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中的歌利亚
金爱烂
薛舟 译
淫雨不断,西瓜索然无味。夏天嘛,这也正常。以前也有过这样的日子。有时坚硬的地球在太阳下慢慢变软,像熟透的甜柿子失去了糖分;有时形成于远方的气流来到这里,影响了我;还有下雨,经常下雨,总是下雨的日子。换而言之,也是世界渐趋无聊的日子。
父亲去世不久,雨季就来了。村中路断,学校放假。很长时间我就 待在家里看大树。那是委身于台风、不停摇晃的古树。即使在白天,大 树也投下黑色的阴影,站在那里犹如异国的神,伸出许多条胳膊,双眼 紧闭——时而朝左躺卧,时而转向右侧,如此反复。每当有风吹来,它 的叶子就唰唰移动,像躲避捕食者的鱼群。一千片叶子有一千个方向。 一千个方向有着相同的意志。生存,以树的名义繁殖,以树的名义死 去。尽管不知道怎样死去才算大树应有的生活,然而这无疑是长久以来 镌刻于物种内部的东西。整个雨季,古树扭动身体。不知道这动作是被 牵引,还是支撑下去的努力。仿佛有根的生物理应如此,在顺应和抵抗 之间微妙地起舞。恐怕百年以前就这样耸立。这让我满意。隔着落灰的 玻璃,被删除了声音的风景静得出奇,而且怎么看也看不厌。
母亲担心父亲的坟墓。看完新闻,她到处打电话,好像还想找人去祖坟。可是外面几乎没有人。村里的男人在激流中消失之后,更是如此。妻子寻找男人的哀鸣被雨声淹没,传不出去。有人说这是幸运。人们说这是五十年不遇的暴雨。
淫雨连绵的几天也是我生命中最黑暗的时期之一。不是心情黯淡,而是因为家里停电。这地方像农村,天黑得很早。只不过名叫大安都市罢了。很久以前,离开首都的人们在旷野上安营扎寨,所以这也不足为怪。即便是供电正常的日子,只要太阳落山,村庄也会立刻沉入黑暗。那是仅凭几缕光线驱赶不走的悠久而原始的黑暗,也是我们束手无策的黑暗。人们常常被自己的心跳迷惑,梦见自己脱鞋上路,或者克制不住莫名的焦躁,脱掉衣服,爬上妻子的身体。我不确定,只是觉得应该这样。我们紧抓着绳子徘徊的时候,绳子的尽头却盘踞着不停眨着细长眼睛的原始人。他们总在注视我们。而且阴雨季节的体味更浓。夏天让我们想起自己散发着什么样的气味。地上有呼吸的物种和没有生命的物种,所有的体味掀起水雾,犹如幽灵般醒来。暴雨中,事物变得模糊。越是这样,越焕发出奇异的生机。
周围安静得令人毛骨悚然。偶尔有狗吠声,汪汪——余响更加突显 出原野上的寂静。人们没有动静,不知道他们都在想什么。也许自己想 办法躲避,也许像我们这样待在家里一动不动。要么就是全部,死 了......村里空荡荡的。整个社区被指定为拆迁区域之后,人们陆续离开 了。有段时间外地人频繁出入。数钱的人、挂横幅的人、拿相机的人、 祈祷的人,还有举着盾牌的人。各种话语相互交流,也发生了很多事 情。常常有成年人在路边哭泣。老百姓家的大门上相继出现了类似于大 卫之星的✕。然而不同于《圣经》里的故事,那不是拯救我们的标识。 我们都知道。
父母搬到江山公寓是在二十多年前。别看现在又老又旧,被视为丑 八怪,当时却是说到“公寓”便什么都好的年代。人人都想住公寓。至于 建筑是否美丽以及建筑物的历史,这些都无关紧要。重要的是公寓具备 的上升形象、功能和潮流。我们知道的大部分“混得不错”的人们都住公 寓。父母当然希望自己也属于这里。江山公寓是“┓”字形的四层建筑, 总共能住十六户人家。我们住的是三层最尽头的房子。建筑物阴森森地矗立在市郊,建在矮山半山腰,可以俯视下面的村庄。当时正值国土开发热潮,公寓建得飞快,人们都以为公寓本来就是这样。没有学问,一无所有,仅凭焊接技术赚钱的父亲能入住这里,感觉非常自豪。畸形的外观和窄小的面积都无所谓,反正住在这里的时候父亲非常舒心。
现在几乎没有人住在江山公寓了。自从用红色油漆涂满大✕之后, 人们都消失了。坚决拒绝搬家的几户邻居,断电之后也只好卷铺盖走 人。现在,留在这里的只有两个人:母亲和我。没有人住的建筑飞快地 荒废。我们惊讶地注视着坚固的混凝土墙壁像熟透的水果一样腐烂。走 廊里堆放着垃圾和建筑材料。雨水频频涌进空房子破碎的玻璃窗。公寓 已经千疮百孔,张着黑色的大嘴,周围萦绕着潮湿而阴冷的气息。每到 夜晚,高耸在山腰的拆迁公寓的轮廓依稀呈现。周围漆黑,照亮四周的 地方只有一处,那就是我们家。那是手电筒或蜡烛勉强发出的光芒,岌 岌可危。远处偶尔传来狗吠声。被人遗弃的宠物狗关在房间里,饿得直 哭。我找过几次,试图放它出来,可是没有用。因为叫声的发源地时时 刻刻都在变化。一次是地下,一次是二楼,有时又是隔壁。毫无头绪, 阴冷恐怖......那几天,我和母亲不得不忍受着弃犬慢慢死去的声音。每 天早晨,这声音随着空荡荡的建筑物内脏深处呜咽的风传来。有一天, 当声音停止的时候,我们知道一切都结束了。
