的感情倾注在他身上感到愤怒和怀疑,气得浑身哆嗦,恨不得揍我自己一顿。

但是下午在课堂讨论时我又重新认出他来。这一次他自己先不说话,按照英国大学的风习,这一次把二十几个学生分成正反两方进行讨论,题目是新近从他心爱的莎士比亚作品中选出的,那就是,究竟《特洛伊罗斯与克瑞西达》(他最心爱的作品)是不是可以作为滑稽模仿的讽刺人物,该剧本身究竟是一出羊人剧[19]还是一出由讽刺掩饰的悲剧。经他巧妙的引导,不久这次纯学术性的谈话触电一样变成激烈的辩论——严谨的论据猛然跳起,打向草率的提法,尖锐犀利的插话频频发出,使讨论热烈无比。最后,这批年轻人几乎充满敌意地互相攻击。等到火星直冒,毕剥作响,他才跳到他们当中,缓和过于激烈的相互攻击,把讨论又巧妙地引回主题,可与此同时又悄悄地加以推动,给讨论注入无比强大的精神活力——就这样,他突然站在这两派论争彼此交火的游戏之中,自己也情绪欢快激动,一个劲地煽动和抑制这正反两派意见的争斗,真是控制这股青春热情的汹涌浪潮的大师,自己也为这股浪潮所感染。他双臂叉在胸前,靠着桌子,目光从一个移到另一个,向这个微微一笑,又暗中示意,鼓励那一个反驳,他像昨天一样激动,眼睛闪闪发光:我感觉到他必须自我控制,以免自己一把从他们大家嘴里把话扯了下来。但是我从他的两只手看出,他使劲控制住自己,交叉在他胸上的两只手像铁箍似的越箍越紧,我从他跳动的嘴角猜出,他是费了大劲才把跳到嘴边的话压了下去。猛然间他已控制不住,像一个游泳健儿似的威风凛凛地一头扎到讨论之中——他一挥手做了一个有力的动作,犹如用指挥棒猝然消除了七嘴八舌的喧闹,大家立即噤口不语,这时他便以他兼容并包的方式把所有的论据予以总结。他说话时,昨天的那张脸又冉冉升起,神经飘忽灵动,脸上皱纹消退,他的脖子竖起,全身挺直,显出一副勇气百倍、君临一切的气概,原来弯腰倾听,如今纵身跃入演说之中,犹如跳进一道奔流湍急的江河。他即席发言,神采飞扬:我现在开始感到,他单身独处时,在冷静朴实的教室里,或在冷清孤独的书斋中,缺乏那种刺激情绪的燃料,于是情绪冷漠;可是在这里,在我们这种紧张得透不过气来的热情气氛中,这种燃料把他内心的壁垒轰然炸开。他需要,啊,我可感觉到了,他需要我们的热情来唤醒他的热情,需要我们的感情奔放来促使他感情激荡,需要我们这些年轻人来使他热情洋溢,再度年轻。就像一个击钹的乐师在他两手拼命敲打,激起越来越狂野的节奏中陶醉神往,他的讲话也越说越精彩,火焰越烧越旺,词句越来越热烈,色彩越来越绚丽。我们越是屏息沉默(大家不由自主地感到屋里鸦雀无声,全都屏息谛听),他的声音便越来越高昂,表述越来越紧张,情绪越来越激动。我们大家这几分钟里只听他一个人讲话,全神贯注,如醉如狂。

当他突然用歌德论莎士比亚的那篇演说中的一句话结束发言时,我们的激动情绪又猛然四下散开。又像昨天一样,他精疲力竭地靠在桌子上,脸色苍白,但是神经还在微微颤动,轻轻跳跃,眼睛奇怪地闪闪发光,快感欢娱迸涌不息,就像一个女人刚刚挣脱那无比强劲的拥抱。我怕现在和他说话;可是碰巧他的目光接触到我,他显然感觉到我热情洋溢的感激之情,因为他亲切地冲着我微笑,微微地向我弯下身子,把手放在我的肩上,提醒我,像我们约好的那样,今天晚上到他家去。

准七点我就去拜访他,我这孩子第一次迈过这道门槛,浑身哆嗦得多么厉害!世上再也没有比一个少年所怀的崇敬更激烈的了,也再没有比他们的忐忑不安的羞怯更胆怯更富女人味的了。有人把我领进他的书房,一间半明半暗的房间,我在房里起先透过玻璃窗只看见许多书籍的色彩缤纷的书脊。在书桌上方挂了一幅拉斐尔的油画《雅典学院》。这幅画(像他后来告诉我的)他特别喜欢,因为各种教学方式、精神形态都在这里象征性地综合成完美无缺的整体。我是第一次看到这幅画,我不由自主地以为在苏格拉底神情固执的脸上发现和他的额头有相似之处。后面有什么白色大理石的东西发亮,这是一尊巴黎的加尼米德[20]胸像的精致缩小像,旁边是一位古代德意志大师画的圣塞巴斯蒂安[21]的画像,并非事出偶然地把悲剧的美置于享乐的美旁边。我等待着,心里怦怦直跳,像身边所有的这些高贵沉默的艺术形象一样,屏息不语;从所有这些东西身上,有一种新颖的精神美向我迎面扑来,这种美是我从来没有预料到的,尽管我已经感到它非常亲切,可我依然觉得模糊不清。可是容我观察的时间极为短暂,因为我期盼的老师已经进门,向我走来,他那道柔和的拥抱一切的目光,那道像掩盖着的暗火一样在缓缓燃烧的目光又触及了我,打开了我心里的秘密,使我自己也感到惊讶。我立即无拘无束地和他说话,就像跟一个朋友说话一样。他问起我在柏林学习的情形,我蓦然间迫不及待地——我这时自己也大吃一惊——向他讲述我父亲来看我的那件事情,我向这个陌生人强调我那从此要极端认真学习的秘密誓言。他非常动情地凝视着我。“不仅严肃认真,我的孩子,”他接着说道,“尤其要怀着激情。谁若不激情满怀,充其量只能做个学究——必须从内心出发来接近各种事物,永远从激情出发。”他的声音变得越来越温暖,房间越来越昏暗。他讲了很多他自己青年时代的事情,他开始时也是傻里傻气的,直到后来才发现了他自己的倾向:我一定要有勇气,只要他能办的,他一定尽力帮我;我有任何愿望任何问题,尽可放心大胆地去找他。我这一生中还从来没有什么人这样关怀备至善解人意地和我谈过话;我感激得浑身哆嗦,庆幸屋里昏黑,掩饰了我那湿润的眼睛。

无视时间的消逝,我尽可就这样一直待下去。这时有人轻声敲门。门开处,一个娇小的身影走了进来,直如一片阴影。他站起身来介绍:“这是我太太。”这个身材婀娜的影子影影绰绰地走过来,用一只狭小的手握了握我的手,然后转过身去提醒他:“晚饭已经做好了。”“好,好,我知道了。”他慌慌张张地回答道,并且(我至少觉得是这样)有些生气。他的声音突然有股冷气,这时灯亮了,我看见的又是冷静的教室里那个上了年纪的男人,他漫不经心地和我握手送别。

以后两周我是在狂热的读书和学习中度过的。我几乎足不逾户,为了不浪费时间;我站着吃饭,我学习起来不停顿,不休息,几乎不睡觉。我就像东方童话里的那位王子,把贴在紧闭着的房间门上的封印一一扯开,在每个房间里发现堆积的珍宝都越来越多,便越来越贪婪地搜索这一系列房间,迫不及待地想要闯进最后一间。我也同样地从一本书冲刺到另一本书,每本书都使我陶醉,没有一本书使我餍足:我漫无节制的脾气如今进入了精神世界。我第一次深切地感觉到精神世界辽阔广袤,对我像富有冒险情调的城市一样的诱人,与此同时我也感到一种孩子气的恐惧,生怕自己对它无法驾驭。于是我少睡觉,少娱乐,少聊天,减少任何形式的消遣,只是为了充分利用时间,我生平第一次感到时间的珍贵。但是特别刺激我刻苦用功的乃是虚荣心,我要在我老师面前表现自己,不辜负他的信任,要赢得他一道赞许的目光,能被他所感觉,犹如我感觉到他。每一个稍纵即逝的机会都成为考验;我一刻不停地刺激我那平素不太灵活,可是如今奇怪地变得轻快灵敏的感官去引起他的注意,使他感到惊奇:他若在讲课时提到一位诗人,其作品我很生疏,下午我便动手查找,以便第二天讨论时可以扬扬自得地炫耀我的知识。他偶尔表示一个愿望,别人压根儿没有注意,对我来说却变成了一道命令:譬如说他随随便便地批评了一下大学生老是吞云吐雾,我便立刻把我正在吸的香烟扔掉,一咬牙一跺脚就把这受到指责的劣习戒掉。他说的话对我来说就像传播福音的教士的话语,既是恩典,又是法律;我那极度紧张的注意力一刻不停地窥伺着,贪婪地抓住他随口发表的每一个意见。他的每句话每个手势我都如获至宝装进腰包,回到家里把夺得的财宝满怀激情地百般把玩摸索,细心地收藏保存。我那激越褊狭不能容人的心情把他奉为唯一的领袖,就觉得我所有的同学全是敌人,我那善妒的心胸每天一而再地发誓赌咒要压倒他们超过他们。

不论是他现在感觉到他在我心里有多大的分量,还是他喜欢上了我的这种狂暴激烈的性格——反正我的老师不久便对我区别对待,向我表示明显的关切作为特别的褒奖。他指导我阅读书籍,在共同讨论的时候把我这个新手几乎有些过分偏爱地推出去发言,我常常得以在晚上拜访他,进行亲密无间的谈话。这种时候,在大多数情况下他从墙上书柜里取出一本书,用他那洪亮的嗓音读诗,读悲剧,或者解释那些有争议的问题,他的声音由于激动总会变得更加高亢,更加铿锵有力。在这心神陶醉的最初的两个星期,我学到的艺术本质的东西比我有生以来的这十九年里学到的东西还多。这一小时我们始终单独待在一起,我觉得这时间太短,快八点的时候,有人轻轻敲门:他的太太提醒他吃晚饭,但是她再也不踏进房间,显然是听从他的指示,不来打断我们的谈话。

就这样过了十四天排得满满的无比紧张的初夏的日子,直到有一天早上,学习的劲头就像一个绷得太紧的弹簧,突然失去了弹性。早在这之前我的老师就警告过我,不要过分用功,得时不时休整一天,到野外去走走——现在他那预言突然得以应验。我昏昏沉沉地从昏睡中醒来,一设法看书,所有的字母都像大头针的针头一样乱跳乱蹦。即使是我老师说的最最微不足道的一句话,我也像奴隶一样地忠诚恪守,当下我立即决定服从他的劝告,在好学不倦求知心切的日子当中插进去一天自由安排,好好玩玩。我一早就出发,第一次游览这座局部地区古色古香的城市,爬了几百级楼梯,登上教堂的塔楼,只是为了活动一下身体,然后从塔楼的平台上远眺,在四周绿树掩映之中发现一个小湖。我是在海边长大的北国人,酷爱游泳这项运动,恰好在这塔楼顶端,湖四周遍布星星点点斑斑驳驳的草地,看上去犹如一片星罗棋布的翠绿池塘,蓦然间我仿佛觉得随着一阵故乡吹来的风,我便产生一种难以控制的欲望,想投身到那可爱的水波中去。午饭后我刚找到那个游泳场,在水里翻腾了一会儿,我立刻又感到浑身舒坦。几周以来,我两臂的肌肉伸展起来又柔韧有力,赤裸的皮肤晒着太阳吹着风,使我在半小时之内又变成原来那个狂野热情的小伙子,跟同学们疯狂地打架,为了一件大胆的事情甘冒生命的危险。我在水里胡乱扑腾一气,伸展一下身子,已经不再知道什么是书本和学问了。我怀着那种我特有的疯劲现在又沉湎于我相违已久的激情。我在这重新找到的粼粼绿波之中泡了两个钟头,从跳板上也许跳下了三十次,以便纵身入水宣泄掉我充溢的精力。两次游过湖面,我的力气还没有耗尽。我大声喷着鼻子,舒展我全身绷紧的肌肉,环顾四处,寻找什么新的考验,迫不及待地想干点什么大胆疯狂强劲有力的事情。

这时在女子浴场那边传来跳板嘎吱嘎吱的响声,我感到那强大的蹬踩的力量使跳台也随之震颤。这时一个苗条的妇女的身体已高高跳起,弹跳出去的那道干净利索的弓形弧线犹如一柄土耳其佩刀,接着头冲下脚朝上往下坠落。霎时间,这一跳啪的一响激起了一个漩涡,白色的泡沫汹涌,然后一个肌肉绷紧的身体从水中冒出,胳臂强劲地划动,直向池中小岛游去。“跟上她,赶上去!”——运动的兴致扯动了我的肌肉,我猛地一下子跳进水里,肩膀向前伸出,拼命加快速度,紧跟着她向前冲去。被追赶的女人显然注意到有人在追,同样准备接受这场运动比赛,她勇敢地利用她占先的优势,灵巧地从侧面游过小岛,然后再急急忙忙地转回来。我迅速看清她的意图,也同样向右拐去,使劲划水,我那向前伸出的手已经紧挨着她,我们之间只差一虎口的距离——这个被迫赶的女人足智多谋,突然潜入水中,过了一会儿,她紧挨着妇女浴场的栅栏,又浮出水面。栅栏挡住了我的进一步追赶。这位得胜的女将浑身滴着水,登上台阶:她不得不站住,一手按着胸口,显然透不过气来。然后她转过身来,看见我被阻止在浴场的边上,得意扬扬地冲着我这边哈哈大笑,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她冲着直射的太阳,又戴着游泳帽,她的脸我看不真切,只有那带着嘲讽意味的粲然一笑直向我这失败者射来。

我真是又恼火,又高兴,从柏林以来,我又感觉到一个女人投来的那种表示赞许的目光——没准这儿会有一桩风流韵事。我连划三下又游回男士浴场,迅速把衣服套在我那还是湿漉漉的皮肤上,只想及时赶到出口处去迎她。我不得不等上十分钟,然后我那情绪欢快的对手才脚步轻盈地走来(她那男孩似的瘦削的体型叫人不会认错)。她一看见我在等她,就加快步伐,显然目的是使我没法和她搭讪。她走路和方才游泳一样,肌肉有力,灵巧快捷,所有的关节都听命于这个男孩般瘦削,也许过于瘦削的身体。要赶上这个健步如飞的女人,而不引人注目,的确相当困难,我都有点气喘吁吁了。终于叫我赶上了。在一个马路拐角处,我巧妙地从斜刺里走到她的前面,按照大学生的方式,挥动一下帽子,我还来不及直视她的眼睛便问道,我是不是可以送她一程。她从侧面带着讽刺的神情瞥了我一眼,也没放慢她那迅急的速度,几乎带有挑逗的神气,冷嘲地答道:“只要您不嫌我走得太快,您就送好了!我可有急事。”她这大大方方的样子,给我很大鼓舞,我便得寸进尺提出十几个好奇的问题,大多是些愚蠢的问题。她热心地一一回答,态度坦率得令人吃惊,使我非但未能达到原来的企图,反而有些手足无措。因为我在柏林时确定和人攀谈的守则主要是用来对付对方拒绝交谈和采取嘲讽态度,而不适用于对方迅急走路时说话这样直率坦诚。于是我第二次感到,我是非常笨拙地碰上一个远远比我优越的对手了。

可是更糟的事还在后头。因为当我说了一大堆放肆大胆的话,问她家住哪里时——她的两只棒子一样褐色的放纵大胆的眼睛突然目光犀利地转向我,简直无法再掩饰笑意,目光闪烁地说道:“就住在您的贴隔壁。”我吃惊地抬头凝望。她从旁再向我看了一眼,看她这支利箭是否命中要害。果不其然,这箭插在我的咽喉里。我那非常放肆的柏林式的攀谈口吻猛地一下子就此消失。我焦躁不安,甚至卑躬屈膝地嗫嚅着说道,我这样陪着她,是否让她感到讨厌。“怎么这么说,”她又微笑起来,“咱们再走两条路就到了,这点路咱们可以一起走啊。”这时候我周身血液飞速奔驰,我简直没法往前迈步,但是这又何济于事,我要是这时拐弯走开,只可能更加伤害人家的感情。这样我就不得不跟她一同走到我住的那幢房子跟前。在那里她突然站住,伸手和我握别,轻描淡写地说道:“谢谢您送我!今晚六点请您来看我丈夫吧。”

