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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蒂莉·奥尔森:我正站在那里熨衣服

刀马旦 @ 2020-12-06 08:09:11只看楼主

我正站在那里熨衣服

蒂莉·奥尔森

刀马旦译

我正站在那里熨衣服,你问我,为什么熨衣服的动作前后踌躇不定?“希望你有时间来和我谈谈你女儿的事情。你应该能帮我更理解她。她是个需要帮助的年轻人,而且我也非常想帮助她。”

“谁需要帮助啊?”——即使我去了,有什么用吗?你觉得,因为我是她妈妈,她就能听我的,或者是我可以帮你让她听你的话?她已经19岁了,我不想过度干涉她的生活。

什么时候才值得去铭记,什么时刻值得去纪念,什么时候去说教……我不得不停下来,听取别人的意见。然后我就迷失在别人的建议中,我所做过的和我所没做过的,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做了有好处和做什么没好处。

她是个漂亮的小宝宝。是第一个,也是五个孩子中唯一的一个出生时很漂亮的孩子。你无需猜测她现在的状况到底多令人大吃一惊——她现在还是很可爱的。这些年来,她思想平庸,常常见她凝视自己儿时的照片,不断地让我告诉她,她小时候到底多好看——我会告诉她,你将来会长得更漂亮——看着她渴求的目光,告诉她现在也很漂亮。但是这注视的目光终有一日不在你身上停留,即使是我的目光也不再停留在她身上。

我养育了她。人们觉得“养育”在当今世界很重要。我养育了五个孩子,但是只有在和她相处时,我对她的爱僵硬又别扭。我非常喜欢在后边的书中用这个说法。她的哭声震天,听的我浑身打颤,她用力地吮吸,导致我的乳房疼痛,尽管如此,我还是得按时照顾她。

为什么我要把照顾孩子放在第一位?甚至我都不知道这到底重不重要,或者这解释得通吗?

她是个漂亮宝宝。她会吹出圆滚滚的泡泡。她喜欢看动画片,喜欢光亮,喜欢五彩斑斓的颜色,喜欢音乐。她喜欢穿着蓝色连体睡衣趴在地板上,高兴地手舞足蹈着,拍击地面。她是我的奇迹,当她八个月大时,我必须去找工作,白天不得不让楼下的陌生女人帮我照顾她,对这个女人来说,她不是她的奇迹。一切都是由于艾米莉的爸爸,留下一张“我再也忍受不下去了”的纸条后,从此杳无音讯。

我19岁的时候,那是在经济大萧条的时候,罗斯福的新经济政策还没有施行,公共事业振兴署还没有出现,一走下街上的有轨电车你就得跑起来,跑上跑下,在那些臭气熏天的地方四处奔波,夜间常常惊醒,艾米莉一见到我就抽抽噎噎地哭,她不想让我知道她哭了,但我还是能听见。

之后一段时间,我晚上找了一个工作,这样我就能利用白天的时间陪伴她。但我晚上又不得不把他留给他爸爸的亲戚照顾。

为了赚取让她回来的车费,我工作了很久,却得知她得了水痘,为了安全重逢,不得不等更久。最后她回来的时候,我几乎都不认得她了,她走路飞快,像她爸爸一样神经兮兮,长得也像她爸,瘦瘦的身体包裹在粗劣的红色裙子里,将她的皮肤染的暗黄,脸上还长着痘痘。以前的可爱消失的无影无踪。

她两岁了。他们说,这么大就可以送进托儿所了,当时我还不知道——在托儿所里呆上漫长又疲惫的一天,之后再与小团体分离,托儿所只不过是一个暂时安顿孩子的地方。

除此之外,据我所知,这并没有什么区别。这是唯一的安置孩子的地方,这是唯一我们可以在一起的办法,这也是唯一的我能工作的办法。

即使我不知道,不过我是知道的。我知道老师们很邪恶,因为在我记忆里,有一个老师朝角落里一个驼背的小男生吼道:“你为什么不出去?就因为埃尔文打了你?一点都不合理,滚出去,胆小鬼!”即使艾米莉不像其他小孩子会在早上说:“我不想离开你,妈妈。”我还是知道,艾米莉讨厌老师,不想去学校。

她总是有充分的理由呆在家里。妈妈,你看起来气色不好,妈妈,我好像病了。妈妈,老师今天不在,老师们都病了。妈妈,我们别走了,昨天晚上这里着火了。妈妈,他们告诉我今天放假,不用去学校。

但是她从未正面对抗我。我想了想其他孩子在三四岁的时候——他们发脾气、他们相互指责、他们提要求——突然间我感到难受。我放下熨斗,我有什么资格要求她善良仁慈呢?为了让她善良仁慈,我又付出过什么呢?