母亲和我在墙壁出现裂缝的卫生间里大小便,在断了天然气的厨房里吃饭,在风扇停转的房间里睡觉。我们知道,我们不可能永远留在这里。江山公寓正在缓慢地自我坍塌,正在自杀。即便如此,我们也只能苦苦支撑。我们无处可去。我们处于丧期。父母还清银行房贷的时候,我们接到了拆迁通知。历经二十年,我们终于成为这房子真正的主人,突然有人站出来,声称自己是新主人。补偿金少得可怜,走到哪儿都不够买房子。跟着村里的大人们,父亲不安地参加各种会议。当太阳升起,他又要满脸歉意地赶到新城市的施工现场去盖楼。他蹲在施工现场的角落里,焊钢筋,接管子。某一天,突然有陌生人找来说父亲去世了。父亲爬到四十米高的塔吊上失足坠落,我们不知道是否属实。
父亲去世不久,村里开始下雨。嘟——第一滴雨点落在额头上的时 候,人们齐刷刷地仰望天空,然后又不约而同地做出同样的表情。
“谢天谢地。”
人们正被持续几个月的暴热和干旱折磨得疲惫不堪。农田里尘土飞 扬,地面都裂开了缝隙。原野上的草木也不遗余力地对抗饥渴。本来就 已经人心惶惶了,面对杀人般的炎热,人们都流露出愤怒的神色。可是 那天,碎积云拖着沉重的躯体从远处缓缓靠近。随着乌云的移动,巨大 的影子笼罩了村庄上空。我静静地把手伸向黑暗的虚空。滴答——手心 感觉很凉爽。随后是第三滴、第四滴雨点打湿了脸颊,唰唰......大雨倾 盆。这是开始。
每天都下雨。虽说是全国范围内的降雨,不过其他地方的情况我不得而知。我安下心来。路断了,很长时间内应该不会有劳务公司的人进进出出,公寓里令人窒息的热气也会大大消减。我没想到的是,谁都不能来找我们,同时意味着我们自己也寸步难行。电断了,电视和电话没有信号,上网和手机充电也不可能了。我们无法了解外界的消息。我们只能等待,等待雨季结束,等待救助队在发生糟糕的事情之前赶到。我相信,世界上至少有一两个人还记得这座即将拆迁的公寓里还住着人。当初大动干戈地驱赶我们,怎么可能忘记呢?
母亲往浴缸里放满水。随时都有可能停水。雨下个不停,大部分可以盛装液体的容器都接满了水。大橡胶盆自不必说,洗脸盆、水壶、水桶,还有各种颜色、各种形态的玻璃杯......甚至家里所有的袋子都用来 装水了。去年腌泡菜剩下的蓝色塑料袋、用来保存食物的保鲜袋、橱柜 抽屉里大大小小的袋子也都派上了用场。接备用水的时候,我心里疑 惑,有必要这样吗?难得看到母亲如此专注地做什么事,我也不得不帮 忙。我不够体贴,也不会撒娇,我能做的也只有这件事了。装满水的袋 子密封成圆形,保存在父亲的房间里。大容器放在地上,小容器放到书 架和书桌上面,加起来数量惊人。透明的袋子熠熠发光,像梦想孵化的 外星蛋,又像贴在动物内脏上的水泡或肿瘤。父亲不在的房间里堆满了 水袋子,里面偶尔会静静地冒出气泡。
故人的房间里放着炕桌和旧录像机、各种各样的运动器材。每个家庭都能看到的杂乱房间。能让房间显得特别的只有书桌上的银色奖杯。那是十几年前,父亲在公司内部运动会上打羽毛球赢得的奖品。虽然是银奖,却是他平生唯一的奖品。祝贺获奖的老套语句上站着伸展双臂的胜利女神。胜利女神的脸上透出几分憔悴,镀金的乳房上面蒙了灰尘。父亲生前喜欢运动,有空就教我,甚至还在半夜把我叫醒,要教我游泳。那也是那年夏天我得到的九岁生日礼物。当时正好有流星雨,父亲带我去了河边。直到揉着惺忪的睡眼走到河堤,我还全然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
听说父亲临死前还在练习体操。很多像父亲这样为了拿到拖欠工资 而参加示威的人们轮流爬上塔吊,公司方面切断电源,夜里非常黑暗。 随时都有可能强制镇压,所以不得不小睡片刻。午夜过后,体温急速下 降,很自然地就会睁开眼睛。即使在初夏时节,站在开阔的塔吊上面, 风还是很冷。所以只能做徒手体操,直到天亮身体变暖。小心翼翼,生 怕踩空。渴了就喝点儿从工厂卫生间打来的水。他不是领头人物,也不 是主要干部,但是为了家人,不得不这样......别的就不知道了。只是想到在高空吊车上一二、一二地做伸展跳的父亲,想到做腹背运动、划桨动作、兔子跳的父亲,直到现在我依然心痛。
世界充塞着雨声。每滴雨点都有着适合自己性情的缓急和节奏。听 得久了,也感觉像是噪音。大自然就在身边流淌、蜿蜒、蔓延、漫溢, 像野兽般号叫。声音单调而压抑。大自然毫不犹豫,没有怀疑,也从不 反省。犹如不能追究任何责任的庞大的禁治产者。像这样下雨的日子, 几乎没什么事做。电视和收音机用不了,蜡烛要尽量节省。我要么看窗 外,要么沉思,消磨着时间。有时躺在湿漉漉的地板上,描绘着扩散到 地球皮肤上的无数同心圆的图案。圆中的圆中的圆......很久以前,比这 更久以前,以和现在相同的形状落下的圆;允许我们的受动性,命令我 们的被动性,在我们的主语之上掀起美丽波纹的圆;非常吵闹的圆。描 画着雨点弥漫开去的样子,奇怪的是,我内心的某种东西也随之翻滚, 感觉好像可以理解世界了。然而我只是个懦弱的青春期少年,甚至不知 道现在应该理解什么、怎样行动。父亲的坟上刚刚植了草皮,这时应该 也有同心圆在静静地扩散。只要还没被冲下去,肯定会的。