我想必羞愧得面红耳赤。可是我还没来得及向她道歉,她已经脚步轻盈地上了楼梯。我站在那儿,惊恐万状地把我厚颜无耻地说过的那些蠢话想了一遍。我这个吹牛撒谎的笨蛋,把她当作缝衣女工邀她星期天去郊游,用陈旧的俗套赞扬她的娇躯,然后又重弹孤独的大学生这一伤感的滥调——我简直羞愧得直想吐。喉头实在恶心得厉害。现在她一定哈哈大笑,乐不可支地跑去把我的种种蠢话告诉她丈夫。而在所有人当中,她丈夫的评价对我最为重要,在他面前出丑比光着身子在公开的广场上让人鞭打更叫我痛苦。

从此刻到晚上真是可怕的时光:我千百次给我自己描绘他将如何脸上堆着优雅嘲讽的微笑来接待我。微笑——啊,我知道,他熟谙冷嘲热讽的艺术,善于把一句玩笑话弄得尖利如针,灼热似火,一直扎到血里。一个判刑的死囚登上断头台也不会比我当时爬上楼梯更加艰难,我刚把哽在喉头的一大口唾液费劲地咽了下去,便走进他的房间,我慌乱的心情变得更加慌乱,因为我仿佛听见隔壁房间里发出女人衣服窸窣的声音。肯定她在那儿偷听,这个疯疯癫癫的女人,在那儿看见我的窘态心中暗喜,看这说话放肆的青年丢人现眼心里跟着高兴。我的老师终于来了。“您怎么了?”他担心地问道,“您今天脸色这样苍白。”我谢谢他的关心,心里等着他来捉弄。但是我害怕的行刑并未发生,他完全和平时一样谈论学术上的事情,尽管我心惊胆战地细听每一句话,可是没有一句话暗藏影射或者冷嘲。我先是感到惊讶,继而感到高兴——我看出来:她守口如瓶。

八点钟她又轻轻敲门,我便起身告辞,我的心脏又激烈地跳动起来。我出门时,她从旁走过;我向她问好,她的目光向我微微一笑。我心里热血澎湃,我把她的微笑解释成原谅了我,并且也答应我继续保持缄默。

从那时起我的注意力就开始有了一种新的方式,迄今为止我像孩子似的虔诚地尊敬老师,把他奉为神明,视为来自另一世界的精灵,完全忘记注意他的私人生活,他的尘世生活。人若真正的痴迷癫狂,就事事夸大,我也把他的生活拔高升华,完全脱离我们这个安排妥帖的世界里的一切日常工作。一个初次钟情的恋人,不敢在脑子里把他崇拜的姑娘身上的衣衫全都脱去,以同样自然的态度像观察上千个其他身穿裙子的人似的观察她。我也同样不敢向他的私人生活贼头狗脑地偷看一眼。我总是感到他已升华,作为语言的使者,体现了创造的精神,全然脱离了一切具体委琐的事情。现在那具有悲喜剧色彩的奇遇突然把他太太推到我的路上,我不由自主地更加亲切地去观察他的家庭生活,他的家居生活;一种不安宁的刺探秘密的好奇心在我心里睁开双眼,这其实是违背我的意志的。可是这种追踪探寻的目光刚开始在我心里复苏,它便慌乱惶恐起来,因为这个人的生活在自家的四壁之内,非常独特,几乎像谜似的难以参透,令人害怕。在那次邂逅之后不久,我应邀赴宴,看见他不是独自一人,而是和他太太一起,我心里第一次对这个独特的混乱不堪的家庭产生奇怪的疑心,我越是深入到这一家的内部核心,我的这种感觉便越是令人困惑。并不是这两人之间有言语或者手势表示出关系紧张,或者情绪恶劣,恰恰相反,什么也没有,丝毫也看不出他俩相互之间关系紧张,彼此怄气,两人的感情如在沉重干燥的夏日里的风平浪静,比大吵大闹时的狂风暴雨和心里怨恨时的霹雳闪电更使空气压抑难堪。外表上丝毫看不出摩擦或者紧张,只是感到内心的距离越来越大。因为他俩难得谈话时的一问一答仿佛只是用指尖互相匆匆接触,从来没有手牵手触及内心深处。即使在我面前,他在吃饭时说话也是结结巴巴,十分拘谨。有时候,我们还没有回去工作,谈话突然冷场,沉默犹如坚冰。最后谁也不敢再凿破这块坚冰,这沉默的冰冷的重负还一连几小时沉重地压在我的心上。

尤其使我惊愕的乃是他完完全全的孑然一身。这个心情开朗,天性奔放的人全然没有朋友,和他打交道的只有他的学生,他们也是他的安慰。他和大学的同事除了彬彬有礼的问候之外毫无联系,他从不参加社交活动,他往往一连几天不离家出门,除了走二十步路去大学。一切他都默默地深埋在心里,既不向人倾诉,也不诉诸文字。现在我也明白他在学生的圈子里何以讲起话来犹如火山爆发,一泻千里,迸涌不止:憋了几天,一时发作,滔滔不绝,他沉默地压在心里的各种思想,狂奔疾驰,无法控制——骑手们很有见地,称马匹失控飞奔为马厩失火——呼啸着冲出沉默的栅栏,跃入话语的逐猎。

他在家里很少说话,和他太太说话最少。即使是我这个阅世很浅的小青年也惊讶地发现,在这两人之间,飘浮着一道阴影,一道飘忽不定,始终存在的阴影,虽说感觉不到,但是完全把两个人彻底分开。为此我忧心忡忡,几乎羞愧无地。我第一次朦朦胧胧地感觉到,一桩婚姻向外隐藏着多少秘密。就仿佛在门槛上画了一道符咒,他的太太没有得到特别的邀请,从来不敢踏进他的书房:这一点明显表示他的太太完全被排除在他的精神世界之外。我的老师从来不许在她面前谈论他的计划和他的工作。他太太刚刚走进来,他热情洋溢地说了一半的话,便戛然而止,这种样子简直令人非常难堪。他对她几乎有些侮辱的神气,明显表示轻视,甚至都不加客气的掩饰。他粗鲁地公开拒绝她的关注——而她似乎并没有注意到他的侮辱人的态度或者已经习以为常。她长着一张男孩一样满不在乎的脸,脚步轻盈、肌肉结实、身材窈窕,楼上楼下飞个不停,手头总有做不完的事,可总是还有时间上剧院,绝不耽误体育活动——相反对于书本,对于家务,对于在家枯坐,安静沉思之类的事这个大约三十五岁的女人可毫无兴趣。她这人嘴里总是哼着歌曲,喜欢大笑,时刻可以跟人斗嘴,似乎只有在跳舞、游泳、奔跑或者任何激烈活动时舒展一下筋骨,她才觉得舒服。她从来就没有严肃地跟我说过话,总是逗我,把我当做一个半大不小的孩子,充其量找我做她的伙伴去疯疯癫癫地较量体力。她的这种轻快明朗的样子和我老师的那种阴沉的、完全内向的、只有精神的东西才能使之振奋的生活方式正好截然相反,简直使人困惑。我一再惊讶地问我自己,到底是什么把这两个天性天差地别的人拴在一起的。当然这个奇怪的差别却对我有利:在干完了伤透脑筋的工作之后和她谈话,就像一顶沉重的头盔从我头上取了下来;宇宙万物,在愉快地激动一番之后又井然有序,色彩斑斓,清澄明净,生活的和悦欢快又得到承认;我在严肃的老师面前神经紧张几乎忘却了欢笑,这朗朗笑声使人欢愉,减轻了精神之物过于强大的压力。有一种男孩似的同伴情谊把她和我联系起来,正因为我们总是随随便便地只聊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或者一同上剧院看戏,我们待在一起就一点也不紧张。只有一件事令人难堪地打断了我们谈话时无牵无挂的气氛,每次都使我大为困惑:这便是提到我老师的名字。这时她总是气呼呼地表示沉默,以此一成不变地对付我好奇心切的提问,或者碰到我热情洋溢地侃侃而谈,她便报以一丝奇怪的暗笑。但是她的嘴唇闭得很紧:她以另外的方式,但也同样激烈地把这个男人逐出她的生活,犹如他把她置于他的生活之外,可是这两个人已经在同一个沉默的屋顶之下待了十五年之久。

但是这个秘密越是无法参透,我那激烈焦躁的性格就越发受到诱惑。这里有一片阴影,一层帷幕。每当语言的微风过处,我都感到这帷幕摆个不停,近得出奇。我好几次以为已经抓到它的踪迹,可是这令人惶恐困惑的帷幕又倏而滑走,紧接着又重新使我浑身感到一阵寒噤。然而它从来也不是摸得着的一句话,抓得着的一个形式。在一个年轻人身上再也没有比瞎猜一气这种令人精疲力竭的游戏更使人心情振奋头脑灵活的了。平时懒懒散散地到处飘浮的想象力,突然获得了一个可以猎取的目标,于是它在新发现的追寻、逐猎的快乐中活跃起来。迄今为止我这个小伙子感觉迟钝,在那些日子里又产生了崭新的感官:薄薄的一层偷听的薄膜,狡诈地把每个声音全都截获;一道相当厉害的窥视的目光,充满怀疑,明察秋毫;一种翻箱倒柜,暗中挖掘的好奇心——神经富有弹性地伸展开去,直到发痛的地步,始终为一种预感所扰动,永远也不消退成为明确的感情。

可是我不愿责怪我的这种急于探究的好奇心,因为它到底是纯洁无邪的啊。我的感官所以如此激动,并不是出于渴望刺探隐私的激情,这种幸灾乐祸的心情喜欢在地位优越的人身上找到低下的人性的瑕疵——相反,我内心的激动,衬托出一种埋在心里的恐惧,一筹莫展的同情,朦朦胧胧地感到这沉默的人心里痛苦,对他怀着不确定的担忧。因为我越是走近他的生活,那明显地侵入我老师亲爱的脸孔上的阴影,那高贵的、以高贵的情操加以控制的忧伤,就越发敏锐地使我心情沉重,他的忧伤从来没有蜕变为脾气暴躁,或者动辄发火,如果说他在一开始就因为他的言语像火山爆发迸涌而出、光彩夺目,吸引了我这个陌生人,那么现在我熟悉他了,他的沉默无语,这片掠过他前额的悲哀的乌云,便更加深切地撼动了我。再也没有比男子汉崇高的忧郁更强烈地感动一个年轻人的心的了。米开朗琪罗塑造的那个凝神望着自己深渊的沉思者,贝多芬痛苦地抿紧的嘴,这些世界苦难的悲剧面具,比莫扎特银子一样纯净的旋律和莱奥纳多[22]笔下人物爽朗明快的光泽更加强烈地打动那尚未定型的心灵。青春本身便是美,它不需要进一步美化:它生机勃勃,活力充盈,倾向于悲剧性,它乐于让忧郁甜蜜地吮吸它那毫无阅历的血液,因此,所有的青年都永远准备为危险献身,并且向精神上受苦的每一个人伸出兄弟般的援手。

我在这里第一次看到了这样一张真正受苦受难者的脸。我出身普通人家,在市民阶级舒适的环境里成长起来,没有经受任何波折,我所知道的忧虑只是日常生活中惹人生气的可笑的琐事,不是由于妒忌,便是为了钱财。而他这张脸上的惘然困惑,我立刻感到,是出于更为神圣的原因。这阴沉的神气来自心灵的阴沉,一支来自内心的石笔在这过早憔悴的面颊上刻上累累皱纹。有时候我走进他的书房(我总是怀着一个孩子走近妖魔居住的房子时的畏怯心情),他陷入沉思,没有听见我敲门的声音,我于是突然之间满面羞惭惊惶万状地站在这个失神忘情的人面前,我就觉得,仿佛这里坐的只是瓦格纳[23],一张活的皮囊,披着浮士德的外衣,而那精灵却在神秘莫测的山岩绝壁之间阴森可怕的瓦尔普吉斯之夜[24]盘桓飞旋。在这种时刻他的感官全部紧紧闭上,他既听不见走近身旁的脚步声,也听不见一声怯生生的问候。若是猛然警觉,惊醒过来,他便匆匆找句话来掩饰他的窘困:他踱来踱去,努力提些问题把我仔细观察的目光从他身上引开。但是一片阴霾依然长时间地悬在他的额上,只有等到谈话热烈起来,才驱散了这层从内心凝聚起来的乌云。

他有时想必也感觉到,见到了他使我非常激动。也许从我的眼睛,从我不安的双手,他大概隐隐约约感到,我的唇上悬着一个看不见的请求,想求得他的信任,或者从我小心试探的姿势里看出我心里秘密的激情,想把他的痛苦揽到我身上,揽到我心里。他肯定感觉到这点,因为说得好好的他忽然间打断谈话,非常动情地凝视着我,是的,这温暖得出奇的目光,被他自己充溢的感情弄得模糊不清,把我彻底淹没,然后他往往握住我的手,心情烦乱地握了很久——我一直期待着:现在,现在,现在,他将向我倾吐心声,但是他非但没有这样做,反而在大多数情况下做出一个断然的动作,有时甚至冷冷地说上一句故意煞人风景,或者冷嘲热讽的话。他自己依靠激情为生,并且在我心里培养和唤醒激情,却突然间把激情给我一笔抹去,就仿佛它是一份写得很糟的作业里的一个错误。他越是看见我敞开心扉,渴望赢得他的信任,他就越发无情地用这样一些冰冷的话语冲我而来:“这您不懂”或者“您别说这些言过其实的话”,这些使我恼火,使我绝望的话。这个像闪电一样光芒刺眼,从热变冷的人,我为他吃了多少苦头啊。他无意识地使我浑身发热,然后又突然之间给我劈头盖脸地浇了一盆冰水。他以自己的暴烈情绪激起了我的情绪,然后又突然抛出一句冷嘲热讽的话,犹如挥来一鞭——是啊,我感到沮丧。我越是向他逼近,他便越发强硬地,越发惊恐万状地把我推开。谁也不得、谁也不许挨近他,挨近他的秘密。

因为这秘密就鲜为人知、阴森可怕地藏匿在他那魔术般吸引人的心灵深处,我越来越痛切地感觉到了这点。我从他那古怪的游移不定的目光感觉到他有什么东西深藏不露,这种目光灼热地向前逼视,倘若别人感激地迎上前去,它便怯生生地避开。我从他太太痛苦地皱起的嘴唇,我从城里人们奇怪的冷淡的收敛态度——倘若有人称赞他,这些人几乎面露愠色——从成百个古怪现象和突如其来的慌乱眼神感觉到这深深隐藏的东西。我自以为已经进入这样一个人的生活内圈,其实只在那里乱转,犹如置身迷宫之中,不知道通向这生命起源和他心灵的通途究竟何在。这是什么样的痛苦啊!