住在后边的老人曾经温和地说过:“你应该多朝艾米莉笑笑。”我面对她的时候是什么样子呢?我爱她呀,一切的行为都是出于爱呀。

只有和别人一起的时候,我才记得他们所说的话,面对他们,我满脸欢欣,不是焦虑也不是紧张和担心——面对艾米莉,一切都太晚了。她不会轻易摆出笑脸,更别提像她的弟弟妹妹那样经常欢笑。她脸色严肃且冷静,但是只要她想,她也能轻松改变状态。你一定已经看过她演的默剧了,说到她在台上表演喜剧的天赋,能让台下观众爆发出阵阵欢笑,观众们一直鼓掌,不肯让她下台。

她的喜剧天赋是从何而来呢?当她第二次回到我身边的时候,然后我又不得不将她送走,似乎她身上没有值得注意的。我给她找了一个新的父亲,去教她什么是爱,而且我认为那是一段美好的时光。

除了我们留她独自面对黑夜,自欺欺人说,她年龄到了。

“你就不能挑个其他时候去吗?妈妈?明天再去不行吗?”她问我,“你一会儿就回来吗?你保证?”

我们回来的时候,前门开着,闹钟摔在大厅的地板上。她双眼大睁。“不是说好了一会儿吗?我可没有哭。我喊了你三次,就三次,然后我下楼把前门打开,这样你就能更快的回来。闹钟太吵了,我就把它扔到一边去,它吓着我了,闹钟吓着我了。”

在我去医院生苏珊的那个晚上,她又说闹钟在晚上大声说话。出红疹子前她发烧了,精神极度兴奋,她清楚地意识到我离开了整一周,当我们回来的那周,她却不能靠近我和小宝宝。

她恢复的不太好。她瘦的皮包骨头,忍不住呕吐,每天夜里都做噩梦。她会喊我的名字,我不得不满怀困意地回应她:“你很安全,亲爱的,睡吧,就是一场梦。”如果她还继续用生硬的嗓音喊着我的名字,“睡吧睡吧,艾米莉,谁都不能伤害你。”两次,只用两次,因为我得定点起床去照顾苏珊。

现在很晚的时候(好像她让我像对其他孩子那样安抚她了),在她呓语的时候,我立刻起床到她身边。“你醒了吗?艾米莉?需要什么东西吗?”她总是给同一句答复:“不了,我很好,回去睡吧,妈。”

在门诊室前,他们劝告我把她送到康复中心,“在那里她能得到你提供不了的食物和照顾,那样你就能把注意放在小宝宝身上了。”他们把孩子送到某个地方。我在书上见过图片,年轻女性为了把孩子送进去而赚钱,那个地方装饰着复活节蛋,会为孩子们准备圣诞节塞着礼物的袜子。

康复中心从没给孩子们拍过照片,所以当父母们每周末去看望她们时,女孩儿们仍然面容憔悴,头上戴着巨大的红色蝴蝶结,他们通知家长们说,前六周除非给了我们通知,否则不准去看望孩子们。

那是个好地方,绿茵草坪,树丛高耸,花团锦簇,错落有致。每一层的阳台上都站着孩子,女孩儿们穿着白裙子戴着红色的大蝴蝶结,男孩儿们穿白色西装打着巨大的领带。家长们从下朝上喊着方便让孩子们听见自己说了什么,孩子们从上朝下喊着回应家长们,隔着他们的是一堵看不见的墙,墙上写着:“避免父母携带病菌和接触感染。”

有一个小姑娘总是和艾米莉手拉手的站在一起。她父母从未来过。有次没有看到她。“他们把她搬到了玫瑰园去了,”艾米莉高声朝我解释。“这儿的人不希望你喜欢上别人。”

她每周都会给我写信,七岁小孩儿好不容易写下来的信。“我过得不错。小宝宝怎么样了?如果我的“心”写得“害”不错,他们会奖给我一颗小星星。爱你。”她从未获得过星星。我们定期写信,但她不能存着这些信。艾米莉喜欢保存东西,为了让她能够保管自己的信件和卡片,有一回我们见面时,我俩一起恳请管理人员,只得到了管理员耐心的解释:“我们这儿没有足够的空间让孩子们保管私人物品。”