几天后,洗脸池放不出水了。马桶和洗碗池也不例外。不知道是拆 迁方的决定,还是因为水灾。短期内还可以使用事先接好的水,更让人 担忧的是停雨之后的事。每天只刷一次牙,撒尿去外面。大便比较麻 烦。办法倒是也有几个。可以到公寓内的空房子里解决;也可以拉到提 桶里,扔到半空;还可以接雨水冲洗马桶......无论什么办法,问题在于 高湿环境里要命的臭味。小便撒在阳台上,大便用桶里接的雨水解决。 一次不可能提太多雨水,只好经常上到楼顶。看到马桶里荡着旋涡从洞 口消失的污物,就能清楚地勾画出被水淹的城市有多么肮脏和恶心。那 是人类从地上取得的东西和排泄到地下的东西交汇的地方;动物的尸体 和人的尸体,甚至连沉睡的亡者的魂魄也摇摆着混杂的地方。这样的地方,谁都不想陷入,也不想进来。
好多天没看新闻了。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新闻变得无所谓了,我开始想念音乐。除了我和母亲的声音,希望身边还能有其他人制造的声音。可是,包围着我们的只有雨声。无论昨天还是前天,无论休息的时候还是睡觉的时候,这是我们听到的全部声音。以前也有过这样的日子。下雨,经常下雨,总是下雨的日子。电视里重复着灾民的身影和救助场面,已经没有什么新意的日子。但是像现在这样,雨持续这么久,还从未有过。母亲也说活了这么多年,这样的雨还是第一次遇到,说不定地球得了精神病。雨下了半个多月。不知不觉间,公寓一层已经被水淹没。说不定二层、三层也灌满雨水了。高地带建筑尚且如此,村里的情况恐怕更糟糕。村子靠近沿长河砌成的堤坝。那次父亲把我叫醒,带我去的就是这条河边。包围着河水的堤坝年久失修,每到雨季就出问题。报纸上报道过几次,市民团体也抗议过,情况还是不见好转。这次肯定还会出问题。
日复一日,从早到晚,每一天都没有变化。孤立在一个地方太久,对日期的感觉似乎也变得迟钝了。不论白天黑夜,世界都是黑暗。我不记得上次看见太阳是什么时候了。母亲担心父亲的坟墓。她也知道,我们什么都做不了。与外界断绝联系之后,母亲每天凝视远山。仿佛这样对亡者有什么帮助,她始终凝视被水雾包围的山脚。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不再说起父亲的话题。
做饭的时候,母亲撕破一个小塑料袋,冲泡米粉。如果用剪刀剪开 袋子边缘,再往大碗里倒水更方便,我劝过母亲几次。母亲却瞒着我, 神不知鬼不觉地把碗洗干净。我不知道米粉她是吃掉,还是扔了。母亲 对饮食的管理相当严格。因为她早就患有糖尿病,需要调节血糖。母亲 不能多吃,也不能少吃。她只能适量地吃。可是“适量”并非那么容易就能做到。最重要的是不能经常饿肚子。我希望母亲能支撑一段时间。等雨停了,可以去医院,也可以去市场。从来没听说哪里连续下雨超过一个月。家里的食物并不充足,不过有豚鱼脯和章鱼脯。父亲喜欢,所以买了很多。去年存下的花生和红薯可以填饱肚子。米缸也满满的,只是便携式燃气灶的燃气早就用完了,做饭就成了难题。我把紫菜或花生盛在盘子里端给母亲,母亲总是默默地交给我空盘子。问她吃过没有,她也只是眼神空洞地点头。看到她难过的样子,我知道她不好意思自己吃。这对母亲是侮辱。频繁想起,又频繁忘记的一件事,我们还处于丧期,这使得我们的种种欲望都遭到了抑制。尽管这样,我还是吃了,而且非常认真、无声无息地吃。有时抓起一把生米大嚼,有时一口气吃光一盘变酸的泡菜,有时舀起白糖塞进嘴里。说不定母亲也像我这样。冰箱里的年糕和鱼早就腐烂了。米缸里生了虫子。家里渐渐地散发出难闻的气味。很长时间我都以为这是食物的味道。
母亲沉默不语。她说话越来越少,经常是一天也不说一句话。她从 来不说“吃饭了吗”或“有换洗的衣服吗”这类监护人特有的话。既然什么 也不做,为什么要接那么多备用水,我无法理解。母亲偶尔会问:“我 身上有没有怪味?”我说没有,也许是因为房间里有霉味吧。连续几 天,天空都布满又厚又大的乌云。偶尔,我会想象我们一家人因为缺少 阳光照射而患佝偻病死去的情景:手脚像藤蔓植物一样伸长,沿着壁面 无限攀缘;母亲的茎和我的叶子把整个房子覆盖成绿色;人们会说,很 久很久以前这里住着一对母子,有一天他们在暴雨中消失,谁都不知道 他们的踪迹......我沉浸于不祥的想象,不知道母亲在做什么。卧室门关 着,母亲很少出来。母亲有点儿奇怪。有时像是陷入莫名的恐惧,有时 又久久地发呆,显得有气无力。难道是胰岛素不够了?可抽屉里还保存 着从医院开回来的药。据我所知是这样。我有点儿孤独。前不久刚刚失 去父亲,现在不会连母亲也要失去吧?这想法让我焦虑。这种时候真希望自己有兄弟姐妹。如果有他们,像现在这样黑暗的日子,全体子女可以聚在一起商量。有人在所有的方面都比我出色。埋葬父亲,安慰母亲,换灯泡,处理杂乱的告知书,等等。甚至,他们可能比我更爱哭。