但是对我来说最最不可解释,最最令人激动的乃是他的异常行为。有一天,我去上课,那里贴着一张纸条,停课两天。学生们似乎并不感到奇怪,而我昨天还在他那里,便急忙跑回家去,唯恐他忽然病倒。我冲进他家的样子泄露出我心情激动,他太太只是淡淡一笑。“这样的事情常有发生,”她的语气冷得出奇,“只不过您还不了解而已。”我的确听同学们说,他常常一夜之间突然消失,有时候只是拍份电报来请假:有一次一个学生清晨四点钟在柏林的一条街上看见他,另一个在一座陌生城市的酒馆里碰到他。他就像酒瓶上的一个塞子猛不丁地蹦了出去又弹了回来,谁也不知道他在哪儿待过。他这突如其来的离去,像一种疾病,使我激动:我这两天神不守舍地到处乱转,心神不宁,漫不经心。见不到他那熟悉的身影,学业对我来说突然变得无谓、空洞,我耗尽脑汁尽作些混乱不堪充满妒意的估计。对他的讳莫如深,我从心里浮起一种仇恨和愤怒似的感情,他把我这个热情地向他逼近的人关在外面,关在他真正的生活之外,犹如把个乞丐留在严寒之中。我白白地说服自己,我这个孩子,这个学生,不能因为他的好意已经给了我巨大的信任,成百倍地超过一个专业的老师的职责,便有权利要求他向我禀报,给我答复。但是理性对于灼热的激情是无能为力的:我这个傻乎乎的孩子每天十来次跑去打听,他是否已经回来,直到最后我从他太太越来越生硬的回答里觉察出恼怒为止。我守候了半夜,侧耳倾听他回家的脚步声,早上惴惴不安地在门前轻轻地走来走去,现在可不敢再去提问打听。等到第三天他终于出乎意料地走进我的房间,我叫了起来:我的惊愕想必极为严重,我至少从他表现出来的窘迫、古怪的神气里看出这点。窘迫之余,他急急忙忙地一连提出无关紧要的问题。他的目光避免和我相遇,我们的谈话第一次拐弯抹角,尽绕圈子,结结巴巴地一句跟一句。我们两个都使劲避免影射他的离家外出,正好是这没有说出口的事情阻止了我们把话挑明。他离开我以后,那强烈的好奇心犹如烈火熊熊燃起,使我渐渐地睡着、醒着都备受煎熬。

一连几周,我一直在进行斗争,争取让他敞开心扉,争取进一步认识他。我顽强执着地向那火热的核心挺进,我觉得这个核心犹如火山压在岩石般的沉默底下。在一个幸运的时刻,我终于初步闯入他的内心世界。我又一次在他房里一直坐到暮色四合,这时他从一只上了锁的抽屉里取出几首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这些仿佛青铜铸就的凝练的诗歌。他先朗读了一下他自己的译文,然后以神奇般的方式阐释这些似乎无法参透的密码文字,使我在感到幸福之余,想到这位侃侃而谈的人所馈赠的一切将随着这些匆匆流逝的话语全部消失,不由得感到遗憾。我该从什么地方着手来打动他呢?我蓦然间鼓起勇气问他,他的巨著《寰球剧院》为什么没有完成——我刚壮起胆子说出这句话,就大吃一惊地觉察到,我无意中狠狠地碰了一下他的一个隐秘的、显然极为痛楚的伤口。他站起身来,转过脸去,沉默了许久,书房似乎突然间又笼罩在暮色和沉默之中。他终于向我走来,神色严肃地凝视着我,嘴唇颤抖了几下,然后微微张开,痛苦地吐出一段自白:“我没法写出大部头的作品了。这事算是完了。只有年轻人才制定这样大胆的计划。我现在已经没有毅力,我现在——何必掩饰?已经变得只顾眼前短暂的瞬间,没法长久坚持下去。从前我有更多的力量,现在力量已经消失。我现在只能说话:这样有时候我还勉强撑着,我还能稍稍振奋起来。可是静静地坐着工作,总是独自一人,总是独自一人,这点我已做不到了。”

他那无可奈何的神情使我深受震撼。我出自真诚的信念,催他把每天随手抛撒给我们的东西紧紧攒在手里,不要永远只是分给别人,而应该把自己的东西保存下来加以塑造。“我写不了啦。”他疲惫地重复说道,“我现在无法专心致志。”“那您就口授好了!”这个念头使我神往,我几乎向他苦苦哀求,“那您就向我口授吧。您试试看,也许就开个头——然后您自己也收不住了。您试试口授,我求您了,就看在我的分上吧!”

他抬起头来看我一眼,先是感到惊讶,然后更加沉思起来。这个念头似乎不知怎的打动了他。“看在您的分上?”他重复一遍。“您真的认为,我这老头要是干点什么,还能给什么人以欢乐?”我感到,他在这里已经犹犹豫豫地开始让步了,我从他眼神感到这一点。方才他的目光还遮着云彩,向内审视,现在为温暖的希望所溶解,渐渐走出云层,光芒四射。“您真的这样认为?”他重复问一遍,我已经感到,准备一试的心情已经成为意志,然后他振作一下:“那我们就试一试吧!年轻人总是有理。向年轻人作出让步是聪明的。”我那狂烈迸发的欢乐,我的洋洋得意的神情似乎使他也有了活力:他快步踱来踱去,像年轻人一样兴奋不已。我们约定每天晚上九点刚吃完晚饭就先试它一小时。第二天晚上我们就开始口授。

叫我怎么描述这一个小时的时光呢!我整天都在等着这个小时的到来。到了下午,便有一个郁闷的、使人神经备受折磨的烦躁情绪像电流似的压迫我那焦躁不耐的感官,我好不容易熬过这些时光,直到夜晚终于来临。我们吃完晚饭,立即走进他的书房,我坐在书桌旁,背冲着他,而他则迈着急促不安的脚步在房里踱来踱去,直到他心里调整好节奏,用高雅的词句开始口授。因为这位奇人创造一切全凭感情的音乐感:他总是需要情绪高涨才能使他的各种思想活跃起来,他往往不由自主地在迅速往前走动的过程中激动起来,把一幅画,一个大胆的譬喻,一个形象鲜明的情景,扩大成一个戏剧性的场面。一切独创性的东西里面的一些奇妙的自然之物,往往便从这些即兴创作的一泻千里的光芒之中闪现出来。我记得那些诗行,似乎是一首抑扬格诗中的诗节,还记得另外一些诗行,它们像急流倾泻,排得严整密集,犹如荷马史诗里战船的目录,和瓦尔特·惠特曼的野性十足的颂歌。我这个年纪轻轻即将成熟的男子汉第一次有机会闯入创作的秘密之中:我看到一个思想,还没有色彩,只不过是纯粹灼热的一些流体,就像从猛烈翻腾的大锅里迸涌而出的铸钟的铜锡合金熔液,然后渐渐冷却成形,这形式又如何强劲有力地趋于圆满完整,显露出来,直到最后词句清晰地脱颖而出,赋予这些已经诗意之物以人的语言,犹如钟槌敲击才使大钟发出声响。正好每个段落来自节奏,每个描述来自塑造场景的画面,于是这整个计划宏伟的巨著就毫无学究气地从一阕颂歌,从一阕致大海的颂歌昂然升起。大海作为无限之物在尘世可以看见可以感到的形式,波涛翻腾,从远方涌向远方,上窥天庭,下掩深底,上下之间则戏弄着尘世间的命运,人的摇晃不定的小舟,无谓而又含有深意:大海的这幅图画成为表现得精彩绝伦的比喻,从中产生出对悲剧性的描绘,犹如描绘原始的力,这种力量一面喧腾,一面破坏、流贯我们的血液。然后,这有塑造力的波涛便涌向一个个别的国家:英国昂然崛起,这座海岛,永远被不安定的元素环绕冲击,这个元素把世界的边边沿沿,把地球的各个地区各个区域都危机四伏地包围起来。这种元素在那里,在英国,形成了国家:这种元素的寒冷清澈的目光在那里一直逼进眼睛的玻璃球体,一直逼进灰色的蓝色的晶体之中;每一个个别的人都同时既是航海者,又是海岛,就像他的国家。这个种族久经风暴和危险的考验,具有强烈的狂风暴雨般的激情,几百年来,在维京人的航行中不断地锤炼它的力量。如今和平的雾气迷漫着这个被海水环绕冲击的国家:但是他们习惯于风暴,想继续占领大海,领略重大事件的急转直下,连同它那每天都有的危险,于是他们再一次在鲜血淋漓的戏剧里创造出动人心弦的紧张情节。先用木头搭起台来逐猎野兽或者进行决斗。狗熊流血致死,斗鸡激起了人们残暴凶狠惊恐万状的欢乐;可是不久感官更上一层楼,要求从人性英雄气概的矛盾冲突中,提炼出那纯粹的撩人心魄的紧张情节。于是从虔诚的戏剧舞台,从教会的神秘剧产生出另一种气势宏伟、波澜壮阔的人的戏剧,所有那些冒险奇遇和长途跋涉,全部回归,不过现在是回归到心灵内在的汪洋大海之上;产生了新的无限,另外一片海洋,连同激情的猛烈涨潮和精神的昂扬高涨,心情亢奋地驾船穿过这片海洋,呼吸急促地在这片海洋上颠簸漂流,是这后生的、依然还坚强有力的盎格鲁-撒克逊人的新的乐趣:于是英国的民族戏剧,伊丽莎白时代的戏剧便应运而生。

现在他狂热地描述这一野蛮的洪荒时代的起始时期,那形象鲜明的词句便洪亮饱满地响起。他的嗓音起先像是耳语匆匆流过,现在绷紧了声带,变得嘹亮有力,像银光闪闪的飞机,越飞越自由,越飞越高:书房和那拥挤逼人、发出回音的墙壁对于他的声音来说过于狭小,他的嗓音需要广袤的空间。我感到狂风暴雨在我头上盘旋,大海咆哮般的嘴唇吼出震耳欲聋的话语:我俯在书桌上,就仿佛我又站在故乡的沙丘之上,千万重波涛强劲的疾风汇成的轰鸣喧嚣,在我身旁越逼越近。伴随着这样一个人和这样一些话语的诞生所激起的惊恐战栗,当时第一次侵入我的心灵,使我既吃惊又感到幸福。

我老师口授的时候,灵感如潮,结合学术的意图,组成美妙的词句,思想转变成诗。等他停止口授,我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浑身感到沉重的、强烈的疲惫,这和我老师感到的疲倦无力迥然不同。他的疲倦是精疲力竭,是发泄出无限的精力,而我是精力过于充溢,大量的精力涌入我的身心,使我颤抖不已。我们两个接着总需要一次谈话来松弛神经,这才回去睡觉或者休息:通常我还重读一下方才的速记稿;说也奇怪,速记符号刚变成字句,嗓音就变成另外一个嗓音在说话在呼吸,就仿佛有人在我嘴里换了语言。于是我听出来了:我一个劲地在抑扬顿挫地朗诵,模仿他的语调,模仿得这样执着这样相似,就仿佛是他在我嘴里说话而不是我自己——我已经这样彻底地变成了他这个人的回声,他的话语的回响。这一切都是四十年前的旧事了:可是即使在今天,我讲课讲到一半,话语脱口而出,在空中回荡,我突然很拘谨地感觉到,不是我自己而是另一个人似乎借我的嘴在说话,我这时听出这是一个亲爱的死者的声音,一个死者还活在我的唇边:每当我热情奔放之际,我就成了他。我知道:那时度过的时光塑造了我。

成果积累起来,越积越多,在我身边犹如一座森林,渐渐地遮住了投向外面世界的全部视线,我只是生活在这房子里的阴暗的内部,生活在这部日益舒展开去的作品的喧腾不已飒飒直响的枝干之中。生活在这个人的身边,为他所拥抱,感受他的温暖。

除了在大学里上那为数极少的几节课之外,我一整天全都属于他。我和他们同桌吃饭,黑天白日都有信息从他们寓所传到我的寓所,沿着楼梯传上传下:我有他们的房门钥匙,他有我的房门钥匙,这样他时刻都可以找到我,用不着大吼大叫地把那半聋的房东老太太找来。我和这个新的家庭集体关系越密切,我和外界便脱离得越彻底:我享受这亲切氛围的温暖,同时也分担他们与世隔绝的生活所处的冰冷的封闭状态。我的同学们一致对我表现出某种冷淡和轻蔑:不论这是他们秘密法庭的裁判抑或仅仅是因为我明显地受到偏爱而激起的妒忌——反正他们把我排挤到他们的圈子之外。在课堂讨论时,他们都不跟我说话也不和我打招呼,显然有约在先。即便是教授们也毫不掩饰他们敌意森森的反感。有一次,我向一位罗曼语专业的讲师请教一个无关紧要的问题,他冷嘲热讽地把我打发走了:“您作为……教授的得意门生理应对此知道得十分清楚。”我设法弄明白我这无辜承受的排斥,可是徒劳。人们避免用话语或者目光对此作出任何解释。自从我完全和这两个孤独的人生活在一起,我自己也完全变得孤独了。

这种社会上的排斥其实也不会使我太发愁,因为我的注意力已经完全倾注在精神方面。但是神经渐渐地经受不住这种经常不断的紧张状况。一连几个礼拜生活在一刻不停的精神上漫无节制的状况之中,这是不可能不受到惩罚的,此外我又过于突然地把我的生活彻底颠倒过来,过于狂暴地从一个极端走向另一个极端。这样就不可能不危及我们天性暗中保持的平衡。因为在柏林时,轻松愉快地到处游荡,使我的肌肉非常舒适地得到松弛;接二连三的艳遇,使焦躁不安地淤积起来的热情轻快地得到宣泄,而在这里,一种像热风似的压抑的气氛不断地抑制我那受到刺激的感官,使得它们颤动不已,尖端带着电流跳跃着在我体内到处乱窜;尽管我自己乐意把每天晚上他口授的材料一直抄到第二天天亮(由于虚荣心盛,迫不及待地急于把这些稿纸尽快地交给我心爱的老师)——或许说不定正是因为这个缘故,我睡不安宁,睡不香甜。然后大学的课程,匆忙读完的教材,都要求我更加投入,和我老师谈话的方式也使我颇为激动,因为我的每一根神经全都紧绷起来,让我每次在他面前出现都不显得无动于衷。受了伤害的身体对于这种过分行为不会久久不予报复的。我常常会短时间的晕厥,这是我体质受到伤害发出的警告,可我疯狂地不予理睬——但是催眠似的疲劳状况日益增多,感情的每一种表现形式都变得非常强烈,变得锐敏的神经现在把尖端指向内心,破坏我的睡眠,激起那些至今被压抑住的混乱思想。

第一个发现我的健康状况明显受损的人,是我老师的太太。我已经多次感到她那不安的目光在我身上盘桓,故意把越来越多的表示警告的话语插进我们的谈话,例如,我不要一个学期就想征服世界。最后她明确干涉。有个礼拜天,她冲我吼道:“现在够了。”那天阳光无比明媚,天气分外晴朗,我正在死啃语法,她劈手夺去了我的书:“一个生龙活虎的年轻人,怎么能这样变成野心的奴隶?您别老拿我丈夫做榜样:他老了,您还年轻。您得换个方式生活。”她每次说到他,总表现出一种轻蔑的口吻。我沉溺已深,每次听了,都感到愤愤不平。我感到,也许是出于一种不恰当的妒忌,她故意让我越来越疏远他,用嘲讽的口吻对我的过分热心横加阻拦;要是我们晚上在一起口授的时间太长,她就使劲敲门,迫使我们停止工作,不顾他愤怒地反抗。有一次她看见我累垮了就恨恨地说道:“他还会毁掉您的神经的,他还会把您整个儿都毁了呢。”“这短短几个礼拜他把你都弄成什么样子了!我没法再眼睁睁地看您跟自己玩命。与此同时……”她说了一半打住了,没把这句话说完。但是她强压着怒火,苍白的嘴唇不断颤抖。

的确,我的老师不好打交道:我对他服务得越热情,他把我对他的帮助、尊重越不当回事。他很少向我致谢。我要是早上把我熬夜写出来的稿子交给他,他就毫不领情地冷冷地说上一句:“明天拿来也不迟。”倘若我虚荣心重过分热情主动效劳,那么在谈话中他便突然把嘴一撇说句反话把我挡开。当然看见我备受屈辱不知所措地缩了回去,他便立刻向我投来那温暖的像是拥抱人的目光,像是对绝望的我表示安慰,但这是多么罕见,多么难得啊!他性格中的这种忽热忽冷,时而撩人心魄地接近,时而恼怒气愤地推拒,使我难以控制的感情完全惘然若失。我渴望着——不,我从来也说不清楚,我到底渴望什么,希望什么,要求什么,追求什么,我热情洋溢的全身心的奉献到底希望得到他什么关切的表示。因为,倘若纯粹把崇敬的激情倾注在一个女人身上,那么无意识地总是在求得肉体上的满足,大自然形象地以占有肉体作为最高的结合。可是男人和男人之间表现出来的精神上的激情,这种无法满足的激情怎能得到充分满足呢?这种激情就焦躁不安地围绕着被尊敬的人物转来转去,一个劲地迸发出新的激情,永远也不会因为做出最后的奉献而得到平静。感情一直在倾泻,可是永远也倾泻不尽,就一直像精神一样永远得不到满足。所以待在他的身边,我永远觉得还不够接近,在那漫长的谈话过程中,他的性格并没有袒露无遗,充分显现;即使在他非常信任地抛开一切拘谨之时,我也知道,接下来他就会摆出一个冷峻的手势,把这亲密无间的联系一举切断。这个变幻不定的人一而再地使我心情迷乱。倘若我说在我感情激动之时往往差一点就会做出荒谬无谓的事情,这可绝不是言过其实,因为他漫不经心地把我请他注意的一本书随手推到一边,或者晚上我们正在深入地交谈,我完全沉浸在他的思想之中,他刚才还温柔地把手放在我的肩上——突然霍地站起身来,生硬地说道:“现在您走吧!时间不早了,晚安。”这样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就足以使我一连几小时,一连几天情绪低落。也许我那受到刺激的感情,不断激动,我也觉得他是有意伤害,其实原本并无此意——可是所有这些事后解释的自我抚慰对于内心情绪的迷乱又何济于事?只有这点是每天都在重复的:我在他身边浑身发热,熬得难受,可一离开他就冻得要死,对他的收敛含蓄总是深感失望。没有任何迹象使我平静,每个偶然事件都使我心烦意乱。