每去看望她一次,她就比之前更憔悴。看护员们说:“她不肯吃东西。”

(后来,艾米莉说,他们的伙食不好,鸡蛋不熟,玉米糊里有硬块,她把这些东西含在嘴里咽不下去。除了鸡肉什么东西都不好吃。)

八个月后艾米莉才回到家里,事实就是她瘦了7磅。

她回来后,我试着拥抱她、爱她,但是她总是身体僵硬的回应我,不稍一会儿就把我推开。她吃的也少。食物让她感到恶心,我估计她也厌恶生活。她喜欢运动,富有运动天赋,喜欢滑雪,像一个球在跳绳之间弹跳,滑过山丘,但这些兴奋都转瞬消失。

她对自己的外表感到焦虑,因为她瘦瘦黑黑的,长得像个外国人,在当时女孩子们想要像秀兰邓波儿一样,有着可爱的外表,金色的头发。有几次有人来家里找她,但是没人留在家里陪她玩耍或者成为她最好的朋友。也许是因为我们经常搬家的原因。

她曾经喜欢过一个男孩儿两个学期,真是一场虐恋。数月之后,她告诉我,她是如何从我的钱包里偷钱给那男孩儿买糖果。“他最喜欢licorice,我每天都会买点送给他,但是他好像更喜欢吃詹妮弗给他的糖果,而不是我给的。这是为什么呀,妈妈?”这种问题,向来是没有答案的。

她不喜欢学校。她既不口齿伶俐,也反应不迅速。然而在这个世界里口齿伶俐和反应迅速能学的更快。对于老师来说,她过分实诚,学习适应缓慢,她一直想认真学习赶上别人,却也常常开小差。

我不在乎她学习好不好,尽管她有时候谎称生病旷课。但是我现在严格要求其他孩子,严格要求他们不能旷课。我又生了一个孩子,所以我不得不在家,现在已经没了工作。苏珊已经到了年纪了。我也会留她在家里不去学校,让苏珊帮忙照顾孩子们。艾米莉有哮喘病,她的呼吸沉重又短促,整个房间里都充斥着她那奇怪的喘气声。我会把两个古旧的穿衣镜和她收集的一盒子物品放在她床边。她选几个珠子、几副耳环、瓶子和贝壳、干花和石子、旧明信片,都是一些残次品。然后她和苏珊一起玩过家家,划定好区域和家具,安排好身份和角色。

艾米莉和苏珊很少能够和平相处。她们之间的感情很奇怪,我必须去平衡她俩之间互相伤害和相互需要的天平,但是在早些时间,我处理的并不好。

人与人之间都会有冲突和矛盾,但只有在艾米莉和苏珊之间,不对,艾米莉对苏珊是一种腐蚀性的憎恨。表面上去看,十分明显,但是却也不是显而易见。苏珊,排行第二,有着金黄卷曲的头发,外表可爱,反应迅速,表达清楚,完完全全和艾米莉相反。苏珊抵抗不了艾米莉的珍宝们。苏珊会讲一些笑话和谜语来吸引你的注意力,而艾米莉会静静地坐在那里(过一会儿告诉我说,那个谜语是我告诉苏珊的)。苏珊虽然比艾米莉小了五岁,但是只比艾米莉矮了一点点。

我很庆幸,缓慢的身体发展加大了艾米莉和同龄人的不同,尽管她受此折磨已经很久了。年轻人的竞争、刻意打扮、逛街以及不断地用自己来衡量其他人,以及妒忌,她无法应对这些事情。“要是我的头发也是红色的……”“要是我皮肤像……”她为自己没能成为别人那样而折磨自己的心神,太多的不确定,说话之前要想好措辞,持续不断的关心——他们会怎么看我?都被无情的冲动给放大无数倍。

罗尼又在闹了。他尿裤了,得给他换衣服。现在很少听到孩子们大哭了。我已经不再是那种因为孩子哭闹而忙碌的焦头烂额的母亲了。我抱着罗尼坐了一会儿,望向窗外的城市,黑黢黢一片,温柔的灯光夹杂其间。“Shoogily,”他靠近我。我把他抱回床上,让他睡觉。Shoogily是一个搞笑的词语,只属于我们家的词语,他从艾米莉那里学来的。