天气无法预测。雨点儿刚刚变小,不一会儿又开始打雷。乌云淡 了,转眼又刮起暴风。大自然极不自然地呼唤自然,似乎让人们不要试 图预测。不要预告,不要准备,也不要解释,老老实实地趴下。粗鲁地 警告人们,像你们祖先那样。备用水渐渐少了。食物也少了。母亲不停 地冒冷汗。雨持续了一个多月。有时雨点细小而稀疏,有时像群殴似的 狠狠倾泻,有时又像粉末纷纷扬扬,不过的确是一天也没停。风雨肆虐 的时候,被困在父亲房间里的水瑟瑟发抖。同心圆在水面轻轻绽放。也 许是房子在摇晃。偶尔我会被水哭泣的声音惊醒,那声音就像没有音程 的歌声,像迷路的电波,嗡嗡嗡嗡。深夜听到奇怪的动静,我起床去父 亲的房间。穿着内裤,手里拿着蜡烛。我蹲在几十个玻璃杯前,久久地 注视着玻璃杯里的水。我想看水面上的波纹。水因恐惧而沉默。越是这 样,我越是死死地盯着杯子。像是在翘首等待不祥的征兆,又像是因为 没有发生坏事而失望。烛光闪烁,分辨不清水里的震颤。可是快要睡着 的时候,我总感觉房子在摇晃。睡着睡着,我猛然起身,去了父亲的房 间。我把手指长长地伸出去,按了按袋子,像刺杀生病的野兽。嗖—— 袋子在我的按压下凹陷,终于又鼓起。感觉有点儿奇怪,我猛然转头。 母亲正在看我。她穿着睡衣,直挺挺什么也不说......如果有人看到这样 的光景,肯定会说我们全家都疯了。
淫雨终于达到了高潮。那是个电闪雷鸣的黑夜。狂风肆虐,吹得玄 关门“咣当咣当”地摇晃。我们早早上床睡觉,努力给自己暗示,明天一 切都会好的,人类从未战胜自然,也从未向大自然屈服。可是那天,母 亲突然来到我的房间,穿着睡衣,手里拿着蜡烛。母亲的脸在烛光之中忽隐忽现,略显狰狞。雨点敲打玻璃窗,声音凶猛。母亲站在门槛上,淡淡地问,你害怕吗?我懵懂地望着母亲。母亲很久没说话了。我急忙坐起身来,母亲不安地反复强调,我担心你会害怕,觉得你可能害怕,所以过来看看。我不知道该说什么,迟疑了一会儿才说,没事的,您回去睡吧。母亲的神色之中夹杂着羞耻和失望,真的吗,真的不怕吗?是的,我再次回答。母亲的脸突然扭曲,尖声叫道:
“你父亲不是死了吗!”
......有多久了?从母亲失踪之后,从她扔掉手里的蜡烛跑出去之 后。她的脚步敏捷而无所顾忌。眨眼间,母亲又出现在我面前,手里拿 着刀。我突然很害怕,万一母亲自残怎么办?与此同时,她会伤害我的 念头迅速掠过心头。那么......那么我该怎么办?逃跑?抛下母亲一个 人?黑黢黢的阴影从地上升起。心里七上八下,我还是目不转睛地盯着 母亲,镇静地扶起蜡烛。黑暗深处传来了水在剧烈颤抖的声音。盛在锅 和杯子里的水似乎也预感到了什么,齐齐摇晃。母亲气喘吁吁地盯着 我,然后呼——地跑进父亲的房间。从这边透出的烛光隐隐照着母亲。 呆呆站在门口的背影显得岌岌可危。母亲猛地抬起双手,朝着小腹用力 刺了下去。我来不及做出反应,事情发生在转瞬之间。啊——我厉声尖 叫。母亲并没有伤害自己的身体,被她刺中的是盛水的塑料袋。塑料袋 破裂,水哗啦啦流出。母亲反复扎了好几次,好像在无情地杀害某个 人。母亲又不顾一切地攻击其他袋子。几十个袋子齐刷刷地吐水。水哗 哗爬向客厅,爬向厨房,很快就会蔓延到所有的房间。漆黑之中的水光 黑暗而黏稠。我不知道该怎么办,迟疑着后退。母亲依然疯狂地刺破房 间里的水袋。不知道哪来这么大的力气。突然,我感觉有黏稠的液体碰 到了我的脚。那是不同于自来水的物质,犹如线团般慢慢扩散。是血。 可能是母亲过分激动,踩到了放在地上的玻璃杯。我这才明白自己该做
什么。不能再迟疑了。我使出浑身的力气,飞扑过去抱住母亲。虽然还 没长大成人,可是我的力气足以制服一个女人。我用力抓住母亲的手 腕。母亲吓了一跳,试图挣脱。她不肯放下手里的刀。过了一会儿,母 亲大概没了力气,一屁股坐在地上,张开嘴巴放声痛哭。哭声悠长而高 亢。我一直从后面抱着母亲。母亲在挣扎,似乎想放出身体里的水。房 间里的袋子失去弹性,渐渐地瘪了下去。母亲终于止住哭声的时候—— 取而代之的是莫名其妙的寂静。这时,刚才遗忘的雨声再度传来。声音 很大,如果凌晨突然停止的话,恐怕人们会被寂静吓得瞪大眼睛。我们 仔细倾听雨声。突然,我听见了母亲吐出的均匀的呼吸声,像刚刚入睡 的孩子,疲惫而甜蜜。
早晨被尿憋醒,我去了阳台。褪下内裤,下身伸入栏杆缝隙,突然感觉有点儿不对劲。长期以来深入骨髓的感觉似乎动摇了。我抬起头,环顾四周,看见泥水在水雾笼罩的茫茫大气中翻滚。我揉了揉眼睛,紧蹙眉头,再次确认眼前的状况。
“......”
啪嗒啪嗒,尿液滴落在脚背。村庄不见了。那一刻,我思绪万千。堤坝倒塌了吗?水量太大,不像单纯的雨水,不是吗?要么就是雨水积了一个月,我却浑然不觉?也许因为是雨季,我错以为自己看到的是同样的风景。雨水漫到我们家楼下,正在我脚下荡漾,仿佛要吞噬整栋公寓。我匆匆跑回家。
“妈妈!”
卧室里没有动静。
“妈妈?”
我连忙看了看卫生间,然后去了父亲的房间。谢天谢地,母亲在那里睡得很香。地板上的水还没有干,湿漉漉的,尚未收拾的袋子凌乱地散落在周围。我摇晃母亲。“妈妈!醒醒吧,嗯?” 母亲一动不动。我更用力地摇晃母亲。 “不好!”
