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底什么才是欧亨利风格的短篇小说呢?大概就是用一个华丽的都市寓言去讲述一个直白的人生道理吧,亦如本篇,即使你不认为自己是个职业选手,也大胆的去做吧,也许会得到一个意想不到的结果呢。
《高级实用主义》选自欧亨利全集第六部《随意选择》,译者 姚兴文 杨玉洁
高级实用主义
一
寻求智慧成了一个严肃而重要的问题。古人已经靠不住了;柏拉图已变得陈腐不堪;亚里士多德已岌岌可危;马库斯·奥里刘斯①也已摇摇欲坠;伊索②的版权已归印第安纳所有;所罗门③让人肃然;而你又不能从埃皮克蒂塔斯④那里得到任何指教。
蚂蚁,多年来一直被学校教科书当做聪明与勤劳之典范,却被证明是动作蹒跚的傻子在浪费时间与体力。今天的猫头鹰遭到驱赶。文化讲学会不再讲文化,而是放空竹。白髯翁给专利生发剂的卖主颁发闪闪发光的奖牌。日报社出版的年历竟会也有印刷错误。学院的大学教授已变为——
但这里决没有人身攻击。
坐在教室里钻研百科全书,或翻看剧本,都不会使我们变聪明。正如诗中所说:“知识来了,智慧却滞后了。”才智是露珠,在不知不觉中它已滋润了我们,使我们清醒,使我们成长。知识是灌入我们身体中的一种强水流,它动摇着我们的根基。
于是,我们蓄集智慧!但怎么做都需要知识。我们了解的事情,我们就了解;但我们经常对我们的聪明却不够聪明,而且——
还是让我们开始这个故事吧。
二
有一次,我在一个城市小公园的长凳上发现一本十美分的杂志。不管怎样,那是我坐到他旁边时他向我讨的价钱。他本身就是一本杂志,发霉的、肮脏的、破烂不堪的杂志——我确信他就包藏着一些稀奇古怪的故事——结果他是一本剪贴薄。
“我是一家报社的记者,”我试着对他说,“我要写一些在公园过夜的倒霉人的经历的详细材料。我可以问一下你的遭遇是什么造成的吗?”
我的交易对象的一阵大笑声打断了我的话,那笑声刺耳,好像好久没笑过,所以我认定这是他好多天以来第一次发出的笑声。
“噢,不对,不对,”他说,“你不是记者。记者不这样说话。他们都装成我们中的一个,并说他们是从圣路易斯爬上了一个铁路的闷罐车来这里的。我一眼就能认出记者。我们公园游民都练就了一副判断人本领的本事。我们整天坐在这里,看着人们来来往往。不管谁从这凳子走过,我都一眼就能估摸出他是什么人,我的方法你肯定意外。”
“嗯,”我说,“那你往下说,说说你是怎么估量我的。”
“我应该说,”这位判断人性的学者的犹豫却不可原谅,“你做过,就是做过合同交易,或者可能在商店做过事,或者可能是一个画广告招牌的人。你在公园里逗留是要把烟抽完,并想免费听听我的小段独白。也许你还可能是一个泥水匠,或者律师。你看,天快黑了,而你妻子又不让你在家抽烟。”
我眉头紧锁,心情郁闷。
“但是,再算一下,”这位专门研究人的人接着说,“我说你还没有妻子。”
“没有,”我不安地说,“没有,没有,没有,我还没有,但丘比特的箭一射我就会有的,那要——如果——”
我的声音一定是越来越低,被不确定和绝望所压抑。
“我看你自己也有一个故事,”这个肮脏的游民冒冒失失地说,“假如我把你的一角银币还给你,你能给我讲讲你的故事吗?我对那些在公园过夜的倒霉的人们的坎坷也很感兴趣。”
不管怎样,它打动了我。我兴致勃勃地看着这个邋遢的乞丐。我倒是有个故事,为什么不告诉他呢?我一个朋友也没告诉过。我一直是一个沉默寡言、守口如瓶的人。那是因为胆小的心理或是敏感的神经--也可能是两者兼而有之。我不由自主笑了一下,我感到一种冲动,非向这个陌生人而且是流浪汉的人吐露心事不可。
“我是杰克。”我说。
“我是麦克。”他说。
“麦克,”我说,“我告诉你。”
“你想先要回那一角钱吗?”他说。我递给了他一块钱。
“那一角钱,”我说,“是听你的故事的酬金。”
“好的,你很守信用,”他说,“讲吧。”
而后,简直让人难以置信,就像这个世界上的情人向夜风和凸圆的月亮吐露他们的心酸那样,我竟然敞开心扉讲出一切都遭难的事,那些事谁听了都会因有爱心而同情。
我对他讲了我追求米尔德丽德·特尔费亚的那些月,那些星期,那些日子。我讲我的绝望,令人伤心的白昼和不眠的夜晚,我的希望渐灭以及精神上的忧伤。我甚至还向这个夜游神描绘了她的美丽与高贵,她在社交界的举足轻重以及——这个祖上是大家族身为长女的人的傲慢竟然透支了这个城市的百万富翁的钱——她的豪华生活我也讲了。
“你怎么不逮住这个女人呢?”麦克的提问把我重新带回现实和谈话。
我向他解释了我的财产如此之少,收入如此微薄;我的担心却如此之大,以至于我没有勇气向她表达我的崇拜。我还告诉他,我一见到她,就只会脸红和结巴,而她却带着她那美妙绝伦的、令人发狂的、兴高采烈的微笑,居高临下地看着我。
“她是职业级中周旋的那类人,对吗?”麦克问。
“特尔费亚家族--”我说着,也大气起来。
“我是说职业美人,”我的听众说。
“她受到极大而广泛的爱慕,”我慎重地说。
“她有姐妹吗?”