说也奇怪:每当我敏感地觉得受到侮辱,我便逃到他太太那儿去。也许是一种无意识的内心冲动,去找一个同样遭到无言摒斥并且为之痛苦的人,也许只是需要有个人可以谈谈,即使得不到帮助,可是能得到理解——反正我逃到她那儿去就像逃到一个秘密的盟友身边。通常她总是奚落一番,消除我的敏感,或者耸耸肩膀,冷冷地向我解释,我对这种痛苦的奇怪事情应该习以为常。可有时候突然绝望的心情使我一下子哆哆嗦嗦地把一大堆责备抛到她的面前,带着眼泪期期艾艾地诉说着心事,这时她神情古怪而又严肃,简直是以惊讶的目光望着我,可是她一言不发;只有她的唇边隐隐地在急剧颤抖。我感到,她得使出全部力气,才不至于说出什么怒气冲冲或者不假思索的话语。毫无疑问,她也有话要对我说,她心里也藏着一个秘密,也许和他是同一个秘密。只要我的话太挨近他,他便生硬地抵御,把我推开,而她在大多数情况下总是说句笑话或者即席开个玩笑,避免和我深谈。

仅仅有一次,我差点把她嘴边的话掏了出来。那天早上,我把口授材料送去,我禁不住热情洋溢地告诉我的老师,恰好是这段描述(这是勾勒的马洛的肖像)使我大受震撼。我正情绪高涨,热情满怀,便带着赞赏的口气补了一句:没有一个人能像他做出这样出类拔萃的人物肖像来;这时他咬咬嘴唇,粗鲁地转过身去,把这张纸一扔,轻蔑地咕噜了一句:“别这样胡说八道!您懂什么出类拔萃。”这句生硬的话(这是匆忙戴上的一张面具,大概只是为了掩盖焦躁不耐的羞耻之感)就足以使我整天情绪低落。下午和他太太单独待了一小时,我突然歇斯底里发作,向她发难,我抓住她的双手叫道:“您告诉我,他为什么这样恨我,为什么这样瞧不起我?我究竟招他惹他什么了?为什么我说的每句话都会使他这样生气?我该怎么办?请您帮帮我!为什么他不喜欢我——请您告诉我,我求您了。”

看到我这狂热的发作,她那灼人的目光凝视着我。“不喜欢您?”——突然一声长笑从她齿缝里迸出,这阵笑声最后变得这样尖利刺耳,使我不由自主地倒退几步。“不喜欢您?”她又重复一遍,怒火满腔地直望着我惶恐迷惘的眼睛,然后她弯下腰向我凑近——她的目光渐渐变得柔和,更加柔和,甚至带着怜悯的神情——突然间她抚摸了一下我的头发(这是第一次),“您真是个孩子,一个傻孩子,什么也没发现,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不知道。可是这样反而更好——否则您会更加不安的。”

她猛地一下子转过脸去。我白白地寻找慰藉:我像关在一个由撕扯不破的噩梦组成的漆黑的口袋里拼命寻找解释,挣扎着想从这些自相矛盾的感情交织成的神秘迷乱中清醒过来。

四个月就这样过去了,这些星期充满了未曾预料的自我升华和转变。学期就要结束,我惊恐万状地看着假期即将来临:因为我爱我的这个炼狱,我的故乡冷静漠然,毫无灵气,平庸凡俗,对我来说就如同遭到流放和被人抢劫。我已经在暗定计划,哄骗我的父母,说有重要工作使我留在此地,我巧妙地编织谎言和遁词,为了使这令人痛苦的眼前生活得以延长。但是在另外的天地里时间和钟点早已给我事先算好。这个时刻隐不可见地悬在我的头上,就像正午的钟声悬在铜钟里面,然后出人意料地响起,严肃地呼唤闲散的人们去工作或者告别。

那个决定命运的夜晚开始得多么美妙,美妙得使人迷乱!我和他们两人一同坐在桌旁——窗户洞开,天空飘着白色的浮云,朦胧的夜色渐渐地从那昏暗的窗框里缓缓涌入:一股柔和明亮的光线从云彩庄严飘浮的反光中继续流出,直到云层下面都能感到它的存在。他太太和我比平时更随意,更安详,更活跃地聊天。我的老师则在我们闲谈时保持沉默;但是他的沉默犹如合着翅膀憩息在我们谈话之上,我从侧面偷偷地望他一眼:今天他的神情有一种奇怪的明亮的东西,一种不安,但是丝毫也不显得烦躁,就像身在那些夏日的云层之中。有时候他举起酒杯,对着灯光,欣赏杯中闪现的彩色;我的目光快活地注视着他的这个手势,他轻松地微微一笑,举杯向我致意。我难得看见他的脸庞这样清楚,他的动作这样圆润、从容:他简直可说神情庄严欢快地坐在那里,仿佛他正听着街上传来的音乐或者倾听一次看不见的谈话。他的嘴唇平时四周总不断飘动着细小的波纹,现在宁静柔和地待在那里,犹如一只剖开的水果。他的额头,因为他微微地把额头转向窗口,因此吸收了那柔和的光线,予以反射,我从来没有觉得它像此刻这样美丽。看见他这样心平气和地坐着真是妙不可言:这究竟是澄净的夏日夜晚的回光,是一股仁慈的光线从这明净柔和的空气里沁入他的心脾,抑或从他内心深处有一种慰藉照在他的身上——我不知道。但是我熟悉他,看他的脸犹如读一本打开的书,我只感到:今天有个温和的上帝把他心里的裂痕皱纹全都予以抚平。

这时他站起来习惯地把头一摆,邀我随他到书房里去,这个动作显出罕见的庄严气派:这个平素动作匆忙的人走起来严肃得出奇。然后他再次转过身子,以不寻常的方式,从酒柜里取出一瓶没打开的酒,拿着酒瓶缓步走了进去。他的太太和我一样注意到他举止的怪异,她从手工活上抬起头来,看着我们走进书房工作,默默地以好奇的心理观察他那不寻常的庄重的举止。

跟平素一样,书房完全遮得不透光线,我们立刻沉浸在一片熟悉的朦胧之中,只有一盏灯在摞起来的白稿纸上投下一束金色的光圈。我在我的老位子上坐下,重读一遍稿子上的最后几句;他每次都需要这种节奏,就像需要一把音叉似的调整内心的声音,以便让词句继续涌流。平时他立刻就从上次停下来的那句话开始口授,可是这次却没有继续说下去。沉默弥漫全屋,它已经变成紧张气氛从四壁向我们逼来。他似乎还没有完全收敛心神,因为我听见他的脚步在我背后神经质地踱来踱去。“请您再念一遍!”奇怪,他的嗓音怎么一下子颤动得这样焦躁不安。我把最后几节重读一遍:这时他直接连上我的话,猛地一下子开始口授,比平时说得更快,说得更加完整。就五句话便塑造了一个场景;他迄今为止所表述的,只是戏剧的文化上的先决条件而已,是对时代所作的一幅壁画,是历史的概述。现在话锋突然一转,转向剧院本身。推着小车到处流浪的艺人终于组成剧院定居下来,营造家园,得到官厅确认,获得权利和特权,先造“玫瑰剧院”后为“幸运剧院”,粗陋的木制舞台上演的也是粗陋的剧目,然后作品日益增多,需求日益增长,工匠们便依照需要建造了一座新的木制剧院:在泰晤士河畔,在潮湿泥泞毫无价值的土地上打桩建房,盖起了一座硕大无朋的木头建筑,上面加了一个笨重的六角形塔楼,这就是寰球剧院。莎士比亚这位大师,便在这个剧院的舞台上登场。这个剧院坚定地在这泥泞地上下锚伫立,犹如一条罕见的船只从海里抛掷出来,在最高的桅杆上挂着海盗的猩红旗帜。在正厅的后座里下等民众大声喧嚷,挤成一堆,就像在码头上一样。上层社会则一面神气活现地微笑,闲聊,一面从楼厅里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下面的演员,他们不耐烦地要求开演,又跺脚又喧哗,用剑柄猛敲木板,直到最后,几支光影闪烁、高高举起的蜡烛,第一次照亮了低矮的舞台,马马虎虎化了妆的人物登台演出,显然是即兴发挥的喜剧。我今天还记得他当时说的话:“突然话语喧响犹如掀起风暴,那无边无际的激情的海洋把它由鲜血汇成的波浪从这木板搭起的边界一直打向各个时代和人的心灵的所有地区,无穷无尽,深不可测,欢快开朗,悲伤哀婉,千姿百态的图像和人的本来形象——这就是英国的戏剧,莎士比亚的剧作。”

说到这激越昂扬的几句话,他的演说戛然而止,接着是一阵漫长的沉闷的沉默。我惴惴不安地转过头去:我的老师一只手抓着桌子,以我熟悉的那种精疲力竭的样子站在那里,但是这次那僵硬的神情有些可怕。我跳起身来,担心他是不是有什么不适,惊慌失措地问他,我是不是应该停止记录。他起先只是气喘吁吁地一动不动地凝视着我,但接着他蓝色的眼睛又活跃起来,闪闪发光,他嘴唇放松向我走来——“好,您没有注意到什么吗?”他急切地盯着我看。“注意到什么?”我心中无数,结结巴巴地说道。他深深地吸了口气,微微一笑;几个月来,我又一次看到了那广阔的、柔软的、温情脉脉的目光:“第一部分完成了。”这意外的惊喜,使我浑身发热,我使了大劲,才把一声欢呼强压下去。我怎么会没有看到,不错,这是座大厦,从往日原始的地基上拔地而起,壮丽辉煌,直达整体塑造的门槛:现在他们可以出场了,马洛,本·琼森,莎士比亚,他们可以胜利地跨过这道门槛了。这部作品庆祝它第一个生日:我急急忙忙地跑过去,清点页数。这第一部分,一共包括一百七十页写得密密麻麻的稿子;这是最艰难的部分,因为接下来的,是自由复制性的塑造,而迄今为止描述必须紧扣历史文献。毫无疑问,他将完成这部著作,他的著作,我们的著作!

我因为高兴,因为骄傲,因为幸福大叫大嚷了吗?手舞足蹈了吗?——我不知道。但是我洋溢的热情表现出来的兴高采烈的情绪,想必达到前所未有的程度,因为他笑吟吟地看着我的一举一动,我时而把最后几句浏览一遍,时而忙不迭地数数稿子,把它拿在手里,掂掂分量,钟爱地抚摩一番,已经匆匆忙忙地在盘算,我们什么时候能把整部作品完成。看到他那存在心里、深藏不露的骄傲在我的欢乐之中反映出来,他深受感动,笑眯眯地望着我。然后他慢慢地走过来,走得很近,伸出两只手,抓住我的双手,一动不动地凝视着我。他的瞳孔平素只有一闪一闪的信号灯的色彩,这时泛出那种灵动清澈的蓝色,在所有的元素中只有深水和深沉的人的感情才能构成这种蓝色。这种光彩夺目的蓝色从眼睛里升起,溢出,侵入我的心里。我感到,它们的这种温暖的波浪一直进入我的内心深处,在那里汹涌澎湃四下扩散,扩展我的感情,给我带来罕见的欢乐。受到这股扩展迸涌的强力,我整个胸膛一下子变得开阔,我感到一个灿烂辉煌的艳阳天正光彩绚丽地在我心里冉冉升起。“我知道,”这时他的嗓音掠过这阵光辉,“没有您,我永远也不可能开始这项工作,我永远也忘不了您这个好处。您给我活力,帮我克服疲惫,您,就您一人挽救了我这精力分散,早已毁掉的一生所剩余的东西。没有一个人为我所做的事情比您更多,没有一个人像您这样忠心耿耿地帮助过我。因此我不说,为此我要感谢您,而说……为此我要感谢你。来吧!让我们完全像兄弟似的度过一个小时!”

他柔和地把我拉到桌边,拿起那瓶准备好的酒。两只杯子也放在那里,他显然是想把这次象征性的喝酒设想成向我致谢。我高兴得浑身哆嗦,再也没有比一个强烈的愿望突然实现更使我们内心的感觉慌乱不堪的了。这显然是表示信任的最明显的标志,我无意识地渴望得到的那种标志。他的感谢找到了最优美的表达方式:兄弟相称的“你”,越过年龄的鸿沟,由于相隔这样遥远,因而显得弥足珍贵。酒瓶这沉默的施洗礼者已经碰响,它将永远在我的信仰中消除那害怕的感觉,在我的内心似乎也同样响起了这颤抖的清亮的声音——只有一个小小的障碍还阻碍着这节日般的瞬间:瓶子还塞着一个软木塞,可是屋里没有开瓶器。他想起身去取,可是我猜着了他的意图,迫不及待地抢先冲到饭厅——我一直在渴望着这一时刻,为使我的心灵得以安宁,把这作为他对我怀有好感的最明显的证明。

我快步跑出房门,冲到亮着灯的走廊里,在黑暗中和一个柔软的东西撞个正着,它急于后退:这是我老师的太太,她显然在门口偷听。奇怪的是,尽管我这一下子把她撞得很猛,但她一声不吭,只是默默地向后退去,而我也吓得不敢作声,一动不动,这样僵持了一会儿;我们两个默不作声地站着,每个人都面有惭色,她是因为在偷听时被我撞见,而我则因这意外的发现而愣住了。但是接着在黑暗中响起轻微的脚步声,灯亮了起来,我看见她脸色苍白,挑衅似的背靠柜子站着;她目光严肃地打量着我,在她一动不动的举止里有一种阴暗的东西,像是警告,像是威胁。但是她一言不发。

我的手在颤抖,我神经紧张地瞎摸一气,找了半天,终于找到了开瓶器;我不得不两次从她身旁走过,每一次我抬眼看她,总碰到这道僵直的目光,就像磨光的木头发出坚硬阴暗的光芒。她丝毫没有因为在门口偷听被我发现而流露出羞愧的神色,恰恰相反,她的眼睛现在生硬坚定地闪闪发光,向我发出一种莫名其妙的威胁。她这固执的态度表示,她打定主意,不会离开这个不恰当的位子。她要继续偷听下去。这具有优势的意志力使我心慌意乱,在这道向我投来的坚定、示警的目光注视之下,我不由自主地缩起脖子。最后,等我脚步踉跄地溜进书房,我的老师已经极不耐烦地把酒瓶拿在手里,方才还是极度的欢乐,现在一阵寒霜,变成奇怪的恐惧。

而他等待着我时,多么无忧无虑,向我投来的目光多么欢快开朗:我一直梦想着,能看见乌云从他忧郁的额头消失,可是如今第一次看见他的额头上闪着宁静的光芒,充满深情地冲着我,我一句话也说不出口;我全部内心的欢乐都像从秘密的毛孔里一点一滴地流了出去。我心烦意乱,甚至满心羞愧地听他再一次向我致谢,现在是用亲切的“你”来称呼我,玻璃杯相碰,发出银铃般的声音,他的手臂亲切地搂着我,把我领到圈手椅旁,我们两个面对面地坐着,他的手轻松自如地放在我的手里。我第一次感到他在感情上完全坦然,无拘无束。但是我无话可说,我不由自主地一直用目光窥视着门口,生怕她还一直在那儿偷听。她在倾听,我不断地想道,倾听着他跟我说的每一句话,和我说的每一句话。为什么偏偏在今天,为什么偏偏在今天?他用那种温暖的目光凝视着我,突然说道:“我今天要跟你谈谈我,谈谈我自己的青年时代。”我可是大吃一惊,冲着他举起双手像是哀求像是抵御,使他愕然地抬起头来看我。“今天别说,”我结结巴巴地说道,“今天别说……请您原谅。”他这一次可能把自己的秘密泄露给一个偷听者,而我又不得不向他隐瞒偷听者在场的事实,这个想法,我觉得太可怕了。

我的老师凝视着我,不明就里。“你怎么了?”他问道,稍稍有些不悦。“我累了……请您原谅……不晓得怎么搞的,我有点支持不住了……我想,”说着我浑身颤抖地站了起来——“我想,我最好还是回去吧。”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绕过他看着门口,我总认为那儿有人怀着敌意的好奇心,妒忌心切地埋伏在门边。

这时他也同样吃力地从圈手椅上站了起来,一股阴云掠过他那突然变得疲劳的脸上。“你真的要走了……今天就走……恰好在今天?”他握住我的手:我的手不易觉察地往后一抽。但是他突然猛地把我的手像块石头似的放下。“可惜,”他大失所望地叫了一声,“我方才高兴得很,终于可以和你推心置腹地谈谈!真是可惜!”这声深沉的叹息犹如一只黑色的蝴蝶一时在屋里回旋。我满心羞愧,有一种无奈而又说不清楚的恐惧;我脚步不稳地往后直退,在我身后轻轻关上房门。

我吃力地爬上楼梯回到自己的房间,倒在床上,但是我无法入睡。我从来没有这样强烈地感到过,我所生活的世界隔着一道薄薄的墙,悬在他们的世界之上,只隔着这些无法穿透的阴暗的房梁。我现在像着魔似的以我磨得十分尖利的感官感觉到他们两个在楼下醒着。虽然我没有看,却看到,没有听,却听见,他此刻在楼下他的书房里心烦意乱地踱来踱去,而她则不晓得在什么别的地方默默地坐着,或者一面侧耳倾听,一面到处晃来晃去。可是我感觉到她睁着眼睛,醒着没睡,使我不寒而栗:突然间这整幢默不作声的房子连同它的阴影和黑暗,沉重地压在我的身上,宛如一场噩梦。

我掀掉了被子。我的双手滚烫。我都陷到哪里去了?我已经感到秘密就近在咫尺,它那灼热的呼吸已经吹在我的脸上,现在它又离得那么遥远。可是它的阴影,它那沉默不语无法看透的阴影还在四处游荡,沙沙作响。我感到它凶险地待在屋里,像只猫儿轻手轻脚地在屋里悄悄地爬行,总是待在那儿时刻准备着跳起来,扑出去,跳开去,老用它那带电的毛皮扫着别人,使人慌乱,热乎乎的,可是鬼气森森。我总是感到从黑暗里投来的他那拥抱一切的目光,像他伸出的手一样温暖,感到那另一道目光,他太太投来的尖锐、威胁、惊讶的目光。叫我到他们的秘密中去干什么?他们两个为什么把我放在他们激情的中心,可又蒙上我的眼睛?为什么他们把我驱进他们难以理解的争吵并且每个人都把自己的愤怒和仇恨灌进我的心里?