母亲依然闭着眼睛,神情也没有变化。我的心猛地一沉。母亲不会是糖尿休克吧?这种病人偶尔会出现幻觉,昨天夜里母亲的举动让我产生了不祥的感觉。我去卧室翻衣柜和文件柜,里面滚落着空药瓶和几个注射器。客厅、卫生间、橱柜的抽屉也翻过了,结果还是一样。家里一粒药、一瓶注射液也没有。脑子里一片空白。我努力调整呼吸,告诉自己,越是这种时候越要冷静。然后,我在脑子里确定当前要做的事情的顺序。首先要去厨房,往碗里倒白糖,弄破一小袋水,连糖搅拌均匀。拿着勺子的手轻轻颤抖。我又跑到父亲的房间,半扶起母亲,将她抱在怀里,用勺子舀起糖水,送入母亲口中。糖水流到母亲的下巴。我连忙伸手擦拭母亲的嘴角。正在这时,我看见一个奇怪的物体。一片一片的章鱼干乱糟糟地扔在地上。我很惊讶,拿起放在母亲床头的方形章鱼干袋子。昨天还有一多半,现在却瘪了。不可能,我这样想着,又觉得也许真是这样。这个想法揪紧了我的心。我缓缓地朝母亲弯下上身,将手指小心翼翼地凑到她的鼻子前。
“......”
我从地上捡起一片鱼干,呆呆地塞进嘴里。颚关节机械地翕动,也只是动了几下。我立刻站了起来,后退着离开母亲身边,嘴里嘎吱嘎吱地嚼着鱼干,流着口水,倒下,站起,再倒下,手忙脚乱。
窗外依然在下雨。吞没村庄的黄泥水汹涌着流走,漂浮着现代社会美丽而致命的垃圾。我觉得自己应该出去,不能留在这里。无论如何,我必须离开。我环顾四周,没看见救助队的船只。刹那间,我从未承认却越来越清晰的想法掠过脑海。
“人们不会把我们忘了吧?”
脊背上冷汗直冒。一只死狗夹在化肥袋和婴儿车之间,露出肚皮漂走了。无数的雨点在水面刻下自己的履历,泰然自若地画着圆圈。我歪着脑袋,竭尽全力地喊道:
“停吧,是的,求求你,停下来吧,停下来,妈的!”
我用胳膊擦了擦眼角。必须尽快离开这里。我打开门,下了楼梯。 进入公寓的水已经漫过一层和二层之间的楼梯。船,必须做一艘船。我 又跑上楼梯,拿出工具箱,找到需要的材料,焦急地打量四周。最先映 入视野的是卫生间的门。那是个空心木门,用手敲打会发出当当的响 声。我用锤子和短柄螺丝刀拆除房门。螺丝刀插入合页和门框之间,再 用锤子使劲砸了几下,潮湿的门框无力地脱落。我把卫生间的门放到客 厅,又以同样的方式拆掉卧室和我房间的门,最后准备拆除父亲房门的 时候,我抓着门把手犹豫了许久。过了一会儿,我咽了口唾沫,用力按 下门把手。房门发出吱嘎吱嘎的声音,朝内侧滑去。那个瞬间,我的视 线转向母亲,尽管我不想看。母亲依然盖着麻布做成的夏被。我久久地 注视着绣在粉红色被子上的花纹。奇怪的是,我一点儿也不悲伤,只是 有点儿害怕。我为自己竟然害怕母亲而产生了罪恶感。直到这时,我的 眼泪才掉落在脚下。感觉浑身的力气都消失了。咚——我扔掉锤子,坐在地上,卷起T恤蒙在脸上,哭了起来。
第二天早晨下起了毛毛雨。我探头往下看,“天下肉店”的牌匾穿过 楼下的玻璃窗,半插在里面。不能再拖延了。无论如何,我必须出去, 到灾害较轻的地方。我喝完宝特瓶里最后剩下的水,用菜刀砍下地板 革,然后从父亲房间拿来羽毛球拍。我用地板革盖住球拍,再用绿色胶 带缠了一圈又一圈。我打算用球拍做桨,去往有人的地方。问题是母 亲。我走之后,如果我们家被水淹没了,那怎么办?这时,我想起昨天 看到的狗的尸体。肚皮朝天、四处碰撞、随意漂流的死狗。我觉得必须 带上母亲。
我先用锤子彻底拆除阳台窗户。戴着棉手套,蒙着被子,打碎玻璃窗。两扇木门叠起之后,再用橡胶管和宝特瓶连接。我把船拉到阳台,把晾衣绳拴在拆除了把手的洞里,连接窗框,加以固定。然后我艰难地拉过船来,抛到窗外。
“扑通。”
木船好像沉入水底,继而又浮了上来。我拉紧晾衣绳,尽可能让船体贴近公寓外墙,然后系在窗框上。
母亲躺着不动。粉红色的被子也保持原样。我知道现在不能像昨天那样久久地注视花纹。我毫不犹豫地找来家里所有的胶带,绑起母亲。绿色和褐色的透明胶带。我像打包行李似的紧紧捆起被子里的腿,缠住臀部,裹住胳膊、腹部和胸部。正要往头上缠胶带的瞬间,我想我应该最后看一眼母亲的脸。最后,我还是觉得不要这样。我并不是不想念母亲,更多的却是恐惧。最重要的是,我不想像昨天那样哭泣。我在蒙着母亲脸庞的被子上缠了更多的胶带,比别的地方更仔细。