“有一个。”
“你还认识别的女孩吗?”
“咳,认识好几个,”我回答说,“还有几个。”
“我说,”麦克说,“告诉我一件事,你能把这口瘾往别的女孩身上转转吗?你能和她们聊天,像看日场戏那样盯着她们,再使劲捏住她们的手吗?明白我的意思吧。这个特殊的妞那个职业美人一来,你就害臊,是吗?”
“你勾画的情形基本属实,”我承认了。
“我想到了,”麦克没好气地说,“现在,我也想起了我自己的事。我讲给你听。”
我愤愤不平,却没有表现出来。这个无业游民的经历,或其他什么人的经历怎能和我相提并论?何况我还给了他一元零十美分!
“摸摸我的肌肉,”我的同伴说着,突然收紧了二头肌。我机械地摸了摸。体操运动员常常要你这样做。他的手臂像铸铁一样硬。
“四年前,”麦克说,“在纽约职业拳击圈以外,我能打遍天下无敌手。你的经历与我的一样。我从纽约西区十三街到十四街那儿出来的。我不告诉你门牌号了。我十岁时就爱打架了。二十岁时,这个城市里没有一个业余拳击手能与我打四个回合。这是事实。你认识比尔·麦卡蒂吗?不认识?他经营着几个时髦俱乐部管抽烟的人。我把比尔带到我面前的那些玩艺都打得屁滚尿流。我打中量级,但有必要时训练中减轻体重去打次中量级。为了挣钱娱乐,我一场场地打遍了西区,一次也没被逐出场外。
“但是,我第一次与职业拳击手交手,一走进拳击场,就成了装进罐头的龙虾了。不知道是咋搞的,好像没信心似的。我猜是我想得太多了。那套礼节和见面仪式叫我的神经都软了。我没赢过一场比赛。轻量级和二流选手都和我的经济人签约。走上拳击台,拍拍我的手腕后就看着我倒下。我一看见台下的观众,看见许多穿着夜礼服的绅士挤到台前,看见职业选手进入绳栏内,就像生干姜汽水一样一点劲也没有了。
“当然,不久我就没有捧场的了,和职业选手比赛的机会也没有了,连同业余选手比赛的机会都没了,但我告诉你,在拳击场内还是场外我和其他男人一样是彻头彻尾的男人,这种无声的,死一般的感觉让我站起来去和正规拳击手干,也是它让我精疲力尽。
“先生,脱离这行以后,我的怨气多得很。我常在街里东游西逛,把老百姓和非职业拳击手打倒好取取乐。在黑暗的街道上,我打老警、打指挥交通的警察、出租汽车司机和运货马车车夫,只要能找茬儿和他们打架就动手开打。我不管他们大小,也不管他们懂不懂拳术,我打完人就跑。在拳击场上我如果能有在拳击场外打最能打仗那些家伙的信心,那我今天就戴上黑珍珠,穿上紫红色的丝袜子了。
“一天晚上,我沿着巴华利街⑤散步,脑子里想着一些事情。这时走过来一群走访贫民窟的人,大约有六七个,都穿着燕尾服,戴着不发亮的黑丝礼帽。其中一个家伙把我挤出了人行道。我已经三天没打架了。我只说了一句“真带劲'就一拳打在他的耳根上。
“就这样,我们打起来了。这个公子哥儿就正正经经比划开了,就像你想看的电影里那样。这是在一个小胡同里,四周没有警察。那个家伙懂点拳击术。但只用了六分钟,我就把他摆平了。
“几个燕尾服们把他拖到台阶旁,并开始用扇子给他扇风。他们中的一个人走过来对我说:
“‘年轻人,你知道你干了什么?’