我的额头依然烧得滚烫。我跳起来,推开窗户,窗外城市宁静无扰地躺在夏夜的浮云笼罩之下;有些窗户还亮着灯光,但是坐在窗前的人,正在平静地交谈,谈着书本或者听着音乐。在白色的窗框后面已经漆黑一片的地方,人们正平静地酣然沉睡。在所有这些宁静的屋顶之上,飘浮着一股柔和的宁静,一种松弛的、轻柔飘落的沉寂,犹如月亮沐浴在银色的薄霭之中。钟楼上响起的十一下钟声落在他们大家的耳里,有的碰巧在谛听,有的正好在梦中,钟声悠缓,并无逼人之势。只有我在这屋子里还依然清醒,感觉到陌生的思想凶狠地围绕着我。内心的感觉狂热地想要理解这纷乱的悄声细语。

蓦然间我吓得直往后退。楼梯上不是有脚步声吗?我直起身子仔细倾听。果不其然,有人像瞎子似的在摸索着爬上楼梯,走得谨慎,脚步犹豫不稳;我听得出踩了多年的木头发出的呻吟和叹息。这个脚步只可能冲着我而来,只可能冲着我,因为阁楼上除了那个耳聋的老太太之外没住别的什么人,而老太太早已睡觉,不接待任何人。来的是我老师吗?不,这不是他那跌跌撞撞急急忙忙的步子,这个脚步在那儿迟疑,在胆怯地逡巡不前——现在又来了——每上一级楼梯都迟迟疑疑,一个溜门撬锁的小偷,一个犯罪分子才会这样走近,不会是一个朋友。我竖起耳朵拼命倾听,听得耳朵都轰鸣起来。一下子像有一阵寒气沿着我赤裸的双腿直逼上来。

这时门锁轻轻地咯勒一响:他想必已经站在门口,这个阴森可怕的客人。一阵轻风吹过我赤裸的脚趾,这说明,外门已经打开,可是只有他才有这门的钥匙,只有他,我的老师才有。可是如果是他——为什么这样犹豫不决,一反常态?他不放心,想来看看我?这个阴森可怕的朋友,现在为什么在外面的前室里迟疑不前,因为这个像小偷一样悄悄走动的脚步声突然之间僵在那里。同样我自己也不寒而栗地僵立着。我仿佛要叫出声来,可是咽喉像有黏液黏住。我想打开房门,可是我的脚僵在地上一动不动。现在只有薄薄的一道墙隔在我和这个阴森可怕的客人中间,可是他没有迈出一步,我也没有向他迎上去。

这时钟楼上敲响钟声:只敲一下,十一点一刻。这钟声打破了我的僵硬。我一下子把门打开。

的的确确,我的老师站在那里,手里拿着蜡烛。房门猛然打开,激起一阵风,使得烛火上蹿,发出蓝色火苗。那突突直跳的影子像巨人似的摆脱了他那僵硬的身躯,活像一个醉汉在他背后摇摇晃晃地扑到墙上。可是即便是他,看见了我,也动了一下。就像一个人被突然吹来的一阵风从睡梦中惊醒,不由自主地把被子哆哆嗦嗦地拉了过来。然后他才往后退去,手里的蜡烛不停摇晃,烛油滴个不停。

我浑身颤抖,吓得魂飞魄散,我只能结结巴巴地说了一句:“您怎么啦?”他凝视着我,什么话也不说。他也像喉咙堵着,有话说不出。他终于把蜡烛放在五斗橱上,原来像蝙蝠似的满屋子到处乱飞的影子立即平息下来。最后他嗫嚅着说道:“我想……我想……”

嗓音又卡在他的喉咙里,他站着,低头望着地板,活像一个当场被抓获的小偷。这种恐惧,这样站着,真是难以忍受,我只穿件衬衫,冻得一个劲地哆嗦。他则缩着脖子弯着腰,满面羞惭,神情慌乱。

突然间这个虚弱的身体猛地一振。他向我走了过来:只是从眼睛里险恶地闪现出一丝笑意,邪恶的、淫荡的笑意,而他的嘴唇则紧闭着,一张笑脸活像一张陌生的面具,先冲着我狞笑片刻——然后一个嗓音活像劈开的蛇舌锋利地刺了出来:“我只是想跟您说……我们最好还是不要以‘你’相称……这对于一个初入学的大学生和他的老师之间是……不合适的……您明白吗?……咱们得保持距离……距离……距离……”他一面说,一面凝视着我,充满了仇恨,充满了恶意,像侮辱我给我耳光,他的手都不由自主地弯了起来。我摇摇晃晃地直往后退,他莫非疯了?喝醉酒了?他站在那里,握紧了拳头,似乎要向我直扑过来,或者扇我一个巴掌。

但是这种恐惧只持续了一秒钟,然后这种猛然袭击的目光缩了回去,垮了下来。他转过脸去,喃喃地说了句什么,听上去像是致歉,接着拿起蜡烛。已经缩在地上的影子,又霍地跳起,活像一个身披黑衣巴结得很的魔鬼,一阵风似的,赶在他前面抢先冲到门口。然后他自己也走了,我还没来得及凝聚心神,想出一句话来。门砰的一下锁住,他急步下楼,像直滚下去,楼梯在他脚下沉重地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

我不会忘记这天夜里,阴冷的愤怒和灼热的绝望在我心里不停地交替出现。各种念头像刺眼的火箭在我脑子里乱射一气。我上百次无比痛苦地问我自己,他为什么折磨我,他干吗这样恨我,以致他连夜偷偷地爬上楼梯,就为了充满敌意地把这样侮辱人的话劈头盖脸地向我扔来?我到底怎么得罪他了,我该怎么对待他?我不知道怎么冒犯他了,又怎么跟他和解呢?我浑身发烧扑到床上,又爬了起来,又重新钻到被子里去,那个鬼气森森的形象一直浮现在我的面前,我的老师,蹑手蹑脚地,被我的存在弄得心慌意乱,在他身后,是那巨大无朋的阴影,说不出的陌生,在墙上摇摇晃晃。

等我到早上迷糊了一会儿之后醒来,我先对自己说,这只是一场梦。可是在五斗橱上分明还沾着圆圆黄黄的烛油的痕迹。在这光线明亮的房间里,我毛骨悚然地不断回忆起那个在夜里像小偷一样悄悄溜上楼来的夜客。

整个上午我没有出门。想到会碰见他,我就勇气顿消。我试图写写文章,读读书。可什么也做不成。我的神经已经崩溃,每时每刻我都可能神经痉挛,发出呜咽,突然咆哮——因为我看见自己的手指像树上陌生的树叶在颤抖不停,我无法使它们平静下来,我的膝盖摇摇晃晃,就仿佛里面的筋已经折断。怎么办?怎么办?我连连追问自己,直到精疲力竭;太阳穴里血液快速搏动,眼睛望出去泛出蓝色。可千万别走出房门,千万别走下楼去,千万别突然站在他的面前,而自己心里还忐忑不安,还没有控制住自己的神经。我又重新倒在床上,饥肠辘辘,心神慌乱,蓬头垢面,惘然若失。我的感官又一次试图透过这薄薄的墙壁设想:他现在坐在哪儿,他在干些什么,他是不是像我一样醒着,像我一样绝望?

到中午时刻,我还心神迷乱烦躁不安地躺在床上,这时我终于听见楼梯上有脚步声,我所有的神经都紧张起来:可是这人走得脚步轻盈,无忧无虑,总是一步两级,飞快地跳了上来——现在有只手已经在敲门。我跳了起来,没去开门:“是谁?”我问道。

“您为什么不来吃饭?”他太太的声音有些生气地问道,“您是不是病了?”——“没有,没有,”我心慌意乱,结结巴巴地说道,“我就来,我就来。”我没有别的办法,只好赶快穿好衣服,走下楼去。可是我的两条腿摇晃得厉害,我只好扶着楼梯的扶手。

我走进饭厅。桌上摆了两副刀叉,我老师的太太坐在一副刀叉前面,跟我招呼,微微带着责备的口吻,怪我要人提醒。老师自己的位子却空着。我感到鲜血向我头上直涌。他这样不告而别是什么意思?他难道比我更怕我们两人见面?他是害臊,还是从此不愿和我同桌吃饭?我终于下定决心,问起教授是不是不来吃饭。

她惊讶地抬头看我:“您难道不知道,他今天一早就走了?”——“走了,”我嗫嚅着说道,“上哪儿去了?”说到这里她的脸已经绷起来了:“这事我丈夫没有想要告诉我,大概——又是他通常进行的一次短途旅行吧。”然后她突然目光锋利,带着询问的神气向我转过脸来,“可您竟然对此一无所知?他昨天夜里还特地上楼去找您呢——我想,这大概是为了想向您告别……奇怪,真是奇怪……他对您居然也没说什么。”

“我”——我只能发出这样一声叫喊。而使我惭愧使我感到羞耻的是,这一声叫喊把我最近几小时这样凶险地积存在心头的一切全都勾了起来。突然从我心里发出一阵啜泣,一阵又哭又号的痉挛——我一下子急急忙忙地吐出一大堆话,发出一连串叫喊,表达我心里一大团纠缠不清的绝望心情。我大哭,不,我浑身颤抖,我在神经质的抽泣之中把积压在我心里的痛苦全都从我颤抖的嘴里喷出。我的拳头发疯似的乱敲桌子,整个儿变成易受刺激发疯发狂的孩子。我大吼大叫,脸上热泪纵横,几周来像暴风雨似的悬在我头上的一切苦恼全都爆发出来。这样疯狂发泄之后,我感到轻松,与此同时,我又因为在她面前这样充分暴露自己而感到无限的羞惭。

“您怎么啦!我的天啊!”她跳起身来,一筹莫展。然后她迅速跑了过来,把我从桌边带到沙发跟前,“您躺下吧!平静下来!”她抚摸我的双手,摸摸我的头发。还未平息的抽泣,一个劲地震撼着我那一直在发抖的身体。“别折磨您自己,罗兰特——别自我折磨。这一切我都知道,我感到这事会发生。”她一直抚弄着我的头发。蓦然间她的嗓音变得严厉起来:“我自己知道,他会如何把人家弄得昏头昏脑,谁也不会比我知道得更清楚。但是请您相信我,我看见您完全靠着他,而他是靠不住的。我一直想警告您——您不了解他,您是个睁眼瞎。您是个孩子——您什么也感觉不到,就是今天,今天您也什么都感觉不到。也许您今天第一次明白了点什么——那么这样对他对您都会更好。”

她一直亲切地向我俯下身子,我似乎从豁亮的内心深处感觉到她的话语和她那双手的抚摩,给人慰藉,祛除痛苦。终于,终于又一次感觉到一缕同情,还有,终于又一次感觉到一个充满柔情的女人的手,简直可说充满了母性的温存,这真使人心旷神怡。也许我欠缺这些已经过于长久。如今我透过这忧郁的纱幕,接受一个柔情满怀的女人的关切,使我在痛苦之中感到幸福。可是,我是多么羞愧啊,多么为这一阵泄露真情的猛烈发作,为这暴露无遗的绝望情绪感到羞愧啊!我身不由己地、艰难地站起身来,结结巴巴地再一次大声抱怨,他对我所做的一切——他如何把我推开,折磨我,又吸引我,他如何无缘无故地对我态度粗暴——我满怀爱意依恋着一个折磨人的人,我对他又爱又恨,又恨又爱。我又一次开始猛然激动起来,她又不得不来安慰我。我无比激动地从沙发上跳了起来,她那双柔软的手又轻轻地把我摁到沙发上去。我终于平静了些。她沉默着,若有可思。我感觉到,她什么都明白了,也许比我自己还更加明白……

这一阵沉默约束着我们有好几分钟。然后这个女人站起身来。“好了——现在您当孩子当得够长的了。也该当当男人了。坐到这桌旁来吃饭吧。没有发生什么了不起的倒霉的事——不过是一点误会,很快就会澄清。”我不知怎的抗拒了一下,她情绪激动地补充道:“会澄清的,因为我不让他再这样拖下去,把您蒙在鼓里。应该结束了,他也该多少学会一点自我控制。您太善良,别去参与他那些古怪冒险的游戏。我要和他谈的,您放心好了。现在您来吃饭吧。”

我羞愧无比,木头人似的随她把我带到桌旁。她急急忙忙地说起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我打心眼里感激她,因为她对我方才控制不住说出的那番话似乎根本没有听见,似乎已经完全忘记。她鼓动我:明天是星期天,她要和W讲师及其未婚妻一起到附近的一个湖畔去远足,她要我一起去散散心,摆脱一下书本。我身上所有的不适只暴露了我过分劳累,神经过于紧张;去游游泳,或者去徒步走走,我的身体又会立刻找到平衡。

我答应一起去。干什么都行,只要现在别孤零零地一个人待着,只要别到我房里去,只要别脑子里老想着那些在黑暗中盘旋的念头。“今天下午您也别留在家里!去散散步,畅畅快快地跑一跑,快活快活!”她竭力怂恿我。“真奇怪,”我想,“她竟然会猜出我内心深处的感情。她跟我很陌生,可她总是知道,我需要什么,什么使我痛苦,而他了解我却看不出我的心思,把我打得稀烂。”我也答应她出去散步。我感激地站起身来,发现她换了一张面孔:平时她的那张嘲弄人的、疯疯癫癫的脸,使她总有点像个放肆的轻浮的男孩,如今这张脸已经消失,我看到的是一道柔和的、关怀备至的目光。我从来没有看见她这样严肃过。“为什么他从来没有这样仁慈地望着我?”我心慌意乱,怀着渴望的心情这样问我自己。“为什么他在使我痛苦的时候,自己从来也不感到这点?为什么他没有把这样乐于助人,这样充满柔情的手放在我的头上,放在我的手上?”我感激地吻着她的手,她不安地,甚至是激烈地把手从我手里抽走。“别折磨您自己。”她又重复一遍,她的嗓音凑得很近。

可是接着那生硬的神气又在她唇边浮现:她猛地站起身来,轻声吐出这样的话:“相信我,他不配!”

这句话,轻声说出,几乎无法听见,却又把痛苦击入我那几乎已经平静的心里。

我在那天下午和晚上起先开始做的事情,显得这样可笑,这样孩子气,多年来,我一直羞于想到它们——心里似乎有人把关,总是立即匆匆忙忙地把我引开,不让我回忆这些事情。好,今天我对那些愚蠢的傻事已不再感到害臊——相反,今天我是多么理解这个桀骜不驯、激情如炽的少年啊,他想拼命努力,来克服自己感情的摇摆不定。

我似乎在一条漫长无边的走廊尽头,像通过一架望远镜在看我自己:一个精神涣散,心情绝望的少年,他上楼到自己房间里去,不知道怎样对付他自己。他突然穿起上衣,迈出另外一种步伐,摆出无比坚定的架势,然后陡然间步履坚定有力地走上大街。不错,这就是我,我认出我自己,我知道当年这个备受折磨的可怜的傻小子的每一个想法。我知道,突然间我振作起来,甚至在镜子前面对自己说:“我才不在乎他呢!让他见鬼去吧!我干吗要为这个老傻瓜折磨自己呢!她说得对:开心一点!好好玩玩!前进!”