连拖带拉地挪过母亲,我喘了一口气,抬头看着天空。幸好雨小 了。深呼吸,然后举起母亲,放到固定于阳台窗外的船上。要轻轻地 放,像羽毛一样轻。当我用力的时候,小腿突然抽筋,我失去重心,松 开了母亲。咣当——木门做成的船载着母亲,左右摇摆。
“不行。”
我使劲去拉拴在窗框上的晾衣绳。幸好母亲歪歪扭扭地落到了门 上。拉绳子太过用力,手心出血了。我看了看手心,也不知道跟谁嘀咕 了一句“谢谢”。
我想,首先要离开村庄。沿着激流前行,半天,最多一两天就能到 达安全地带。可是,任凭我拼命摆动羽毛球拍做成的船桨,还是不见城 市的痕迹。世界完全被水淹没了。仿佛北极冰川融化,迅速消失。船好 像朝着涨水的地方行驶。偶尔探出头去,可以看见高楼大厦和教堂的尖 塔,然而就在某个瞬间,这些也不见了。四处都是汪洋大海。倒是经常 有大型起重机出没。沉在水中很难判断尺寸,只是通过横向延伸的钢筋 长度判断,大部分都是歌利亚龙门吊。它们参差不齐地镶嵌在水里的各 个地方,伸展四肢,像地球上唯一幸存的生物,阴森森地矗立在水雾之 间。大部分都有一条长臂,看上去就像偏向一侧的十字架。远处,甚至 更遥远的水平线那头,也露出塔吊狼狈的轮廓。世界像个巨大的水中坟 墓。塔吊频繁出现,我甚至怀疑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多塔吊。那时我才 明白,全国都在大兴土木。父亲也做了几十年的焊接工作,借以维持生 活,自然也是在施工现场迎来了死亡......看到失足而死的父亲湿漉漉的 尸体,母亲吃惊不已。像被水枪射中了似的,从头到脚都湿了。母亲在 了解真正的死因之前不想离开村庄。相关人员把握着真相的手藏到背 后,伸出另一只手,尴尬地寻求握手。母亲没有回应。为此付出的代价 不是离开公寓,而是离开世界。船出乎意料地不听使唤。遇到小小的波浪或障碍物,就像要翻船似的摇晃。也难怪,毕竟是捆绑杂物做成的船。我不知道我们在什么地方。也不知道这么多的雨水要流向哪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从家里出来之后,我没看到一架直升机,也没看见一个人。这样走下去,说不定我会感冒。不知道船能支撑到什么时候。我急切盼望天黑之前得到救援。
下午,风更猛烈了。我紧贴在母亲身边。稍一摇晃,船身倾斜,我们就坐不稳,也站不稳。雨水落在母亲尸体上,发出啪嗒啪嗒的声音。我为出发之前没把母亲捆在门上加以固定而悔恨不已。我以为只要离开公寓,很快就会有人发现我们,没想到外面的状况更凄惨。只想着很快就能得到救援,一点儿吃的都没带。出门不久,肚子就饿了,可是无从寻找食物。口渴了,我就张开嘴巴喝雨水。想到泡在水里的猪和污物,我根本不想喝泥水。突然,我想起贴在冰箱上的中国饭店的优惠券。再收集一张贴画,就能免费吃到一份糖醋肉了,好可惜。
太阳落山的时候,我的体力已经耗尽。肋下夹着羽毛球拍,身体交 给波涛。周围暗了下来,恐惧扑面而来。伸手不见五指,我无法保护这 艘船,也无法保护母亲,甚至连保护自己的信心都没有。赶在天黑之 前,我必须采取措施。肚子里不断传来咕噜声。看不到底的饥饿逐渐扩 大地盘,撕咬我的身体。我抓过浮在水面的10升垃圾袋,翻了起来。袋 子表面印着“Y区政府”的字样。这儿怎么也不可能称为Y市。叠成团的 婴儿纸尿裤和卫生巾在袋子里散发着腐烂气味。我继续寻找食物。过了 一会儿,我看见一个像球的圆形物体从远处快速漂来。仔细一看,竟然 是真空塑料包装的花生零食。我的意识变得出奇地清晰,迸发出莫名的 斗志。想到零食表面与花生混合的黏糊糊的糖稀,我情不自禁地流下了 口水。不过,我静静地再看,朝我漂来的不仅是零食,还有个黑色的物 体从更远的地方流向这边。起先不知道是什么,仔细一看,原来是一棵非常庞大的树。我认识这棵树。我出生之前就在我家门前,我不可能不知道。岌岌可危地摇摆了很久,看来没能战胜暴雨,终究还是倒下了。树枝吸了很多水,胀得鼓鼓的。断裂的树干和白花花的裸露的树根凄惨而凌乱。我静静地注视着大树在激流中漂走,然后收回视线。其实,树木之类的东西根本不重要。当务之急是粮食。我一手抓着船角,另一只手伸向零食。明明触手可及,却怎么也碰不到,我心急如焚。我最大限度地伸展手指关节,缩短自己和零食之间的距离。
“再用力......再近点儿......”