“‘喂,滚蛋!’我说,“我什么也没干,只不过打打沙吊袋。赶快把弗莱迪带回耶鲁大学去,告诉他不要再在马路边学社会学了。”
“‘好伙计、’他说,“我不知道你是谁,但我想认识你。你打倒的是莱迪·伯恩斯,世界中量级拳击冠军!他昨天才到纽约:是为同吉姆·杰夫里斯进行一场比赛才来的。如果你——,
“当我从昏迷中醒来时,我正躺在一个药店的地板上,药店里充满了氨的芳香味。如果我知道那是莱迪·伯恩斯,我会跪在贫民区,而且还得爬着绕过他,决不会那样教训他。为什么,我如果在拳击台上看到他跨过围绳时,我早就去取提神药了。
“这就是虚妄在作怪,”麦克总结说,“我刚才说过,你的情况跟我一样。你永远也赢不了。你没有能力面对职业选手。我告诉你吧,为你浪漫准备的只有公园这个凳子。”
麦克,这个悲观者发出了刺耳的大笑。
“我恐怕看不出这有什么相同之处,”我冷静地说,“我对拳击场了解不多。”
这个乞丐用他的食指碰了碰我的衣袖,以强调他的比喻。
“每个人,”他有点庄重地说,“都会把他们认为好的东西看得太重。对你来说是那个你说你怕和她说话的小姐。对我来说是在拳击场上打赢。那么,你会输得和我输过的一样。”
“你为什么认为我会输?”我热切地问。
“因为,”他说,“你害怕走进拳击场,你在一个职业选手面前站不住。你的情况跟我正好一样。你是一个业余选手。这就意味着你最好呆在围绳以外。”
“好了,我得走了。”我说着站了起来,故意仔细看了看表。
当我走出二十英尺以外,这个公园长凳客大声说:
“多谢你的一块钱,”他说,“和这一角银币。但你永远也得不到她,你是业余级别。”
“自做自受,”我对自己自语,“谁让你与一个流浪汉唠得那么热乎!他真不要脸!”
我走着走着麦克的话在我脑海里一遍又一遍地回响,使我感到对他很恼火。
“我要让他看看,”最后我大声说,“我要让他看看我能战胜莱迪·伯恩斯。即使我知道他是谁,也要战胜他。”
我匆匆走向一个电话亭,拨了特尔费亚家的住宅电话。
听筒里传来了一个柔和、甜蜜的声音,我握听筒的手在发抖。难道我还不知道这是谁的声音吗?
“是你吗?”我说,用了这句打电话的人都这么说的傻话。
“是的,是我,”听筒里传来的声音低沉而清晰,那是特尔费亚家族特有的语调。“请问你是谁?”
“我是,”我说,比“言必称我”还不符合语法逻辑。“我是,有件事我想立即、马上、直接了当告诉你。”
“您哪,”这个声音说,“噢,是您,阿登先生!”
我怀疑是否要有意在第一个字上就要讲出特点,反正米尔德丽德很会说话,你以后得好好学习学习。
“是我。”我说,“我希望这样。现在,我们谈谈吃喝拉撒睡问题。”这句土话是我想出来后就说出口的,我也不知道是否有这个词,我只好一个劲儿道歉。“你知道,当然,我爱你。傻乎乎地爱你爱了好长时间了,我不想再傻等了-我是说我想你现在就回答我。你嫁给我还是不嫁?请不要挂电话,总机,别打断。喂,喂!愿意还是不愿意?”
这是给莱迪·伯恩斯下巴的一个上勾拳。有回音了:
“喂,菲尔,亲爱的,我当然愿意!我不知道你-你还,你还从未说过。噢,请到我家来吧,我要说的话不能在电话里说。你又是这么急。请到我家来吧,好吗?”
我去吗?
我使劲按特尔费亚家的门铃。一个人开了门并 "嘘” 地一声把我领到客厅里。
“哎,好了,”看着天花板,我自言自语地说,“每个人都能向别人学到东西,不管怎么说,麦克有一套很不错的哲学。他没有从他自己的经验中得到好处,而我都得到了。你如想进入职业级,你得——”
我没再往下想。有人从楼梯上下来了。我双膝发软。我明白了当一个职业拳击手跨进围绳时,麦克会有一种什么样的感觉。我愚蠢地找了找有没有可以逃走的门或窗子。如果是别的女孩来,我可能会——
这时,门开了,进来的是贝斯·米尔德丽德的妹妹。我从未注意到她是这么一个光彩夺目的天使。她径直向我走来,而且,而且——
我从未留心过伊利沙白·特尔费亚。她竟然这么漂亮,有这么完美无缺的眼睛和头发!
“菲尔,”她用特尔费亚家族特有的,甜蜜的令人激动的声调说,“你以前为什么不告诉我?我原以为你一直想要的是我姐姐。几分钟之前你给我打电话我才知道。”
我想我和麦克永远都是没有希望的业余选手。但是,我的事情出现这样转机只让我欢喜无比。
注释
① 马库斯·奥里刘斯(121-180):罗马皇帝兼哲学家。
② 伊索:古希腊寓言作家。
③ 所罗门(公元前1033-前975):古以色列王国国王大卫之子,以智慧著称。
④ 埃皮克蒂塔斯:公元前一世纪时的希腊斯多噶派哲学家。
⑤ 巴华利街:纽约的一条街道,多廉价饭店和流浪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