的确,我当时就这样上了大街。这是振作精神,为了自我解脱——然后一阵快跑,绝无仅有的一次怯懦的逃跑,不愿认识到,这快乐的坚定态度根本不是那么快乐,那坚硬的冰块依然沉重地悬挂在我的心上。我还知道,我如何在行走,手里牢牢地捏着那沉重的手杖,使劲地瞪着每一个大学生;我心里翻腾着一种危险的激情,直想和什么人吵一架,把那无处发泄四下乱窜的怒气向我在路上正好碰见的随便哪一个人击去。幸好没有一个人注意我。我就只好走向我的同学们下课后常去光顾的那家咖啡馆,准备不请自去,坐在他们桌旁。他们只要说出一句稍稍带刺的话,我就找茬挑衅。可惜我想打架的企图也都落空——天气明朗,大多数人都出去郊游,两三个坐在那儿的同学客客气气地和我招呼,我一心想要发火,可找不到丝毫借口。我气呼呼地很快就站起身来,径自走进郊区的一家名声不佳的酒店,女子乐队演奏的音乐震耳欲聋,一帮前来寻欢作乐的小城市的渣滓挤成一堆,又喝啤酒又抽烟。我急匆匆地灌下两杯啤酒,招呼一个声名狼藉的女人和她的女友,同样涂满脂粉骨瘦如柴的下等社会的女人到我桌旁,心里有种病态的欲望,希望举止招人注意。在这座小城市里,人人都认识我,人人都知道我是教授的学生;而那些人又因为奇装异服,举止怪异,谁都看得出他们是什么人——所以我便享受一种可笑的虚假的乐趣(正如我自己愚蠢地认为),这样一来自己出丑,也让他丢脸;我心想,让他们瞧瞧,我根本不把他放在眼里,我根本不在乎他——我当着众人的面,以最不得体、最为无耻的方式向这个乳房丰满的女人大献殷勤。这是一种充满恶意的醉意,不久也真的酩酊大醉,因为我们把各种酒乱喝一气,又是葡萄酒,又是烧酒,又是啤酒。大家推来搡去,胡来瞎闹,弄得椅子倒在地上,邻座小心翼翼地纷纷避开。可是我并不害臊,相反,我这个傻瓜还狂怒不已,心想,让他知道这事,让他看看,我多么不把他放在心上,啊,我并不悲哀,并没有受到伤害——正好相反:“拿酒来,酒!”我用拳头猛敲桌子,酒杯都震动起来。最后我带着这两个女人离去,两个手臂各挽一个,穿过主要大街,那里每到九点,通常都有彩车巡行,大学生、姑娘们、市民和军人都聚在一起在这条街上闲适舒心地溜达:我们三个黏在一起,活像一株摇摇晃晃的三叶草,在车行道上横冲直闯,大声喧哗,最后有个警察火了,走过来声色俱厉地叫我们安静。后来还接着发生些什么事情,我已经没法仔细描述——一片酒意浓烈的蓝色烟雾笼罩着我的回忆。我只知道,我对那两个喝得醉醺醺的女人感到恶心,自己也不大能够控制自己的感官。我便摆脱了她们,还到另外什么地方去喝了咖啡和白兰地,在大学的主楼前面发表演讲,抨击教授,这可乐坏了那些四下跑来的小伙子们。然后我还出于朦胧的本能,为了更进一步糟蹋自己,并且——这是无名火乱冒的时候产生的荒唐念头——惹他生气,还想去逛妓院,可是我认不得路,结果情绪恶劣地踅回家去。我的手不灵便,开门费了大劲,好不容易才勉强爬上开头几级楼梯。

然后走到他的门口,我的脑袋仿佛突然浸到冰水之中,那沉重的醉意一下子散去。我猛地清醒过来,凝视着我自己扭曲了的脸,看清了我在无可奈何的狂怒之下干出的愚蠢行径。我顿时羞愧得无地自容。我轻手轻脚地,活像一头挨了狠揍的狗畏畏缩缩地爬上楼去,溜进我的房间,只求没人听见我的声音。

我睡得像死人一样,等我醒来,阳光已洒满地板,并且缓缓地一直爬到床边。我一下子从床上跳起,在隐隐作痛的脑袋里,渐渐闪现出昨天晚上的回忆。可是我把羞耻强压下去,我不想再感到羞耻。我拼命地说服自己,我这样自甘堕落,可是他的过错,全然是他的过错。我自我安慰,说昨天发生的事,纯粹是开了个大学生的玩笑,一个几周以来,除了工作还是工作的人,大概是允许这样干的。但是在我进行自我辩护时,我觉得很不自在,我相当忐忑不安颇为心虚地下楼去见我老师的太太,想到昨天我曾答应和她一同远足。

说也奇怪,我还没有碰他的门把,他又浮现在我心里。于是,那火烧火燎、极其揪心的痛苦,那强烈的绝望心情也随之而来。我轻轻地敲门,他太太走来开门,目光柔和得出奇:“您都干了些什么荒唐事啊,罗兰特?”她说道,可语气与其说是责备,毋宁说是同情。“您干吗这样折磨自己!”我惊愕地站在那里:这么说,我干的那些傻事她也已经听说了。可是她立刻驱散了我的窘迫:“可是今天我们得老老实实地过啊。十点钟,W讲师和他的未婚妻过来,我们就一同驱车出游,划划船,游游泳,把所有的傻念头彻底驱散。”我还心惊胆战地鼓起勇气提了一个不必要的问题,问教授是否已经回来。她凝视着我,没有回答,我心里明白,这个问题是白提了。

十点整讲师来了,这是一个年轻的物理学家,作为犹太人,他在学者圈子里相当孤立,其实是唯一的一个和我们这些遭到摒弃的人来往的人。他的未婚妻陪他一起来,说不定是他的情妇。这是个年轻的姑娘,不停地咧着嘴笑,天真单纯有点调皮,也许正因为如此是这种即兴安排的异常行为的合适游伴。我们先坐火车前往附近的一个小湖,在车上一面不停地吃,一面聊天大笑。紧张严肃地工作了好几个礼拜,我已经很不习惯聊天时的欢快情绪,这一小时就像一些微微使人兴奋的酒浆,令我醺然欲醉。的确,他们非常成功地以他们孩子气的疯疯癫癫的行动,把我的思想从嘈杂纷乱的蜂窝里引了出来,平时,这些思想总是围着蜂房盘旋,嗡嗡乱响。我刚走到野外,和那年轻的女孩子偶尔举行一次赛跑,我又感到自己肌肉的力量,于是我又变成从前那个精干强壮、无忧无虑的小伙子。

在湖边我们弄了两只划桨的小船,我老师的太太为我的小船掌舵,在另一条船上,讲师和他的女友坐在一起划桨。刚一离岸,我们就产生赛舟的欲望,想要一争高下。我当然处于不利的地位,因为他们是两个人划船,而我不得不独自和他们对抗。可我本来就是这项运动训练有素的运动员,脱掉了外套,我使劲划桨,划得狠猛而且有力,渐渐赶上旁边的这只小船。挖苦的话语从两只船上不断地飞来飞去,互相加油打气,互相刺激。不顾七月天灼人的骄阳,也不顾浑身上下汗出如浆,我们这些苦役船上不屈不挠的囚徒为体育激情所驱使,狂热地拼命苦干。终于目标在望,一个长满树木的小小沙洲:我们划得更加拼命,我船上同行的女伴自己也为这场比赛所吸引。使她得意的是,我们这条小船的船头首先靠岸,我走下船来,浑身发热,大汗淋漓,被这异乎寻常的太阳,被激动不已的热血,被成功的喜悦弄得醺醺然,心脏怦怦直跳,像要跳出胸腔,汗湿的衣裳紧紧贴在身上。讲师的情况也并不更妙:我们这两个顽强拼搏的斗士非但没有受到赞扬,反而因为我们气喘如牛,模样相当狼狈而被两个疯疯癫癫的女人大大地嘲笑了一番。最后她们终于给我们一段时间,让我们凉快凉快;大家一面开着玩笑,一面临时搭起两个浴场:男子浴场,女子浴场,分别设在灌木丛的左右两边。我们迅速穿上游泳衣,在树丛后面闪电似的亮起明亮的内衣、赤裸裸的胳臂。我们还在更衣的时候,两个女人已经舒舒服服地迈步走进水里去了。讲师没有我累得那么厉害——我可是以一对二取得胜利——立即紧跟着她们跳进水里,而我划得太猛,心脏还猛烈地敲击着肋骨。我便先从容不迫地在阴凉地方躺下,舒舒服服地仰望白云从我头上掠过,在通体血液奔流的情况下无比惬意地享受着嗡嗡作响的甘美的倦意。

可是几分钟之后就开始有一阵暴风雨般的叫喊声从水上传来:“罗兰特,快来啊!游泳比赛!有奖游泳比赛!有奖潜水!”我躺着一动不动:我觉得我好像可以这样躺上一千年似的,皮肤被透过浓阴的太阳温柔地烤着,同时轻轻拂过的微风又使人遍体生凉。可是笑声又一阵阵飘送过来,这是讲师的声音:“他在罢工呢!我们可把这小子彻底干掉了!您去把这懒虫抓来!”果然,我听见有人踩着水向我走来,现在在非常近的地方响起她的声音:“罗兰特,快上啊!去赛一赛游泳!我们得给他们两个一点颜色瞧瞧!”我不作答,我觉得让她找我,很是有趣。“您在哪儿啦?”鹅卵石咯咯直响,我听见光脚板在岸边跑动,她在找我。蓦然间她就站在我跟前,湿漉漉的游泳衣紧紧地绷在她那像男孩一样苗条的身上,“您在这儿,唉,多懒啊!现在快上吧,懒虫,人家都差不多游到那边岛上去了。”我舒舒服服地仰天躺着,懒洋洋地伸欠着身子:“在这儿舒服多了,我待会儿过去。”

“他不肯来!”她大笑着把手套在嘴上像吹喇叭似的向水面的方向叫道。“把这吹牛大王扔到水里去!”讲师的声音像回音似的从远处传来。“您就来吧,”她性急地催我,“您可别丢了我的脸。”可我只是懒洋洋地直打呵欠。这时她又像玩笑又像生气地从树丛中折了一根树枝。“快上啊!”她使劲地重复了一遍,在我胳臂上抽了一下,叫我振奋起来。我直跳起来:她这一下抽得太猛,我的胳臂上露出了细细的一道血印。“现在我更不去了。”我说道,既开玩笑又微微发火。可是现在,她真的火了,她命令道:“走啊!马上就走!”我犟脾气发作,一动不动,她就又抽了一鞭,这次更狠,抽得火辣辣的。我猛地一下子跳起来,愤怒地夺下她手里的枝条,她直往后退,可我抓住她的胳臂。在争夺这根枝条的时候,我们两个半裸的身子不由自主地碰在一起。我现在抓住她的手臂,拧动她的关节,逼得她丢掉手里的树枝。她直往后退,身子拼命往后弯,这时突然啪的一响——她游泳衣左肩的搭扣扯掉了,左边那块布掉下,露出她的左胸,她胸脯上坚挺的红色花蕾直冲着我。我不由自主地望过去,只看了一秒钟,但已使我头晕目眩:我浑身哆嗦,羞愧无比地放开她那被我抓住的手。她满脸通红,转过身去,用一根发针凑凑合合地把搭扣拴在一起。我站在一旁,不知道该说什么,她也一声不吭。此时此刻我俩之间出现了一种令人窒息的强压下去的骚动不宁的情绪。

“喂……喂……你们两个在哪儿?”——从小岛那儿传来叫喊的声音。“嘿,我就来。”我急急忙忙地回答,猛地一下扎进水里,因为没有陷入新的迷乱,而暗自高兴。我在水下猛划几下,体验到能推动自己向前的这种令人鼓舞的欢乐,感觉到水这种毫无感觉的元素的清澈和阴凉,于是我周身血液的这种危险的流淌和涌动,便被更为强大明朗的欢乐猛地一下冲走。我很快就赶上了他们两个,向那位身体虚弱的讲师挑战,去进行一系列的比赛,每次我都获胜。我们游回那个沙洲,她留在那里,已经穿好衣服在等候我们,然后她就从我们随身带来的篮子里取出食物在野外欢快地举行一次野餐。可是尽管我们四个人疯疯癫癫地打趣说笑,我们两个总不由自主地避免互相搭话:我们有说有笑,仿佛都绕开我们自己。我们目光相遇的时候,总是心照不宣,感觉相似地匆匆避开:那个事件引起的难堪还没有平复,我们彼此怀着羞怯的惴惴不安的心情感觉到对方还记得这事。

下午又重新划船,时间很快度过,但是强烈的运动激情渐渐削弱,取而代之的是舒适的疲劳感。葡萄酒、暖意、灼热的阳光渐渐渗入我们的血液,使它流动得更为迅速。讲师和他的女友已经毫不在意地做出卿卿我我的动作,我们两个只好怀着某种难堪的心情听任他们亲昵。他们两个挤得越来越近,而我们则依然战战兢兢地保持一定距离。可是我们四人成双成对,变得越来越明显。那两个热情奔放的情侣走在林中小径上喜欢落在后面,显然是为了可以不受干扰地亲吻。我们两个留在一起,可总是有些拘束,影响我们谈话。最后我们四个又坐上火车,大家都心满意足,他们两个是预感到即将到来的新婚之夜,而我们两个则是终于摆脱了这样难堪的处境。

讲师和他的女友一直送我们到家。我们两人独自爬上楼梯:刚走进那幢房子,我又感觉到他的存在发出折磨人的强烈而狂乱的警告。“但愿他已经回来!”我焦躁不耐地想道。她仿佛从我的嘴唇上看出了这个没有发出的叹息,说道:“我们看看,他回来了没有。”

我们走进寓所,里面一片寂静。在他的书房里一切都和他离去时一样:在那张空落落的椅子上我那激动的心情无意识地似乎看到了他那腰背缩成一团的可悲的身影。但是稿子还放在那里,没有动过,和我自己一样,在等待着他。于是我又生起气来:他为什么逃跑?他为什么把我一个人抛下不顾?那含有妒意的愤怒越来越狂暴地升到我的喉头,于是那愚蠢的狂乱的欲望又阴沉地从我心头涌起,想做点什么恶毒的、充满仇恨的事情来伤害他。

他太太跟着我:“您待在这儿吃晚饭吧?您今天晚上可别单独待着。”她怎么会知道我害怕走进那空落落的房间,害怕听见楼梯的咯吱咯吱声,害怕沉思默想,进行回忆:我心里的一切她都猜得清清楚楚,每一个没有说出口的想法,每一种邪恶的欲望她都猜了出来。

一种莫名的恐惧向我袭来,我对自己感到恐惧,对我心里四下乱窜的仇恨感到恐惧。我想拒绝,可是我胆怯,不敢说不。

我一向憎恶通奸,倒并不是由于一种强词夺理的道德,不是由于古板拘谨,端庄贞静,也不是因为它意味着在暗中行窃,霸占别人的身体,而是因为,几乎每个女人在这种瞬间总是出卖她丈夫的最深的秘密——每个女人都是大利拉[25],偷走了被欺骗的丈夫的最人性的秘密,把它告诉一个陌生人,暴露她丈夫的力量所在,或是暴露他的弱点[26]。我并不认为女人委身于他人是个背叛,背叛在于,她们为了自我辩解,几乎总是掀起遮盖丈夫阴部的遮羞布,就仿佛在这浑然不觉的丈夫熟睡之际让好奇的陌生人对他报以嘲讽的幸灾乐祸的讪笑。

我当时被盲目愤怒的绝望心情弄得心神慌乱,逃进他太太的拥抱之中。起先她只是充满同情,后来才变得柔情满怀,一种感情飞快地滑进另一种感情。直到今日,我并不觉得这是我一生中所做的最卑鄙无耻的下流事情(因为这事是在无意之中发生的,我们两个不知不觉地跌进这烈火燃烧的深渊之中),我觉得最最无耻的是我睡在那灼热的枕头上还让她把他的最隐秘的秘密说给我听,我竟听任这个受到刺激的女人把他们婚姻生活中最深的秘密泄露出来。为什么我不把她推开,而要容忍她告诉我,多年来他都不碰她的身体,她用模糊的暗示絮叨了半天:我为什么不疾言厉色地叫她住口,不要泄露他男性的最隐秘的秘密?但是我这样急于知道他的秘密,如此迫切地想知道他对我,对她,对所有的人都有罪,以至于我如醉如狂地把她受到冷落的这个愤怒的自白听在耳里——这和我自己遭到摒弃的感觉是多么相似!于是我们两个出于迷乱的共同仇恨做出了和爱情相仿的事情:但是我们的身体互相探寻,紧紧拥抱,我们两个却不停地想到他,一再只谈到他。有时候她说的话使我痛苦,我因为陷进了我憎恶的处境而感到无比羞愧。但是压在我下面的身体不再服从自己的意志,它在自身的欢乐之中疯狂地扭动,我浑身战栗地亲吻着那张嘴唇,它却背叛了我最亲爱的人。