我大声说,她以这种或那种方式固定自己的命运(she leaves her seal)。很惊讶我到底说了什么,我这是什么意思?我过去处于那个糟糕的战争时代。我记不太清了。我在工作,有四个孩子要养,没时间去照顾她。她不得不帮我照顾孩子,打理家务,买买东西。她得自己摸索命运。 (she had to set her seal.) 准备早餐,梳头发,打理衣服和鞋子,把孩子及时送到学校或者托儿所,准备好带宝宝散步。作业纸被小孩子撕的散落四处,苏珊看完书之后随手乱扔,家庭作业也没写完。奔向那个广阔校园,她是其中的一员,她迷失其中,她中途辍学,在班级中毫无存在感,说话结结巴巴。

孩子们闹到很晚才睡觉。她会看会儿书,我也不会阻止她晚上吃点东西(这些年她恢复了食欲,这简直是最重要的事情),有时她也会提前为明天准备早餐,或者给比尔写邮件,再或者照顾小孩子。有时,为了让我开怀大笑,或者不让我伤心,她会模仿在学校发生的事情。

我好像过去说过:“为什么你不在学校的专业舞台上表演表演呢?”有天早上我工作的时候,她给我打来电话,她哭着说:“妈妈,我成功了。我赢了。他们给了我一等奖。观众们一直一直为我鼓掌。”

现在她好像成了一个陌生人,陌生的就像从来不认识她。

别的高校也邀请她做演出,就连大学也邀请她,之后在市级舞台表演,再然后在国家级舞台表演。我们去的第一次演出,我第一次意识到真正的艾米莉,我一直以为她是个瘦弱、羞涩地恨不得把自己藏在窗帘后的女孩。这是艾米莉吗?她极富控制力,令人捧腹大笑的小丑表演,观众们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不舍得让这个为他们带来欢乐的女孩离开舞台。

后来,她有这样的天赋,你得为她做些什么——但是我既没有钱也不知道该怎么做,一般别人都会怎么办呢?我们任她自己发展,之后这天赋就胎死腹中,没得到任何有意义的发展。她回来了。她跨着优雅的步子,一次跨两个台阶,我知道她今晚很开心。无论你怎么训她,她都会乖乖听话。

“你这衣服熨不完了是吧?妈?惠斯勒画里她妈妈坐在摇摇椅里。我却得画你站在熨衣板前的样子。”今晚她还挺健谈的,她什么都讲给我听,但是除了冰箱里的东西,她啥都不吃。

她太可爱了。你为什么一定要我去呢?你为什么要担心呢?她会有自己的未来。

她爬上楼梯去睡觉。“明天早上不用叫我起床。”“但我记得你还有期中考试呢?”“噢,那个啊,”她拐了回来,亲了我一口,非常温和地对我说,“数多年之后当我们尘归尘土归土,就是死了之后,这期中考试还算个什么呢?”

她之前就说过这话。她很相信这回事。由于我的过去一团糟,而我又相信人的生活是重要且有意义的,我今晚得好好教育教育她。

我不会跟她太计较。我永远不会这么对她说:她只是个很少给出笑脸的孩子。她还不足一岁时,她爸爸就抛弃了我们孤儿寡母。在她六岁之前我得工作养活她,或者把她放在她爸的亲戚家。有几年她非常有自己的主见。她皮肤黑黑的,体型瘦瘦的,长得像外国人,但是流行审美喜欢金色卷发,笑起来有酒窝的女孩子;她反应迟钝,而世人偏爱口齿伶俐的孩子。她是个急躁的孩子,有点自卑还缺爱。我们家很穷,没有钱给她培养兴趣爱好。我是个年轻的妈妈,我也是个不太负责任的母亲。总有孩子在不断地前进,给她带来压力。艾米莉的妹妹就和她性格完完全全不一样。有一段时间她不想让我触碰她。和我保持距离,生活里也对我藏着掖着。我作为母亲的智慧醒悟的太晚了。她有自己的一套方法,也许也会醒悟的比较晚。她这个年龄的孩子都是这样的,在这个经济大萧条的时代,这个战争时代,这个恐慌的时代。

任其发展吧。让她的内在个性得到释放,管它到底有多少呢?生活还是有很多盼头的。我只需要帮她认识到——有理由帮她认识到——她不仅仅是熨衣板上的一件衣服,无助地等待被熨烫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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