几番努力之后,终于快要碰到花生零食了,咚——的一声,船像断 裂似的剧烈摇晃。我急忙抓住木板,趴在上面。黄泥水重重地倾泻到头 顶。我一动不动,等待船身恢复平衡。差点儿就沉下去了,我不由得轻 轻叹了口气。调整呼吸,环顾四周,可是......母亲的尸体不见了。刹那 间,我的脑子里嗡嗡作响,感觉浑身发热,热气似乎很快又蒸发了。好 像哪里传来了耳鸣声。我慌里慌张地环顾四周,敞开下身渐渐远去的大 树进入视野。母亲牢牢地挂在纵横交错的树根间。我差点儿哭出声来, 可是首先要救母亲。我放开船,使出浑身力气游泳。按照很久以前父亲 教我的方式,双脚拨水,挥舞双臂,调整呼吸,奋力向前。“对,就是 这样。”我仿佛听见父亲的声音。泥水持续进入眼睛和嘴巴。呼吸变得 急促,眼睛看不见前方。尽管这样,我也没有放弃,继续寻找母亲。想 到错过此刻,我就永远见不到母亲了,不由得心痛欲裂。大树时而靠 近,时而后退,再靠近,最后迅速远离我身边。我放声痛哭,喊着“妈 妈!妈妈!”眼泪扑簌簌地流到红通通的脸颊上。母亲像广告气球似的 沿着水波流向远方。我感觉一张缠满绿色胶带的脸久久地注视着我。大 树似乎让我不用担心,化作多臂的神灵,用树根托起母亲,消失在尽 头。
天色已晚,迎接我的是可怕的黑暗。我看了看四周,陷入恐惧。眼 前什么都看不见,甚至看不见自己的手和脚。嗡嗡嗡嗡——四周响起风 声和水声。那些终于明白发生了什么事的灵魂们,像海洋怪物似的摆着 长长的尾巴,在水下游泳。我抓着塔吊的底盘,像知了似的挂在上面。 我想爬上去休息,却已错过时机,而且太高了,我不敢上去。要是脚底 发滑,也许会被吸入地下世界。黑暗中传来强有力的水声,彻底撕碎了 寂静。那是不会怀疑也不懂反省的庞大的禁治产者发出的咆哮。我喊了 几声“救命!”尖叫声却虚无地飘散了,没有到达任何地方。我犹如宇宙 的孤儿,独自被抛弃在黑暗之中。感觉自己不是漂浮在沉没的村庄之 上,而是在太平洋中央。我突然觉得,尽管母亲已死,然而和她在一起 的时候,我并不孤独。鞋很碍事,早就被我扔掉了。在水里时间久了, 下身变得硬邦邦的。额头滚烫。手上长出奇怪的水泡。这样下去,恐怕 不等饿死,我早就死于低体温症了。偶尔,我会冒出冲动,真想放开 手,沉下去算了。与其一个人留在世上,还不如死了更好。方法很简 单,只要手上不用力就行。这样想着,我的手却紧紧抓住钢筋。到了凌 晨,双手没了力气,竟然抽筋了。我把头埋在塔吊柱子上啜泣。为什么 要把我留下,为什么只让我一个人活下来?这不是方舟,而是刑具。拜 托,停止吧......
第二天,我依然在翻滚的黄泥水里。我抓住从身边漂过的泡沫板,艰难地躺在上面。我决定继续往前走。再走不久,也许真的会有村庄出现。航海途中,困意始终伴随。饥饿感也汹涌而来。我想找个避雨的地方,填饱肚子,然后睡上一大觉,或者先美美地睡个觉,再解决吃饭问题。我想吃点儿热乎乎的饭菜。长时间暴露在雨中,身体已经冷到极点。我想用热汤暖暖胃,尽情睡觉。我想吃凉爽的食物。既然这样,那就吃点儿甜而爽口的东西。柿饼汁、红豆刨冰和可乐之类一饮而尽,清清爽爽地唤醒每个细胞。我想吃辣食。加入猪肉的泡菜汤或者炒鱿鱼、红焖鸡,我想满头大汗地缓解疲惫和紧张。我想吃咸的、酸的、腥的、 香的食物。现在,我又想“随便吃点儿什么”,只要能填饱肚子就好。周 围什么都没有,除了歪歪扭扭地张着双臂的歌利亚龙门吊间或出现。生 了红锈的钢筋周围弥漫着水雾,像是神灵的哈气。我知道自己已经到了 极限。我害怕黑夜再度来临。我不想再次经历那样的黑暗。天空对少年 的不幸置若罔闻,依然以盲文和地面笔谈,笃笃笃——斯文而悠闲。大 自然在窃窃私语。神灵偶尔也会睡觉,他说这是他做过的最可怕的噩 梦......我欣喜若狂,插嘴问道,真的吗?真的是这样吗?这一切都是梦 吗?然而真正进入梦乡的是我本人。我太累了,身体半泡在水里打起了 瞌睡。曾经听说军人在行军途中会睡着,看来在水里也有可能。我不知 道自己睡了几秒还是几分钟。在梦里,我看见了晴朗的天空。从来没有 见过那么蓝的天空。听说蓝色有几百种,我不知道这种蓝叫什么。靛 蓝、普鲁士蓝、钴蓝、藏青、海蓝、天蓝......还有什么?我想知道。其 实,我在梦里看到的不是任何一种蓝。那是完美的蓝。不知哪里传来回 答:“是不是佛蓝?”我漫不经心地问:“那是什么?”他用柔和的声音回 答:“古代画家们画的祈祷书的颜色。”我不知道那是什么颜色,但是喜 欢他说的“祈祷书的颜色”。我又感到不快,气呼呼地说,祈祷不可能那 么蓝,我知道的祈祷具有世上最卑贱的色彩,破旧不堪的肮脏色彩。当 我惊讶地醒来的时候,环顾四周,只有阴郁的灰色天空俯视着我。
太阳又西斜了。我胆怯地在四周徘徊,寻找能够停放泡沫板的地方。这回我要找个可以爬上去过夜的构造物。必须坚固地扎根于地下,不能太矮,也不能太高。找了很久,也没有遇到尺寸适当的塔吊。只有混浊而模糊的水平线无尽地延伸。我开始不安。昨天贴在塔吊下面让我觉得凄惨,现在连这样的地方都找不到了。沿着水波漂流而下,终于发现一台高度适中的塔吊。可是不知为什么,感觉它和别的塔吊不同。外形一模一样,好像加了某种其他塔吊没有的东西。我眯起眼睛凝视那个地方。上面......坐着一个人。那个人酷似我的父亲。弯曲的肩膀、矮小 的身材,淡灰色的工装夹克也相似。我摇了摇头,重新往那个地方看 去。或许是因为太饿,看花了眼。随着塔吊越来越近,人的形象也愈加 清晰。那个人突然站起,歪着脑袋,慢慢地转过肩膀。
“怎么回事......?”