☆ 全部回帖 ☆

西绪福斯 (OP) @ 2024-03-19 11:08:36 江苏

第二天早上我悄悄地溜到楼上我的房里,舌头因为恶心和羞耻而苦涩不堪。等到她肉体的温暖不再使我的感官迷乱,我便感觉到那明亮刺眼的现实,以及我的背叛行为的可憎。我立刻知道,我永远也不可能再走到他的面前,我永远不可能去握他的手:我不是盗窃了他而是盗窃了我最珍贵的东西。 现在只有一个救星,那就是逃走。我发寒热似的把我所有的衣物放进箱子,把书码起来,把租金付给房东太太。不能让他再找到我,我也得就此消失,无缘无故神秘莫测地消失,就像他从我面前消失一样。 可是就在我忙乱之际,我的手突然僵住不动,我听见木头楼梯上咯吱咯吱的响声,有匆忙的脚步声上楼来了——他的脚步声。 我想必变得像死人一样脸色灰白,因为他一走进房门,就吓得叫了起来。“你怎么啦,孩子?病了吗?” 我往后直退,他想走近我,扶住我给我帮助,我避开了。 “你怎么了?”他惊恐地问道,“你出什么事了吗?还是……还是……你还在生我的气?” 我痉挛地向着窗户靠了过去。我没法正眼看他。他那关切的温暖的声音在我心里好像拉开一道伤口:我眼看就要晕倒,我心潮起伏,一股滚烫灼热的羞耻的热浪,灼热的、极为灼热的,燃烧的、焚烧一切的羞耻的洪流在我心头涌起。 但是他也惊讶而慌乱地站在那里,突然间——他的声音变得非常细小,非常迟疑——他悄声提出一个奇怪的问题:“有什么人……告诉你什么……关于我的事情了吗?” 我做了一个否认的动作,没有完全把身子转向他,可是仿佛他心里出现了什么叫人害怕的念头,他顽固地重复问道: “告诉我……坦白地跟我说……是不是有什么人跟你说了什么……关于我的什么事……有什么人是不是,我不问是谁。” 我又否认了一遍,他惘然不知所措地站着,可是一下子他似乎注意到我已经装好了箱子,我的书也已整理就绪,他来了正好打断了我最后出发的准备工作。他激动地走过来:“你想走,罗兰特,我看出来了……告诉我是怎么回事。” 于是我振作起来:“我必须走……请您原谅我……但是我没法谈这事……我会写信告诉您的。”更多的话我说不出来,我的嗓子哽得厉害,我每说一个字,心脏都突突直跳。 他僵直地站着。然后突然间他又显出那种疲惫的样子。“也许这样更好,罗兰特……是啊,不错,这样更好……对你对大家都更好,但是趁你还没走,我要和你再谈一次,七点钟,老时间你来……那时候我们好好告别,像男子汉对男子汉……千万不要逃避自己,不要写信……这样太孩子气,不符合我们的身份……再说,我要告诉你的事情,不宜于诉诸笔墨……这么说,你会来的,是不是?” 我只是点点头。我的目光还依然不敢从窗口移开,但是我已丝毫看不见清晨的明亮,在我和大千世界之间隔着一层厚厚的黑色的帷幕。 七点整我最后一次走进那间心爱的房间:早到的暮色通过门窗使全室朦胧,房间深处像光滑的石头的大理石也不再发光,书本全都在它们发出乳白色闪光的玻璃窗后面沉沉昏睡。这是我回忆中神秘的地方,在这里语言对我具有魔力,我在这里比在任何其他地方都更加深切地体验到精神的陶醉和欢快——我到现在还一直看见在这临别时刻的你,还一直看见你那可敬的身影,看见这身影现在如何缓缓地、缓缓地离开椅子的靠背,带着阴影,向我迎面走来:只有额头在黑暗中发出一道圆圆的光,犹如一盏雪花石膏的灯,上面涌动着一股飘拂的烟雾,是这位老人的白发。现在有一只手从下面艰难地抬起,它在找我的手,现在我认出这双眼睛严肃地望着我,我已经感到我的手臂被温柔地抓住,我被领过去坐在他的椅子上。 “坐下,罗兰特,我们讲讲清楚。我们都是男子汉,应该真诚相待。我不逼你——但是,这最后一小时也让我们之间把一切都谈得明明白白岂不更好?好,你说吧,为什么你要走?是因为那无谓的侮辱而生我的气吗?” 我摆摆手予以否定,这个被欺骗的人,这个遭到出卖的人,还想把罪过揽在自己身上,这个念头太可怕了! “除此之外,我是不是有意无意地伤害了你?我有时候很怪,这我知道。我有时违反本意冒犯了你,折磨了你。我从来也没有为你对我的所有关切表示过足够的感谢——这我知道,我知道,这我一直都知道,即使在我使你痛苦的时刻我也知道这点。难道这是你要走的原因吗?告诉我,罗兰特,因为我希望我们能诚实地互相告别。” 我又摇了摇头:我没法开口说话。他的声音一直非常坚定:现在开始微微有些慌乱了。 “还是说……我再问你一遍……有什么人跟你说了一些关于我的什么事情……什么你觉得下流,觉得令人反感的事情……什么让你看不起我的事情?” “没有!没有!……没有!……”我的抗议像一阵抽泣直喷出来:我会看不起他!看不起他! 现在他的声音变得不耐烦了:“那么是什么呢?……还可能是什么事呢?……你干活干累了?……还是说有什么东西吸引你离去?……一个女人……是个女人吗?” 我沉默不语,这个沉默大概有些异样,他觉得像是肯定了他的问题。他于是弯下身子,凑近一些,非常轻地悄声耳语,但是并不激动,丝毫不激动也不愤怒: “是不是为了个女人?……我的太太?” 我一直沉默不语,他明白了,一阵战栗传遍我的全身:现在,现在他要发作了,他要扑向我殴打我,狠狠地揍我一顿……而……我几乎渴望着他抽我一顿鞭子,鞭打我这个小偷,这个叛徒,渴望着他用鞭子把我像头癞皮狗似的从他遭到玷污的家里打出去。可是奇怪……他保持完完全全的平静……他沉思地喃喃自语,听上去几乎像是如释重负:“我其实早就可以想到这个。”他在屋子里来回踱了两圈,然后在我面前站住。我几乎觉得他是用轻蔑的口气说道: “你把这事……这事看得这么重?她难道没有跟你说,她是自由的,她无论干什么,要什么,都随她便,我没有权利管她?……没有权利禁止她干什么事情,我也毫无兴趣去禁止她什么……为什么要她为了照顾什么人,恰好在你身上要控制自己呢……你年纪轻轻,气宇轩昂,一表人才……你和我们很接近……她怎么会不爱你呢,你这个英俊的美少年,她怎么会不爱你呢……我……”他的嗓音突然开始颤抖起来。他弯腰凑近我,近到我都感觉到他的呼吸。我又一次感到他的目光温暖地拥抱着我,我又感到那奇怪的光芒,就像……就像在他和我相聚时的那些罕见的奇特的时刻,他越来越挨近我。 然后他轻声耳语,他的嘴唇几乎动都不动:“我……我可也爱你啊!” 我霍然跳了起来吗?我不由自主地吓得直往后退?但是我身体想必显出了一个深感意外的想要逃跑的姿势,因为他像被人推了一下,踉踉跄跄地走开了,他的脸上堆起一团阴影。“你现在看不起我?”他轻声问道,“你现在觉得我很令人反感?” 我为什么当时无言以对?为什么我只是默默地坐在那里阒无生气,窘迫万状,了无感觉,而不是向这个恋人走过去,消除他那荒唐的忧虑?但是当时各种回忆在我心头疯狂地翻腾,仿佛有一种密码一下子破译了传递所有那些难以参透的消息的语言,于是我现在豁然开朗,一切全都明白了。他那温柔的态度,他那突兀的自卫,我深受震撼地懂得他那次夤夜来访,以及他无情地逃避我那热情奔放的激情。爱情,我一直觉得他怀有爱情,缠绵羞怯的爱情,时而像潮水般涌来,时而又遭到强力的抑制。我曾经爱过这个爱情并且在每一股向我倏然飘来的目光中享受过这个爱情——但是,当爱情这个字眼现在从这个胡子拉碴的嘴里说出,带着性感温存的声调,我的太阳穴上立即响起嗡嗡的声音,既甜蜜又可怕。尽管我心里对他怀有强烈的谦卑同情,我这个心慌意乱浑身颤抖突然遭到袭击的男孩,竟对他那出人意表地向我披露的激情无言以对。 他心灰意冷地坐着,凝视着我的沉默的脸。“这么说,这事对你来说竟是这样的可怕,这样的可怕。”他喃喃自语,“连你……那么说,连你也不原谅我,连你也不原谅我。我对你紧闭双唇,几乎为之窒息……我向你隐瞒了我向任何人都没有隐瞒的事情……但是,宁可你现在知道这事,这样,它就不再压在我心上了……因为我已经感到不胜负担……啊,实在不胜负担……宁可有个了断也比沉默和隐瞒更好……” 这番话充满了悲哀,充满了柔情和羞愧;这断断续续的语气一直侵入到我的心灵深处。我感到羞愧万分,我在这个人面前竟然这样冷冰冰地,这样麻木不仁冷若寒霜地保持沉默,我从他那儿得到的东西远远超过得自其他任何人,而他竟然这样无谓地在我面前自轻自贱。我的心灵急于给他说些安慰的话语,但是我的嘴唇,我颤抖的嘴唇不听使唤。于是我就这样窘态毕露,可怜巴巴地蜷缩着坐在那里,在软椅里缩成一团,他几乎有些生气地给我打气:“别这么坐在那儿,罗兰特,别不吭气,怪吓人的……振作起来……你难道真的觉得这事这么可怕吗?你难道真的为我这样感到羞耻?……现在可是一切都过去了,我把一切都告诉你了……让我们至少体体面面地互相告别吧,就像两个男人,两个朋友分手时应该有的样子。” 但是我依然控制不住我自己,这时他碰了碰我的手臂:“来,罗兰特,坐到我这儿来!……既然你知道了,既然我们之间终于一切都已明朗,我心里也就轻松了……我起先一直害怕,你会猜出来,我觉得你是多么可爱……后来我又希望,你自己会感觉出来,这就省得我向你坦白陈述了……但是现在事情已经发生,我也就释然了……现在我可以无拘无束地跟你说话,我跟任何人都从来没有这样说过。因为你在这些年里比任何人都更加亲近我……我从来没有像爱你这样地爱过任何人……也没有一个人像你这样,我的孩子,唤醒了我心里最终的活力……所以你在临别时也该比任何人对我了解得更多,在这几小时里我如此清楚地感觉到你的询问,你的沉默的询问……就你一个人应该了解我整个的一生。你要我把这一切告诉你吗?” 从我的目光,从我慌乱、惘然而又震惊的目光中他看出我要他说。 “那就过来一点……往我这儿靠……这种事我不能大声诉说。”我向他俯过身去,我必须这样说:我是温驯地俯过身去。可是我刚在他对面坐定,等待谛听,他又站起身来:“不行,这样不行……你不能在我讲话时直盯着我……否则……否则我没法说。”他一下子把电灯关掉。 黑暗向我们袭来,我感觉到,他就近在咫尺,我从他的呼吸感觉到这点。他的呼吸沉重,在看不见的什么地方发出痰喘似的声音,突然在我们两人之间响起一个声音,向我诉说他整个的一生。 四十年前的那天晚上,这位最最可敬的人把他的命运像枚坚硬的蚌壳似的展现在我眼前。从此以后,我觉得我们的作家和诗人在书里叙说的异乎寻常的事情,戏剧在舞台上演出的可歌可泣的悲剧,我总觉得全都宛若儿戏,无足轻重。这究竟是为了方便,出于怯懦或者过于短视,以至于他们大家总是只描绘生活的上半部光辉普照的部分,那里感官公开而又合乎规则地起着作用,而与此同时,在生活的地窖深处,在心灵的洞穴和沟壑里,激情的真正危险的野兽磷光四射地东奔西突,在隐蔽的角落以光怪陆离的各种方式纠缠在一起,或是互相融合或是互相撕裂?是不是妖魔似的冲动发出的灼热的耗人精力的气息,那滚烫的热血发出的浓雾,使他们惊惧?是不是他们害怕人类的溃疡会玷污他们过于娇嫩的双手?抑或他们的目光习惯于半明半暗的亮光,不再往下搜寻这些滑不留步,危险万分,满布腐朽的阶梯?可是对于熟知情况的人来说,再也没有比探寻隐蔽的快乐更大的快乐,再也没有比围绕在险境四周的战栗更为强劲的战栗,再也没有比由于羞耻无法摆脱的痛苦更为神圣的痛苦。 这里有一个人赤身露体地展现在我面前,这里有一个人,亲手撕开他最内在的胸脯,渴望着把他捶得稀烂,让受到毒化、业已焚毁、长满脓疮的心暴露出来。在这个憋了多年的坦白直陈里,透露着一种宗教徒自我鞭笞以期赎罪的狂野欢乐。只有一个一生感到羞惭,缩着脖子躲躲藏藏的人,才能这样如醉如狂地坦然畅谈,一吐为快。有个人在这里敞开胸怀,把自己的一生一段一段地吐露出来。在这个时候,我这个孩子生平第一次目不转睛地直窥进尘世感情的难以想象的深渊之中。 他的声音起先只是虚无缥缈地在房里飘荡,心情激动的一股朦胧的烟雾,秘密行径的模棱两可的暗示,可是恰好在这样费劲地控制激情的努力之中,让人感到那激情即将到来的强大力量,就像在一种快速的节奏之前,有某些使劲放缓的节拍,人们在神经里便预先感觉到那股狂劲。然后由一种内在的激情的狂风暴雨所激,图像便开始逐渐闪现,颤动着突显出来,然后才渐趋明亮。我起先看见一个男孩,一个羞怯内向的男孩,都不敢跟同学们说话,可是一股杂乱无章的、肉体上强烈要求的欲望驱使他激情如炽地去接近全校最俊美的男孩,可是一个在他过于温柔地接近时把他无情地一把推开,第二个则以极端露骨的话语把他嘲笑一番。更糟糕的是,他们两个把他这种有违常情的欲望公之于众——于是大家异口同声地对这个茫然不知所措的人冷嘲热讽,百般凌辱,把他像个麻风病人似的从他们欢快的群体中撵了出去。每天上学的道路变成了罪人赎罪之路,自己对自己感到厌恶,使得这个很早就被打上犯罪烙印的孩子,夜里也不得安宁:这个遭到摒斥的人觉得他有违常情的、可是起先只是在梦寐中表现出来的欲望纯属疯狂想法,是有辱人格的罪恶行径。 正在讲述的声音不安地时高时低。有一瞬间,它仿佛想要消失在黑暗之中。但是一声叹息又把这嗓音扬起,于是从那阴郁的烟雾之中又燃起新的图像,影影绰绰地、鬼气森森地排列起来。这个孩子变成了柏林的一名大学生,这座深藏隐蔽的城市第一次使他长期以来一直控制住的欲望得到满足,但是这些在阴暗的街道拐角处,在火车站和桥梁的阴影里进行的幽会,总是叫人恶心感到腻味,而且伴以恐惧,令人心悸。仓促的欢乐少得可怜,危机四伏因而阴森可怕,在大多数情况下幽会总是可耻地以敲诈勒索告终,而且每次都会一连几个星期把冰冷的恐怖留在身后,犹如拖着一条黏糊糊的蜗牛爬行的痕迹。在阴影与光明之间通向地狱之路:在阳光明媚工作繁忙的白天,精神滋养的水晶般的元素涤荡着这个研究者的心灵,夜晚则把这个激情沸腾的人一而再地又推到郊区的那些渣滓中去,推到那些无比暧昧,看见警察头戴的尖顶帽盔便仓皇遁逃的那帮家伙的圈子里去,推到烟雾弥漫的啤酒地窖中去,这种酒窖疑心甚重的大门只向露出某种微笑的人开启。为了小心翼翼地把每天生活中的这种双重性掩盖起来,不让外人的目光看到这墨杜萨[27]的秘密,白天无懈可击地保持一位大学讲师严肃庄重的态度,夜里去逛那罪恶世界,在摇曳的街灯的光影里经历羞于见人的冒险奇遇,而不被人认出,意志必须像钢铁似的绷紧。这个备受折磨的人一次又一次地振作起来,用自我控制的皮鞭把那脱离常轨的激情逼回正道,可是欲念又一次次地驱使他去干那暧昧危险的勾当。十年、十二年、十五年之久,和这无法治愈的激情发出的视而不见的磁铁一般的力量进行着摧折神经的搏斗,犹如一次持续的痉挛。享受而不知其乐,羞耻令人窒息,渐渐地,那变得阴暗、躲躲闪闪的目光流露出对自己激情的恐惧。 后来,在他三十岁那年,他终于做出一次强劲有力的尝试,把他的车子拉上正轨。在一位亲戚家里,他认识了他后来的太太。这个年轻的姑娘模模糊糊地为他性格中的神秘性所吸引,向他表示了真挚的爱慕之情。这姑娘男孩似的身体和她富有青春活力的举止第一次短时间内迷惑了他的激情。