我盯着塔吊,朝那边走去。那个人反复弯腰和扭腰。过了一会儿,我才知道他在做什么。他使劲张开双臂,朝向天空,然后又收回到胸前。他在左右两侧轮流划桨。时而原地蹦跳,时而蹲下,发出咚咚声。我的心里忐忑不安。说不定他是这里唯一的幸存者,因为正在示威而幸存的人,像我这样战胜漫长而讨厌的雨季的人。我径直朝着眼前的塔吊移动。体力已经耗尽,我还是拼命往前游。我抓住塔吊柱子,赤脚往梯子上爬。脚下很滑,必须非常小心。衣服湿了,脚步变得沉重。四肢不安地颤抖,心脏剧烈跳动。我很想见他。即使他是鬼,我也不能不见。他背对着我,还没发现我。我想大声叫他,可是发不出声音。走到梯子中间的时候,我突然感觉头晕,脚下踩空。没等我尖叫,身体就朝下倾斜。我急忙伸手抓住梯子,小心翼翼,继续一级一级往上走。手心火辣辣地痛。好久没见到人了,心里敲起了小鼓。他应该比我知道得更多。因为他在高处俯视一切。这是什么地方,发生了什么事,他都会告诉我。也许他还有吃的东西。运气好的话,或许能得到些食物。即便不是这样,那也没关系,只要有人和我在一起就够了。他见到我,恐怕也会欣喜若狂吧。我使出最后的力气往上爬。终于到达塔吊顶端的时候,当我喘着粗气,兴奋地抬起头的时候,守在那里的只有空荡荡的寂静。
我有气无力地瘫坐在塔吊地面,失声啜泣。比起他的消失,更让我恐惧和委屈的是我又变成了孤身一人。周围黑了。怎么办,该去哪里?我什么都不知道。也许这就是我的世界尽头。原来是这里,我来到了这里。我瘫倒在铁板上面。刹那间,疲劳感汹涌而来,浑身都融化了。我 茫然地躺了很久,一直在思考死亡的问题。我能在这里坚持多久?咽气 的时候会是什么感觉?死后我的身体会变成什么样子?被水浸泡过的面 孔,人们会认出我吗?在此之前会不会被人发现?千头万绪在脑海里翻 滚。脑子里晕乎乎的,好像一次吞下十天的感冒药。嘴里干巴巴的,全 身疼痛难忍,像遭到了毒打。我躺成一个“大”字,头扭向旁边,无力地 看着自己走过的路。我不知道自己走出多远,也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我知道眼前只有黑暗。尽管这样,我还是想看。不过,我真的看到了一 样东西。很奇怪,周围似乎隐隐地亮了,陌生物体的轮廓在闪烁。又是 幻觉。一条胳膊放在额头,我无力地笑了。不一会儿,当我再次抬头的 时候,那个物体还在原处。像生病的动物的排泄物,黑黝黝,软绵绵。 我像半瘫似的,利用双臂艰难地爬向那边,朝着来路不明的物体伸出 手。不是排泄物,是纸浆。被水浸湿,失去形体的纸板箱子。我伸出手 指,在纸浆中翻找。一个湿漉漉的红色发卡被我翻了出来。我盯着看了 一会儿,继续翻找纸浆。出人意料的是,下面竟然有食物。一包方便面 和一个1.5升的汽水瓶。我摸了摸方便面的包装袋,发出唰唰声,看来 是真的。我突然想到,说不定是父亲把我送到这里。我手忙脚乱地拆开 塑料袋,把方便面塞进嘴里。太具体、太真实的味道。我打开汽水瓶 盖,喝了一口。咕嘟咕嘟,沿着食道流下去的液体凉爽而刺激。我更加 疯狂地喝汽水。伴随着小小的烟火在漆黑的嘴巴里绽放的感觉,我轻轻 地流下刺鼻的眼泪,仿佛自己在黑暗中咀嚼电灯泡。短暂的瞬间,这种 感觉在体内熊熊燃烧,继而消失不见。我突然想起射向父亲护眼镜的焊 接火花,以及父亲接触过的火花、灯光,以及试图让我看到其他光芒的 心情。很久以前的那天,我和父亲穿着平角短裤,站在江堤上。父亲走 在前面,说要教我游泳,当作我的生日礼物。父亲先做示范,然后用很 长时间讲解胳膊的角度如何,呼吸如何。我听得稀里糊涂。父亲说,那 你随便吧,不过首先要做的是不要怕水。他让我自然而然地感受水的流动。我不怕水,可是无法忍受水进入鼻孔。我也不想让父亲看到我屡次 失败的样子。父亲帮我纠正姿势,然后把我带到更深的地方。当我和父 亲喋喋不休地争吵的时候,竟然不知不觉地游了起来。那只是像狗刨似 的滑稽挣扎,的确是怪异、舒适又神奇的经历。不知从哪里传来父亲的 声音:“对,就是这样。”不一会儿,父亲看着手表,让我尝试潜水。不 过,出水的时候必须看天空。这有什么难的。我怀着盲目的自信,从容 入水。只要全身放松,浮在水中就行。夏日的水波凉爽而深邃,柔软而 绵烂,迷茫而舒适。感觉像是来到了陌生而又熟悉的地方。世界上所有 的噪音都被阻断,这一刻如同短暂的永恒。我潜在水中,直到无法继续 坚持。某个瞬间,我终于憋不住气,露出水面。这时,几千颗流星雷阵 雨般降落到我的头顶,感觉比在水中更喘不过气来。真的,这是我收到 的最精彩的礼物。我喝着汽水,品味着消失不见的火花。我低声自言自 语,怎么感觉这里散发着流星雨的气息。
周围渐渐亮了。令人吃惊的是,雨好像停了。我不知道是会继续下雨,还是彻底雨过天晴,就像不知道这个村庄的尽头是什么。好久没看到天上淡黄色的月亮了。一轮半月缓缓地从乌云中探出头来,隐隐约约。看到月亮,我想起了妈妈,被树根拥抱着漂走的妈妈,也想起了她脸上缠满绿色胶带、久久注视我的样子。现在,母亲在哪里?她去了什么地方?希望母亲能够舒舒服服地躺在容易被人发现的地方。湿漉漉的衣服被风吹干,浑身直起鸡皮疙瘩。离开水面,反而比在水中更冷。或许我该做做体操。我要继续等待。眨着被水浸湿的睫毛,我久久地望着形成月晕的夜空,颤抖着铁青的嘴唇,小声嘀咕:
“会有人来的。”
刺骨的寒风吹来,歌利亚剧烈摇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