他俩之间匆忙短暂的关系,战胜了他对女性的反感,他内心的障碍第一次得到克服。他希望凭着这种正常的关系,能够控制他那步入歧途的激情。他生平第一次找到了一个支点,能够对抗内心滑入险境的迹象。他迫不及待地渴望牢牢地稳住自己,于是在事先坦白自己的隐秘之后,迅速和这位年轻的姑娘结婚。他认为这一来进入可怕区域的退路已被切断,短短几个星期他过得无忧无虑;可是不久证明,这新的魅力无效,原先的欲望又变得顽固而强大。从此这个自己失望也使人失望的女人,只是充当一个虚有其表的摆设,为了对外掩饰他那旧病复发的激情。于是他的道路又惊险万状地沿着法律和社会的边缘,通向险象环生的黑暗之中。 这种内心的慌乱之外又添加了一个特别的痛苦:他获得了一个职位,这样的激情在这里就遭到了厄运。他先当了讲师,后来成为地位优越的教授,经常和年轻人打交道成了他本职的义务。英俊美貌的少年,在普鲁士文牍世界的一座无影无形的竞技场上的埃菲伯[28]们近在咫尺,呼吸、相闻,一再成为他的诱惑。他们大家——新的厄运!新的危险!——都激情奔放地热爱着他,并没有认出隐藏在这位教师的面具后面的厄洛斯[29]的真面目。倘若他的手(暗暗发抖的手)和蔼可亲地碰碰他们,他们便感到幸福。他们把热情浪费在一个不得不时时抗拒他们,控制自己心神的人身上。这是坦塔罗斯的痛苦[30]:必须严厉对付那急迫的激情,不断地和自己的弱点进行没完没了的斗争!每当他感到几乎要屈服于一次诱惑之时,他便突然匆忙遁逃。这便是那些越轨行为。他来去匆匆,疾如闪电,当时曾使我极为困惑:现在我在眼前看到了这种遁逃的恐怖的道路,逃到荒僻险径,逃进无底深渊。于是他总是到一座大城市去,在那里的偏僻角落里找到熟悉的人,下层社会的人,在这种聚会时遇见的,都是些衣衫污秽、娼妓似的青年,而不是怀着神圣的心情以身相许的年轻人。但是这种恶心,这种泥潭,这种反感,这种失望的有毒的洗涤剂正是他所需要的。这样他在家里,置身于对他满怀信赖之忱的学生当中,他又能坚定不移地稳住他的感官。啊,这都是些什么样的聚会啊——他的坦白陈述向我唤醒的都是些什么样的妖魔鬼怪,可又都是臭气冲天的尘世间的人物形象!因为这个天分极高智力过人的人,这个天生的像迫切需要呼吸一样需要形体之美的人,这个感情丰富、心灵纯净的大师,他不得不在那些只让知情人才进入的烟熏火燎墙壁发黑的下等酒店里遭遇人世间最大的屈辱:他在那儿领教散步道上涂脂抹粉的小阿飞提出的放肆要求,洒满香水的理发店小厮做出的娇媚甜腻的亲热劲头,穿着女人裙子的变性人发出的兴奋的窃窃娇笑,潦倒的戏子嗜钱如命,贪得无厌,嚼着烟草的水手粗野的温存爱抚——那背离正轨的性,就在城市最低下的边缘,在所有这些扭曲变形,心惊胆战,颠三倒四,光怪陆离的形式中寻找并且认出自己的同类。所有的屈辱,所有的侮辱和暴力他都在这些又湿又滑的道路上遇到:他不止一次地被人洗劫一空(他过于虚弱,过于高贵,没法跟一个马夫斗殴),失去了怀表,失去了大衣,而且还在那家蹩脚的郊区旅店里被那位喝得酩酊大醉的伙伴肆意嘲笑一通之后才回到家里。敲诈勒索的人对他紧追不舍,有个家伙好几个月步步追逼,一直跟到大学,大模大样地坐在听众席的第一排,带着一脸油滑的奸笑望着这位全城闻名的教授,还不时冲着他亲热地眨巴眼睛。教授浑身哆嗦,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勉强把这堂课讲了下来。有一次——他连这事也向我坦白,我听了心脏都停止了跳动——他午夜时分在柏林一家低级下流的酒吧里和一帮家伙一起被警察连窝端走:一个大腹便便,腮帮通红的警官脸上挂着那种下级公务人员终于能对一个知识分子显显威风的冷冷嘲笑,挺胸叠肚,神气活现地记下这位浑身哆嗦的先生的姓名和职位,最后算是开恩,对他说,这次他还不受惩罚,得以开释,不过从此以后他的名字可就记在某个名单上了。久坐酒气熏天的酒馆之中,衣服上就会沾染上那种味道,同样在他自己的这座城市里,想必也在某一个莫名其妙的地方开始,渐渐窃窃私语传出谣言,因为就像当年在中学的班级里,在同事圈子里,人们越来越明显地突然缄口不语,不再致意问候,直到最后这里也出现那种玻璃一样透明的陌生空间,把这个始终孤独的人和大家彻底隔离开来。在他封锁得严而又严的住所里,完全处于隐蔽状态之中,他还一直觉得有人在窥伺并且认出他来。 上天对这个备受折磨惊恐万状的心灵从未开过恩,让他得遇一个心术纯正思想高洁的朋友,他那男性的、强烈的柔情也从未得到相应的回报:他总是不得不把他的感情分为上下两层,上层分给和大学里那些年轻的精神伙伴的充满柔情渴慕的交往,下层则分给那些在黑暗中结交的同伴,早上想起他们只会使他不寒而栗。这位已经开始衰老的人从来没有经历过纯真的爱情,一位少年献给他的发自内心的爱情。失望之余,心力交瘁,在荆棘丛生的灌木丛中追逐奔突,神经已经颓丧,这个自暴自弃的人早已认为自己已被掩埋——这时突然间有一个年轻人闯进了他的生活,激情满怀地冲着他、冲着这个已经上了年纪的人走去,用自己的语言自己的心灵表现自己乐于奉献,热情洋溢地接近他,接近这个浑然不觉受到震惊的人。面对这个他早已不再期望的奇迹,他吓了一跳,他觉得自己已经不配接受这样纯洁、这样无意识地向他献出的馈赠。青春的使者又一次来临,英俊优美的体态,激情如炽的思想,为他燃起精神的火焰,通过精神感应的纽带温柔地和他拴在一起,渴望得到他的激情,对于这种激情的危险毫无感觉。厄洛斯的火炬在这无知的灵魂之中燃烧,他像那呆子帕西法尔[31]一样英勇无畏和浑然不觉,他俯身凑近那中了毒的伤口,不知魔术的威力,也不知他的来临便已带来了痊愈——这个被人期待了一辈子之久的人,来得实在太晚,在夕阳西下暮色四合的最后时刻走进这个屋子。 这个形象一经描绘,他的嗓音也从黑暗之中升起。一股明亮的光泽似乎涤净了这个嗓音,深沉的共鸣的柔情赋予它音乐性,因为这张能说会道的嘴谈起了这个年轻人,这个迟到的情人。我因为激动,感到幸福而浑身发抖,但是蓦然间——我心头好像重重地挨了一槌,因为我老师谈到的这个生机勃发的年轻人,这就是……这就是……我感到满面羞红……这就是我自己:我仿佛看见我自己从火焰燃烧的镜子里走了出来,身上披着未曾预料到的爱情的强烈光芒,以致它的反光把我烧焦。不错,这就是我——我越来越清楚地认出我自己,我那急切冲动、热情洋溢的样子,狂热地想要亲近他的愿望,那欲念强烈的快感,单凭精神还不足以使它满足,认出我这个傻里傻气秉性狂放的少年,不谙自己的力量,再一次在这个阴沉抑郁的人心里唤醒了生机勃勃的勇于创作的萌芽,再一次在他的灵魂里点燃了厄洛斯由于疲惫业已倾覆的火炬。我这时无比惊讶地认出,我这个胆怯腼腆的人对他意味着什么,他喜欢我的奔放激情,把它看成他这个年龄获得的最为神圣的惊喜——我同时浑身战栗地认识到,他的意志在这里向我逼来,何等强劲有力:因为他恰好不愿从我这个纯粹的情人这里受到嘲笑,遭到推拒,不愿从我这里获得因为肉体受辱而引起的震颤,不愿把命运勉强给予的这最后的恩赐去供感官欢乐嬉戏。因此他对我强烈渴望亲近便这样坚决地予以抵抗,把冷嘲热讽像冰水似的猛地泼来,驱赶我那涌流的感情,把柔和的朋友之间的话语一变而为拘谨强硬的交际辞令,控制住他那温柔地与人相握的手——只是为了我的缘故,他迫使自己举止乖张,态度粗暴,而这一切都是为了让我冷静下来,使他能够自我控制。可是若干星期下来搅得我六神无主。那天夜里的感情纠结,场面混乱,如今映现在我眼前,清晰得可怕。他当时为强劲无比的欲念所驱使,像梦游者似的,踏着咯吱咯吱直响的楼梯爬上楼来,然后以那句侮辱人的话语拯救了自己也拯救了我们的友谊。我战栗着,深受感动,像发烧一样的激动,心里充满了同情,我终于理解,为了我的缘故他受了多少痛苦,为了我的缘故他多么英勇地控制着自己。 这黑暗中的声音,这黑暗中的声音,我多么清楚地感觉到它一直侵入我心灵的最深层!在这个声音里有一种先前从未听见过,后来也从未听见过的声调——一种发自灵魂深处的声调,一般平庸的命运从未触及这样的深处,一个人在一生中只有一次对一个人这样说话,说完之后就永远沉默,就像传说中的天鹅,只在垂死之际才会绝无仅有地扬起一次它沙哑的嗓音歌唱。我把这热烈地向前挺进,灼热地步步紧逼的声音战栗而痛苦地吸收进我的身体,犹如一个女人接受一个男子…… 倏然间这个嗓音一下沉默,只有黑暗隔在我俩之间,我知道他近在咫尺,我只消举起手来,伸出的手就能触及到他,我心里有强烈的欲望,想要安慰这个受着煎熬的人。 可是他动了一下。灯光蓦然亮起,一个人影,疲倦衰老,受尽折磨地从圈手椅上挣扎着站了起来——一个精疲力竭的老人步履缓慢地向我走来。“别了,罗兰特……现在我们之间不要再说什么!你到这里来了,这是好事,现在你离去,对我俩都有好处……别了……让我和你吻别!” 仿佛被魔力所驱使,我摇摇晃晃地向他走去。那股幽暗微弱的火苗平素像被浓密烟雾压了下去,现在又在他眼睛里燃烧起来:熊熊的火苗腾地一下子从他眼里升起。他把我拉近他的身体,他的嘴唇如饥似渴地紧压着我的嘴唇,他浑身一阵痉挛,把我的身体使劲地搂在怀里。 我还从来没有从一个女人那里得到过这样的一吻,疯狂绝望的一吻,宛如临终时的一声呼喊。他的身体颤抖似的痉挛也传到我的身上。我浑身哆嗦,被一种既陌生又可怕的感觉双重地控制住——我以整个心灵奉献出去,但是因为身体被男性触及心生反感而进行反抗,于是深深地受到惊吓——感情一片混乱,把我受压抑的一秒钟延伸成为令人麻木不仁的漫长时间。 他这时放开了我——猛地一震,就仿佛一个身体被强暴地撕成两半——他吃力地转过身去,跌坐在圈手椅里,把背冲着我:好几分钟一动不动地向前方探着身子。渐渐地他感到脑袋过于沉重,这才更加疲倦,更加无力地弯下身子,然后就像有一个过分沉重的东西,一个摇晃了许久的重物突然跌入深处,他那向下低垂的额头沉重地落在书桌上,发出一下沉闷的硬邦邦的响声。 无限的同情在我心里涌流回荡。我不由自主地向他走近,但是这个坍塌的背脊又突然一阵痉挛伸直起来,他回过头,从他紧紧蜷在一起的双手的空隙里沙哑而沉闷地以威胁的口气发出呻吟:“走开!……走开!别动!……别走过来!……看在上帝的分上……看在我们两个的分上……现在走吧……走吧!” 我明白了。我浑身战栗地往后退去,像逃跑似的离开了这个我心爱的房间。 从此我再也没有看见过他,也从来没有收到过他的一封信或者一则消息,他的作品一直没有出版,他的名字被人遗忘;没有一个人比我更了解他。但是我还像当年那个心中无数的男孩,直到今天依然感到:无论是在他之前的父母,或在他之后的妻儿,我对谁也没有更加感谢过,也从来没有更加爱过任何人。 (1927) (张玉书 译)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1] 本篇于一九二七年在小说集《感情的混乱》(莱比锡海岛出版社)中首次发表。 [2] 过去德国公务员的荣誉头衔。德国的教师都是公务员,有卓越贡献的教授也会获得这一称号。 [3] 拉丁文:光荣的战士。 [4] 柏林大学,即现在的洪堡大学,坐落在菩提树下大街上。 [5] 拉丁文:掠夺,抢劫,在此意为神往。 [6] 指征服新大陆的西班牙殖民者。 [7] 拉丁文:大竞技场。 [8] 本·琼森(1572—1637),英国戏剧家。 [9] 克里斯托弗·马洛(1564—1593),英国戏剧家,诗人。 [10] 菲力普·马辛杰(1583—1640),英国戏剧家。 [11] 菲力普·锡德尼(1554—1586),英国诗人。 [12] 托马斯·基德(1558—1594),英国戏剧家。 [13] 约翰·海伍德(1497—1580),英国戏剧家。 [14] 埃德蒙德·斯宾塞(1552—1599),英国诗人。 [15] 英文:这时代的年纪和躯体,意即这时代的特征。 [16] 中世纪传说中的英国国王,他和他的圆桌骑士的故事是古老的传奇内容。 [17] 杰弗里·乔叟(1343—1400),英国诗人。 [18] 寰球剧院于一五九九年建立于泰晤士河南岸,是当时最主要的公众剧院,莎士比亚的许多戏在此上演。 [19] 亦称山林之神剧,为古希腊戏剧中的滑稽剧,由山林之神担任合唱。 [20] 古希腊神话中的美少年,因为容貌美丽,得以升上奥林匹斯山,成为侍酒童子。 [21] 古罗马(三世纪下半叶)基督教的殉道者,先为乱箭所伤,后被人用大棒打死。 [22] 即莱奥纳多·达·芬奇。 [23] 歌德诗剧《浮士德》中的人物,浮士德的学生,一个死抠手本的学究。 [24] 《浮士德》中具有魔幻色彩的场面。 [25] 《旧约》中大力士参孙之情妇,受非利士人贿赂,出卖参孙,把参孙的弱点告诉他们,致使参孙被擒。参看《旧约·士师记》第十六章。 [26] 参孙的力量在他的头发,剃去了他的头发,他就荏弱无力。 [27] 希腊神话中的女怪,脑袋狰狞可怕,目光能使人化为石头。 [28] 古希腊年龄在十八岁至二十岁之间的年轻男子。 [29] 希腊神话中的爱神,性爱、欲念的象征。 [30] 希腊神话中宙斯的儿子。因欺骗众神受到惩罚,永远受饥渴的煎熬。他站在湖水之中,口渴思饮,水即退却,腹饥思食,挂果的树枝立即弹开。坦塔罗斯的痛苦,即可望而不可即之苦。 [31] 德国中世纪同名诗体小说中的骑士。茨威格在此主要指的是瓦格纳根据这一小说创作的同名歌剧的主人公。剧中的帕西法尔是个性格纯正的傻小子,迷恋骑士生涯离家出走,寻找圣杯城堡,历经艰险。他对魔术师所施的美人计浑然不觉,不受诱惑,终于解救了为毒矛所伤的圣杯国王阿姆福尔塔斯,以及为魔术所囚的美女孔德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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znmjsgij @ 2024-06-04 20:19:38 江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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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绪福斯 (OP) @ 2024-11-20 19:40:16 江苏

秘密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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